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朔:當拼多多和字節跳動成爲一種基礎設施,它們會通往哪裡

7年多前寫過《當阿里和騰訊成爲一種基礎設施,它們會通往哪裡?》。當時的背景是,阿里把自己定義爲“爲商業提供基礎設施的公司”,騰訊表示要在數字化和互聯網時代“做連接器,做基礎設施”。

我充分認可這兩家公司的價值,同時認爲,“它們之所以如此賺錢,與其在基礎設施服務方面的支配性地位相關。它們的利潤構成中,既有好產品、好服務賺的錢,更有網絡支配地位所帶來的具有強烈放大性的‘結構性利潤’。只要這個結構存在,馬雲、馬化騰就是天天睡覺,也大把大把賺錢。”——今天看,這個判斷存在偏頗,因爲在充分競爭市場上形成的支配性地位是相對的,拼多多、抖音後來的崛起就讓“二馬”無法高枕無憂。

我預測,“以中國市場之大和持續的高成長性,阿里系、騰訊系的市值超過1萬億美元,可能也就是十年內甚至更短時間的事。”——今天看,這個預測大概率會落空。

文章最後說,“阿里和騰訊不是國有的企業,但是是國家的企業,國民的企業。我們希望它們更偉大。偉大不僅是創新和權力的擴張,也在於謙卑的自覺,在行業競爭中更爲友好與負責的態度,以及對企業和社會關係的恰當理解。”——今天,我仍然堅持這樣的觀點。

在阿里和騰訊之後,現在可以加上兩個新名字了。

先看字節跳動旗下的抖音。

根據QuestMobile數據,截至2024年3月,抖音的月活躍用戶爲7.63億,人均單日使用時長爲1.92小時。截至2024年9月,中國短視頻行業月活躍用戶規模達10.26億人次,月人均使用時長爲59.7小時,抖音拿下了50%以上的用戶時長份額。再加上今日頭條等產品,今天字節跳動堪稱中國人在信息和內容消費方面的最大平臺。

再看拼多多。

根據QuestMobile近日發佈的三大電商雙11數據,在2024年大促期間,拼多多的用戶使用時長佔比達36.1%,首次超越淘寶的35.0%。雖然淘寶在日活躍用戶規模上依然以4.87億領先,但拼多多也衝過了4億大關。QuestMobile之前的數據還顯示,2024年4月,拼多多日活/月活比例爲52.7%,月活用戶平均使用時長爲401分鐘,均高於淘寶、京東、唯品會,顯示出更強的用戶使用黏性。

抖音和拼多多有如此巨大的用戶規模、使用時長和黏性,說它們是商業的基礎設施,當無問題。中國大部分針對C端(消費者)的企業,都在它們上面開展營銷。它們也通過TikTok和Temu向國外延展,成爲全球性的數字娛樂平臺和新電商平臺,而這是阿里和騰訊都未曾做到的。這背後肯定有一系列技術、模式、運營、管理等方面相對於前輩的重大突破。

不過,本文的主題不在這裡。我的關注點在於,當拼多多和字節跳動成爲一種基礎設施,它們又會通往哪裡?

互聯網平臺的“鍾睒睒時刻”

我的思考並非始自今日,也沒有完全想清楚。只是到了今日,覺得必須說出來。

11月19日至20日,農夫山泉董事長鍾睒睒在江西贛州考察當地臍橙產業時,向媒體迴應了今年3月被“網暴”等問題。其中最引人關注的,一是喊話抖音、今日頭條實控人張一鳴,請他承擔一個企業的文明準則和規則,請今日頭條、抖音,不要以任何所謂“避風港”原則進行搪塞,立即撤除對自己的個人名譽權的侵害的言論、圖片,並向其個人及其家屬道歉。

鍾睒睒說,平臺互聯網企業要在法律框架下自律,不要濫用自己的輿論強權力;隨意使用平臺手中的權力,進行謠言傳播,不實不全面……這不僅僅是強權企業對文明的戕害,同樣是對人類科技文明的褻瀆。

這些話說得非常重,非常重!

鍾睒睒也猛批了拼多多——“互聯網平臺讓價格體系下降,尤其是拼多多這樣的價格體系,對中國品牌,對中國產業是一種巨大傷害。這不僅僅是劣幣驅逐良幣的行爲,更是一種產業導向。價格就是產業導向,這種價格導向,官方沒有干預,是失職的。”

這些話說得也非常重,非常重!

這確實是少見的,嚴肅中帶着憤怒的聲音。話出自中國首富之口,批評對象是兩家超級平臺,問題又置於“對文明的戕害”“對產業的巨大傷害”的高度,一石激起千重浪。

其實,一直以來,網上對抖音和拼多多的批評並不少。但像鍾睒睒這樣重量級的企業家發出如此雷霆之聲,毫不掩飾,釋放壓抑,似是僅見。

例如,張瑞敏也多次批評過電商平臺,但委婉很多,他的原話是,“電商平臺的興起雖然改變了購物方式,但帶來的並非全是積極影響。價格戰愈演愈烈,導致了企業利潤‘薄如紙’,創新步伐也因此受到嚴重阻礙。”

我相信鍾睒睒說出了不少人的心裡話。美國的互聯網巨頭,時不時就到國會參加聽證會、接受質詢,鍾睒睒把問題昭示天下,也相當於代表很多人對平臺提出了質詢。

張一鳴的沉默,抖音和拼多多的沉默似乎說明,他們很難對“鍾睒睒時刻”做出正面回答。也許鴕鳥姿態是此刻最好的回答。但我也相信,他們不回答,不等於不思考,沒看法。

技術平臺有沒有價值觀?

今年3月鍾睒睒被“網暴”時,我寫了《爲什麼尊重實幹者在今天特別重要?》,文中講了農夫山泉在贛州投資臍橙果園和工廠的艱辛,我說,“在贛南,農夫山泉所做的,不是爲人民服務和高質量發展又是什麼?”

我在文章中也表達了對算法推薦的社交媒體的看法:表達自由不是濫用表達權、不負責任表達的藉口;如果某些導向的流量被推薦算法長期加強,再加上某些機構、勢力、惡性競爭等等的操縱、操作,就會積聚演化,做大而成爲一種“真的如此”的力量。精於算法的社交平臺就不能在信息推送中內置一些多元、均衡的聲音嗎?

但張一鳴顯然有自己的立場。2016年《財經》雜誌採訪他時,他比較詳細地講了他的技術價值觀。最近重讀,概括如下:

1、頭條不是媒體公司,“因爲我們不創造內容,我們不發表觀點”,頭條是一家科技公司,是爲了解決信息分發問題而創辦的。

2、違背法律法規就必須干預,但頭條不干預用戶喜好,不干預在社會和法律容忍下的多樣性內容。“我本身並不認爲低俗有什麼問題。你在機場看到的雜誌是一回事,在火車站看到的又是另一回事。我希望內容的分佈符合需求的分佈。機場的人看機場的內容,火車站的人看火車站的內容。如果說以前讓機場的人看到了火車站的內容,那是技術問題。”“用戶看八卦、娛樂、笑話等內容又有什麼問題呢……大部分人是需要圍繞一個東西轉的。不管這些東西是宗教、小說、愛情還是今日頭條,用戶是需要一些沉迷的,我不認爲打德州、喝紅酒和看八卦、視頻有多大區別。”

3、“媒體是要有價值觀的,它要教育人、輸出主張,這個我們不提倡。因爲我們不是媒體,我們更關注信息的吞吐量和信息的多元。我們會承擔企業的社會責任,但我們不想教育用戶。世界是多樣化的,我不能準確判斷這個好還是壞,是高雅還是庸俗。我也許有我的判斷,但我不想強加我的判斷給頭條……如果你是個郵局,你不同意《XX時報》的價值觀,但郵局能不發行《XX時報》嗎?多數人認爲他的價值觀就是主流價值觀,他們總是習慣圍繞價值觀,而不是圍繞事實。這是我反對的。同時,我們確實不應該介入到(價值觀)紛爭中去,我也沒這個能力。如果你非要問我頭條的價值觀是什麼,我認爲是——提高分發效率、滿足用戶的信息需求,這是最重要的。”

批評張一鳴很容易,但他關於用戶、價值觀、對用戶進行教育等方面的思考,自有邏輯。人性到底是什麼?到底有沒有媒體所期待的那種進化?或者說,到底應該如何進化?不是非黑即白那麼簡單。

我是媒體人,2016年央視《對話》張一鳴那期節目,我作爲媒體嘉賓參與,當時我說“今日頭條可以帶來更多的你,而不是更好的你”(大意)。鍾睒睒當過媒體人,媒體人強調價值觀,所以他這樣喊話張一鳴:把網絡變成一種技術算法,變成一種玩弄民衆智商的遊戲,這是不可以的。

張一鳴如何作答?如果直接援引他在《財經》訪問中的話,可能是這樣:(我們不是玩弄民衆智商)我們是滿足用戶需求。歷史上精英們一直在試圖讓大衆擁有很高的精神追求,但社會整體從來沒有達到過這個目標。以前的媒體精英意識不到這一點,他們認爲自己特別希望導向的纔是特別重要的。但多數人的強烈主張,從歷史上看,多數都沒有產生多大價值。

這的確是很弔詭的現象:張一鳴本人是有價值觀的(如“延遲滿足感”),字節跳動是有價值觀的(如始終創業,求真務實),但字節跳動的產品(如頭條)卻“沒有”或“不設”價值觀。

不過,儘管張一鳴不認爲頭條應該有價值觀,但他並非不在意信任。他思考的角度是這樣的,“我們認爲流量是重要的,流量的信任度同樣重要。如果你的流量信任度低,你的商業轉化率就會低……我們打擊低俗也是這個目的,因爲低俗會直接導致我們的廣告沒人信。只不過這恰好跟大家的善惡觀是吻合的。”

難以刪除的是情緒

雖然張一鳴心中的平臺“沒有價值觀”,但能夠約束平臺的法律,有價值導向。

如果鍾睒睒一定要讓今日頭條、抖音、張一鳴向他及家屬道歉,卻一直等不到,這個性格強悍的人會訴諸法律嗎?如果是,應該是一次很好的普法教育。

鍾睒睒要求對方,不要以任何所謂“避風港”原則進行搪塞。

所謂“避風港”原則,源於1998年美國的《新千年數字版權法》,其第512條規定,網絡服務提供者在接到通知後及時刪除侵權內容的情況下不承擔責任。中國《信息網絡傳播權保護條例》(2006年發佈,2013年修訂)也借鑑了這一原則,網絡服務提供者只有在知道侵權行爲或侵權內容的存在後纔有義務採取措施,如刪除、屏蔽或是斷開鏈接等。

但法律上除了“避風港原則”,還有“紅旗原則”,是指當侵權事實顯而易見,像“紅旗一樣飄揚”時,網絡服務提供者不能假裝看不見,或者以“不知道侵權”“未接到通知”等爲由推脫責任,不履行對侵權作品的審查及刪除鏈接義務。中國《民法典》第1197條規定:“網絡服務提供者知道或者應當知道網絡用戶利用其網絡服務侵害他人民事權益,未採取必要措施的,與該網絡用戶承擔連帶責任。”

不知道鍾睒睒當初被“網暴”時,是否向抖音、頭條提出過維權並出具了侵權證據。我的猜測是,如果有非常明確的證據並走了流程,抖音、頭條不太可能不做刪除,因爲法律風險很大。估計是舉不勝舉,刪不勝刪,即抖音、頭條上存在大量不講事實、隨意跟風、情緒化地傷害鍾睒睒和家人形象的碎片化信息,海量一般,如果要一一鎖定、提供證據、走完流程,根本不可能。所以看上去,抖音、頭條是任其發酵。

情緒,以及讓情緒主導“事實”——“我認爲它是事實,它就是事實;我願意相信它是事實,它就是事實”——從世界到中國都在瀰漫,即所謂“後真相”,誰都被裹挾其中。唯機器算法超然於外,因爲它不會感同身受。

我不喜歡頭條、抖音上的大量內容,但並不願意將它們歸咎於張一鳴個人的價值觀和操守問題,事實上字節跳動也耗費了巨大的人財物力在做“淨化”,問題的實質是——抖音頭條是社會情緒的反映,上面的大量“信息”都是社會中的個人,在某種境遇、共情下的“主張”或“跟隨”,這就是他們對於“正確”的理解。

社交媒體和傳統媒體的根本不同就在這裡:傳統媒體有一套標準,由受過專業訓練的人行使採編權,社交媒體本質不是媒體而是社會,是社會上形形色色的想法的聚合。社會有多分化,社區就有多分化,甚至更加分化和撕扯,因爲發言者比線下更自由,在線下發言時會有顧忌和衡量,而線上無所謂。

無論是因爲官方的“清朗”系列專項行動還是民間受傷者的呼籲與追究,網絡平臺一直也在響應、刪稿、刪帖,但情緒是很難刪除的。如果不從情緒產生與蔓延的基礎着手,從鍾睒睒到普通人,隨時可能被“網暴”的命運將永無休止。

社會情緒造就了平臺內容,但平臺也不完全是被動的。平臺既是社會的投影,也在參與塑造社會。它們完全應該做得更好。這是“鍾睒睒時刻”的真正意義,他不僅是爲個人呼籲,也是爲太多在網暴、謠言中的受傷者呼籲。

鍾睒睒說,那些天天罵我的人和我一樣也是受害者,因爲他們沒從中受益,而發財的是算法平臺,算法是始作俑者。在這一點上我有不同看法,那些天天罵人者,就不是害人者?平庸的惡就不是惡?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這是爲人之本。現如今,因爲個人的問題和情緒,就傷害無辜,禍及他人,這種事情還少嗎?這當然有我們的社會建設做得不夠、不好的原因,但全社會必須有一個起碼的共識,就是不能隨便傷害他人。從名譽權到財產權生命權,都不能。

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如果看時間表,還有四分之一個世紀。偉大復興絕不只是經濟的勃興,還應包括人的全面發展意義上的進化,人的現代化。心智健全的重要性並不亞於新質生產的重要性。

110年前,陳獨秀在《青年雜誌》發表創刊詞《敬告青年》,對青年提出六點要求:自由的而非奴隸的,進步的而非保守的,進取的而非退隱的,世界的而非鎖國的,實利的而非虛文的,科學的而非想像的。今日來看,我們離科學態度依然還有很遠,現代公民的教育、法治的教育也遠遠沒有真正普及到社會的每個角落。

這個世界會更好嗎?有努力纔有可能

因爲鍾睒睒提出了“官方沒有干預是失職”的問題,有不少朋友問我,接下來會不會像幾年前“防止平臺壟斷和資本無序擴張”那樣,開展針對新平臺的一輪新的整頓?

首先,我認爲不會。

因爲無論從客觀事實還是政府判斷的角度,平臺經濟在中國經濟社會發展全局中的地位和作用是日益凸顯的,有利於提高全社會資源配置效率,並推動技術和產業變革朝着信息化、數字化、智能化方向加速演進。今天大量的經濟、消費、就業已經和平臺不可分離,或者說,平臺已經貫通於國民經濟循環的各個環節之中,事關擴內需、穩就業、惠民生、賦能實體經濟等,發揮着基礎設施的作用。沒有平臺經濟,中國企業的消費者響應速度、創新迭代速度、柔性供應鏈程度也不可能達到今天的水平。

農夫山泉贛南助農令人尊敬,但拼多多作爲中國最大農(副)產品上行平臺,“腿上有泥”,深耕農業,助農富農,資助農業科技,也在扮演正向角色。拼多多加劇了“內卷”,但沒有拼多多同樣有“內卷”,這是由中國製造業增加值佔全球的30%而中國消費只佔全球的13.5%、中低端產品的供應鏈過度發達這一基本國情決定的。

如果你去過義烏小商品市場,會看到也很卷,一分一釐在卷,就這樣捲到了全世界。

抖音電商也很卷,很多企業抱怨投流的費用佔了支出大頭,這是事實,我認爲也不健康。但根據抖音電商2023年度總結報告,這一年共有884萬作者通過直播、短視頻、櫥窗、圖文等形式在抖音電商平臺上帶貨,累計GMV破10萬元的作者數量超過了60萬,所以抖音也給衆多創業者帶來了低成本的機會。沒有平臺,我們的就業會更麻煩。

過去幾年對於互聯網平臺的整頓,取得了很大成效。對於仍然存在的典型問題、複雜問題要加力求解,但無須大動干戈,因爲都是漫長的問題,有深刻社會經濟根源的問題,疾風暴雨也無法根除,要立足長遠,多策並舉,有效慢調。

其次,我認爲拼多多和字節跳動需要高度重視來自社會的批評。 拼多多平臺上的盜版書問題,抖音和頭條上罔顧事實的“後真相”問題,經常被批評,卻難以真正改變。如果不警醒,不反思,不改觀,必有嚴重後患。即使張一鳴不道歉,社會也會記上這一筆。一筆筆記多了,總有道歉時。

明確規則、劃清底線、加強監管、規範秩序、維護公衆利益和社會穩定、形成治理合力,這都是從未改變的口徑。可能有一時的鬆緊變化,但企業絕不能自己放鬆。鍾睒睒發出的聲音有如此大影響不是偶然的,應該視爲一種強烈而現實的社會預警。

“鍾睒睒時刻”提出了問題。這個時刻不應該被浪費。如何更好地解決問題,纔是更大更重要的問題。這些問題,不僅拼多多、頭條和抖音要正視,微博、快手、B站,以及更多的互聯網平臺都要正視和反思。

明年,今日頭條13歲,拼多多10歲,抖音9歲,都很年輕,但以其影響和作用之大,真的都到了需要更多站在商業文明和高質量發展視角而不是推薦算法視角思考自己命運的時候了。希望這些年輕的“設施”有更好的成長,利國利民,也利自身。

技術很重要。但站在社會角度,信息即呼吸,價格即信號。關係到這些最根本要素的技術公司,不可只從技術的單向度對自己定位。

拼多多和字節跳動會通往哪裡?希望這篇文章和最近的很多聲音能引起它們的思考。

這個世界會更好嗎?但願世界會更好。有努力,纔有可能。

周而復始的世界永遠是晝夜交替,人性的多面和暗面永遠存在。但讓更多文明的光照到心裡,世界總會更多一些希望。

(作者系人文財經觀察家、秦朔朋友圈發起人)

第一財經獲授權轉載自微信公衆號“秦朔朋友圈”。

值班編輯:蘇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