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李煥英》裡,藏着幾代廠礦子弟的鄉愁

中新網客戶端北京3月1日電(記者 袁秀月)春節假期過去一週多,《你好,李煥英》的單日票房仍在億元量級,總票房也朝着50億大關挺進。

有人總結,這是共情的力量。賈玲母親真摯的情感,讓很多觀衆都擁有了在影院嚎啕大哭的經歷

《你好,李煥英》海報

母女情,這是一般人眼中的主角。但有一羣廠礦子弟,他們在看電影時,卻會將目光投向李煥英身後的那片廠區——電影中的“勝利化工廠”,現實取景襄陽國營衛東機械廠、六〇三文創園湖北省化纖廠。

“電影的場景就是我生活過的樣子。”有人這麼說。

位於湖北襄陽的廠區,爲何成爲衆多廠礦子弟故鄉的縮影?

《你好,李煥英》劇照

開在深山裡的廠礦

什麼是廠礦子弟?從字面意思理解,就是在廠里長大的孩子。在他們的成長過程中,有一個共同的背景,三線建設

上世紀60年代中期到70年代初期,我國對西南、西北內陸地區開展大規模的重工業建設。一批批的工人、幹部、知識分子、解放軍官兵響應號召,從五湖四海趕去三線地區支援建設。

視頻截圖:《金婚》裡佟志被調去建設三線

根據三線建設的方針——“大分散、小集中”、“依山傍水扎大營”,很多工廠都建在人煙稀少的山區或荒地。《你好,李煥英》的取景地衛東機械廠(現爲湖北衛東控股集團有限公司)就位於羣山環繞之中,遠處是蜿蜒的漢江。

這種特殊的環境,給很多廠礦子弟留下了特殊的回憶。說起7歲之前在工廠生活的歲月,陳景之仍然記憶猶新。“我們韶關鋼鐵廠是炸山開出來的廠礦一體,是開在山溝裡的廠礦。所以我小時候見過野蜂飛舞,見過黃鼠狼咬死雞,見過刺蝟,見過蛇、兔子、蝙蝠。”

他是跟賈玲年紀差不多的“廠二代”,父親職工學校的音樂老師,母親在職工醫院的藥房工作。那時候他家在廠礦宿舍區的一樓,他還記得大馬蜂在他家窗臺上做了窩。“我爸很厲害,不用防護直接拿掃帚就把馬蜂窩給弄了下來。”

湖北衛東控股集團有限公司,遊客在拍照。 胡傳林

豆瓣小組“廠礦子弟”的組長潘一擲有類似的經歷。他在遼西深山中的一家三線軍工廠長大,從他的父親1954年入廠,一直到2005年工廠破產,他們一家子在廠區裡生活了五十年。

潘一擲回憶,1967年春天,他們廠搬往遼西的努魯爾虎深山裡,包括他父親在內的上千名男職工率先出發,在深山老峪裡紮營施工。爲了趕生產進度,他們夏天住蓆棚,冬天住“乾打壘” 的夯土房。由於沒有大型機械工程設備,許多基建工程只能靠人工肩扛手擡。他們平地鋪路、架電線、建廠房、修堤壩,三年多的時間都在工地上。

另一邊,黑龍江老廠區的生產生活也在繼續。“這樣的兩地生活,在三線建設時期非常普遍。《金婚》裡的蔣雯麗一個人拉扯四個孩子很辛勞,這個情節很真實。我媽媽比蔣雯麗要輕鬆些,當時她只管我哥和我姐,我還沒出生。”潘一擲表示。

湖北衛東控股集團有限公司,遊客在拍照。 胡傳林 攝

一應俱全的企業社會

電影中,爲了讓母親成爲全廠第一個擁有電視機的人,賈曉玲不惜假裝盲人。因爲她知道,電視機的話題將成爲之後多年他們之間的談資。

對於在苧麻廠長大的張琳來說,這種感受不難理解。她很小的時候,家裡有了9寸的電視機。“當時全廠三臺我們家就一臺,我們家住三樓,每天晚上圍坐很多人,家裡都擠不下。”

讓她感到熟悉的不止電視機,還有梧桐樹、水泥路磚牆,她母親跟李煥英的打扮也一樣,“樸素大方一口大白牙”。

《你好,李煥英》劇照

穿越回1981年,電影中的場景幾乎沒有離開工廠這一畝三分地,食堂、宿舍、電影院、小賣部都在廠子裡。

實際上,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這正是工廠員工的共有軌跡。“在國企改制以前,廠就等於一個鎮,什麼都有。”陳景之形容。

國營工廠承包了所有的社會服務,也就是“企業辦社會”。不管是社會交往還是休閒娛樂,廠區裡的服務設施一應俱全。

西部某工廠空間分佈圖

潘一擲認爲,以前講“以廠爲家”是一種精神,現在看也是他們的生活狀態。他用一句話總結他們廠內社區的特點:自成體系的同質化集體生活

“對照全國各地的三線工廠,會發現它們在設地佈局、建築風格等方面基本大同小異,規律性非常明顯。”潘一擲提到,很多城市至今仍保留着大量的“赫魯曉夫樓”,他們廠還有更古早的“蘇式樓”和紅磚筒子樓,在電影《鋼的琴》和《夏洛特煩惱》裡,都出現過類似的老磚職工宿舍

《夏洛特煩惱》劇照

“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潘一擲介紹,廠子的“後勤大集體”下設冷飲廠、職工食堂、職工商店、職工浴池,最初不收錢只收票,因此產生了各種票。

廠裡也有電視臺、報社,他記憶最深刻的是廣播站的大喇叭自建廠伊始,全廠二十個大喇叭每天早午晚三次廣播。大家騎車吃飯都不用看手錶,靠耳朵就能掐算好時間。

資料圖:中國最大的三線建設博物館。鍾欣

“大喇叭廣播的前奏曲《歌唱祖國》,我在廠區生活了十八年,相當把這首曲子聽了一萬八千遍。而我父母在廠區生活五十年,相當於聽了五萬遍。所以,當北京奧運會開幕式上響起《歌唱祖國》時,我們一家人都禁不住熱淚盈眶。”潘一擲說。

廠裡還有職工幼兒園、子弟中小學、職工技校和廠電視大學。潘一擲回憶,子弟中學的教學水平一般,唯一優點是便利。尤其是離家近,他家離學校二百多米,一要打雷下雨他就舉手請假,跑回家收晾曬衣服。一到假期,爸媽上班,他們都成了“鑰匙孩兒”。

電影《我11》劇照。

廠礦子弟的特質

“這可以被視爲中國建國來規模最大的‘空間再造’。在這種變化中,改變的不僅僅是‘地域空間’,同時還有社會關係的重組。”有研究者指出,一批批技術人員和一線工人,建設的不僅僅是一個工廠,更是一個情感互通的共同體。

潘一擲畢業參加工作後,曾經有十年的時間天南地北出差跑業務,以前他一直以爲自己的經歷是獨特的,不足爲外人道。但在出差期間,他遇到過許多客戶都是廠礦子弟。一聊,才知道大家都有共同的經歷。

相似的環境給廠礦子弟身上打下一些相似的烙印。比如語言,張琳說,他們廠來自上海的居多,周圍當地人說的話,他們其實都不太懂。不過,他們全家現在還是說當時在廠裡的話。

這種話被統稱爲“廠話”,有研究者稱其爲“語言島嶼”現象,廠區的語言形態與周圍完全不同,像島嶼一樣浮現在周邊地區的語言形態之中。

《你好,李煥英》劇照

《你好,李煥英》上映後,就有網友疑惑,爲什麼位於襄陽的廠,大家卻說一口東北話?可能正因爲,當時我國的工業基礎在東北,隨着三線建設,東北向全國各地輸出了很多人才。

潘一擲總結,除了帶一點東北味的普通話,很多工廠由於人員來自五湖四海,多會選擇普通話作爲通用語言。

相對封閉的環境,不僅讓工廠的語言區別於周邊,在民俗民風上也有很大差別。這使得很多廠礦子弟無法定義自己的故鄉。潘一擲大一時曾參加過一次老鄉會,在一羣操鄉音的同學中,他顯得格格不入。後來第二次同鄉聚會,也再沒人來約他。

“我們這些三線子弟一直很迷茫,不知道自己算是哪裡人,故鄉本來就是飛地,後來工廠廢棄,飛地又被連根拔起,按照王小帥導演的話,我們成爲一羣沒有根的人。”

爲了紀念那份鄉愁,潘一擲創作了小說《子弟》,並在寫作過程中創建了“廠礦子弟”豆瓣小組。他透露,從《你好,李煥英》上映後,小組每天“嘩嘩地”進人,目前成員已達到2209個。

資料圖:三線建設671廠舊址照片。瞿宏倫

廠礦集體生活將成爲歷史名詞

1997年,國有經濟佈局進行戰略性調整,國有企業從競爭性行業退出。1998年到2003年,國有及國有控股企業戶數從23.8萬戶減少到15萬戶,減少了40%。

“大概在1997年前後,‘大下崗’”達到了高潮,我們廠許多職工蹲在山區沒出路,只得紛紛外出尋找機會。當年在城裡挖溝的、貨站扛活的、當保安的、當保姆的,都有我們廠下崗職工的身影,他們再沒了從前的優越感。2006年,我們廠也迎來了歷史性的落幕。”潘一擲表示。

2016年,國務院辦公廳發佈關於推動中央企業結構調整與重組的指導意見,其中提到,加快剝離企業辦社會職能和解決歷史遺留問題。

電影《鋼的琴》劇照。

廠礦集體生活將成爲歷史名詞。潘一擲說,作爲工廠最後一代子弟,他們少年時目睹過工廠倒閉和父輩下崗,早就知道了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很多人飛向城市飛向沿海,尋找物質上的現實安全感,有的落戶在城市裡,更有的移居海外。從集體生活,走向相反的獨立的原子化的生活。

而今,很多廠礦子弟已經三四十歲,在電影《你好,李煥英》裡,他們又拾起了少年時的回憶。(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