瓊瑤:活到生命的最後一段日子,我是快樂的、自由的、翩然的

編者按:2024年12月4日,知名作家、編劇、影視製作人瓊瑤逝世,享年86歲。

2024年,瓊瑤再版自傳《我的故事》,講述自己從普通女孩蛻變爲知名作家的心路歷程,與平鑫濤從相識、相戀到共同面對生活的風雨的人生故事。5月16日,瓊瑤於淡水雙映樓家中寫下這篇後記,於5月31日深夜修正完畢。

知名作家、編劇、影視製作人瓊瑤

就像我在《緣起》中所寫的,這本書,原來是一九八八年,我第一次回到大陸,看到坊間有無數報道我的書,把我的一生,寫得牽強附會,因而,讓我興起寫一本“真實”自傳的念頭。所以,這本《我的故事》原始版本,是在一九八九年完成的,那個版本,寫到我和鑫濤結婚,就結束了。我完全沒有料到,從結婚到今天,又過去了四十五年,這四十五年等於是我的後半生,發生的故事更多,我面對的喜怒哀樂也更強烈。我更沒料到,在我八十六歲的今天,在時勢所趨之下,我會重新整理我全部的作品,出版一套《世紀典藏全集》。這套全集裡,如果缺少這本《我的故事》,等於不是全集。如果要包括這本書,我卻不能不把我的後半生補足,即使是大略地寫,也該有個交代。

《我的故事》書封

以前,我就說過,真實的故事很不好寫,因爲要牽涉很多真實的人物。人類是很奇怪的動物,發明了“文字”,發明了“衣服”,發明了“科學”,發明了“醫學”,發明了太多太多的東西,這些東西,是別的動物怎樣也不會發明的。所以人類是“萬物之靈”。萬物之靈太厲害,又發明了“法律”“婚姻”“政治”“道德”“孝道”……種種東西來“管理”人類。因爲人類的頭腦千變萬化,人類的感情千變萬化,人類的行爲也千變萬化……必須建立制度來管理。這樣重重管理的人類,依舊複雜無比,幾乎任何制度都有漏洞。因爲,人類還有會說謊的嘴、會仇視報復的行爲、會粉飾太平的虛僞……我在二〇一七年完成的著作《雪花飄落之前》中,寫過這樣一段話:“真實的人生裡,有太多的虛僞,你一旦寫出了真實,虛僞會像一羣野獸般跳出來反噬你!”

這個道理我懂,但是,如果要我親筆寫一本自傳,我只能刪減生命裡的情節,卻不能杜撰故事。所以,在一九八九年的版本里,已經有很多的情節,被我簡化或刪減了。那時,我對人性還沒有這麼深刻的認識,我的簡化和刪減,主要爲了保護我愛的人。記得,第一版《我的故事》是在大陸完成的。那時我們住在長沙華天酒店,湖南電視臺招待,整個總統套房讓我和鑫濤住。那套房有好幾間,我在書房中寫這本《我的故事》,湖南臺的副臺長、秘書、公關……和若干女職員都在客廳裡陪伴鑫濤。我寫完之後,覺得客廳裡的氣氛有點詭異,我走到客廳門邊悄悄一探,卻看到鑫濤正在對所有招待他的人“說故事”,聽故事的人,不但個個動容,還有好幾位女士,在那兒頻頻拭淚。我仔細一聽,鑫濤說的,正是我們的故事,而且,他正說到“烏來山頂,車子衝向懸崖”的一幕。聽的人,全部感動得稀里嘩啦。可是,我那時的版本中,卻刻意避掉了這一段,並沒有寫進書裡。當時,我驚訝地喊:

“鑫濤!你連這個都敢說!我都不敢寫!”

鑫濤回頭看着我,還沒從他說故事的情緒中恢復,他坦蕩蕩地說:

“真實的事實,你爲什麼不寫?如果不是發生了那天的事,或者你已經嫁給別人了!”

“哦?”我驚愕地看着他問,“我可以寫嗎?你不避諱嗎?”

“如果你要寫我們的故事,只要是真正發生的事,什麼都別避諱,如果你這也避諱,那也避諱,還算‘真實故事’嗎?”

“好!”我一轉身奔回書房,“我補寫這一段!”

我在酒店補寫了那一段,完成了《我的故事》原始版本。(注:我先寫的 “烏來”是一九七〇年前的烏來,那時烏來還沒有公路,只有可以雙向通車的碎石子路,路一邊是山壁,另一邊是懸崖,懸崖旁邊,每隔幾步距離,有簡易的水泥塊相隔,作爲護欄,實際錯車都相當危險。)

《我的故事》內頁

這次,重新整理全集,我必須把這本書後面的四十五年補充起來,對我來說,這又是一件很困難的事。因爲我晚年的遭遇,都寫進我另外一本書《雪花飄落之前》裡,再寫必然重複,不寫,這本書單獨看,就會有遺漏。我只能儘量補充,有的情節,也在隱隱約約中交代。人生如夢,夢如人生。我不想把這本書寫得很冗長,有些,就用以前曾有的文字來補述,例如我的“電視劇生涯”,我用了一篇《點點滴滴話還珠》來取代。二〇一五年,《我的故事》簡體字版,曾經再度出版,我被要求補寫後面的故事。當時,鑫濤已經患了失智症,我在心力交瘁的照顧下,哪有情緒繼續寫下去?何況,鑫濤的兒女,每次對父親生病,都很怕外人知道,有一次,連鑫濤都生氣地對我說:“生病是我的錯嗎?生病就見不得人嗎?爲什麼生病不能跟朋友說?”

人,就算有血緣,有時在觀念上都有很大的不同。所以,在那一版中,我只增加了一篇後記,交代我身邊的人物,後來的狀況,沒有時間,也沒有情緒去真正地補足。連我當時的“水深火熱”,我也避而不談。這次,我的補充纔是完整的,但是,如果讀者能夠和《雪花飄落之前》一起看,纔是真正的完整。

《我的故事》完了嗎?我不知道。因爲我還沒有落地成塵!每次我以爲故事已經結束,都會意外地跑出新的故事來,讓我無法迴避地捲進故事裡。經過了鑫濤插管的“生死風波”,我更加認爲,人來世間,是一趟苦難之旅,如何在苦難中挺立不倒,是最大的學問。我一生中,坎坷的歲月實在不少,痛楚的體驗也深,我能化險爲夷,完全靠我自己的迷信,迷信人間有“愛”就是最大的原因。假如有一天,我發現世間的人,都失去了愛的本能,我相信,我的精神支柱也就會隨之倒塌了。我這幾年,生活裡的“大風大浪”,幾乎沒有停止過,我仍然堅信,會發生這些風浪,也是因爲“人間有愛”!“愛的衝突”有時比“恨的衝突”更加激烈!

寫到這兒,我又想起當我母親痛罵鑫濤,並且把他關在門外,他在車上等我一夜,見到我之後,說的那句話:

“時間會證明一切!我會用我的一生,來證明我對你的愛!相信我!”

當時我相信了他,五十幾年後的今天,當他終於撒手人寰,我依舊相信他!

不只相信他,我還感謝他,在我漫長的人生裡,讓我完成這麼多本書,讓我發生了這麼多故事(很多都因他而起),讓我知道老年才“成長”,讓我……始終相信愛!是的,對於人生,不能太苛求,愛,就要包容對方的缺點!這,一直是我堅持的,我仍然堅持着。因爲,人生,只有“愛”這種感情,是美麗的,是快樂的,是浪漫的,也是他曾經給過我的。

今年,我已經八十六歲。在他倒下後,在沒有他的幫助下,我又出版了七部新書,累積到七十二本!我還做了很多事,一度當上高雄市“愛情產業鏈總顧問”。我的“寫作六十週年”慶,又出版了一次《窗外》。我還生平第一次,踏上了臺北小巨蛋的舞臺,面對來參加“瓊瑤創作60週年演唱會”《當那一首歌響起》的觀衆,說出我對愛的信念!那晚我好興奮呀!最後一本《瓊章瑤句》出版,圓滿了我的寫作生涯。這趟“生命之旅”實在曲折、離奇而豐富。有悲有喜,有笑有淚。如今,我剩下最後一里路。感謝他用他的故事,啓示了我,千萬不要步上他的後塵。今天,寫到這兒,窗外的落日,正紅豔豔地對我招手!好美的天空!使我想到我遷入雙映樓後,寫下的另外一首小詩:

我有一片天

經常看不見

埋頭書桌前

文字代替天

如今忽發現

我有一片天

時時變顏色

氣象萬萬千

有時雲纏綿

有時霞驚豔

有時烏雲起

有時落日圓

我有一片天

爲我當演員

即使我不看

它卻演不完

往事已成煙

如今皆隨緣

快樂與翩然

就在這片天

瓊瑤於雙映樓拍攝的落日

是的,活到生命的最後一段日子,我是快樂的、自由的、翩然的。從二〇一五年到今天,足足九年了,我終於走出了傷痛。“三年養傷血淋淋,過去恩愛無法斷”,是我在《我的心靈密碼》裡寫過的句子。不過,《我的心靈密碼》已被冷藏,我從沒有讓人知道我在“養傷”。傷痛在生命裡是一種“淬鍊”,沒經過傷痛淬鍊的人,都是不成熟的。總算“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我熬過來了!今天的我,很滿足,因爲,我有一片天!因爲,我始終相信愛!我這個“愛”字,包含很廣,國家、社會、家庭、朋友、讀者、粉絲…… 我一直付出很多的愛,也一直收穫很多的愛!這一生,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