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中的磚塔衚衕
鮑晶(天津社科院文學所研究員)
自20世紀40年代初開始,我的父母親在磚塔衚衕裡的能仁衚衕(舊稱能仁寺)安家,在那裡生活了50多年。我從小就在那邊穿來穿去,是在衚衕裡呼吸長大的。
父母親辭世後,隨着城市改建,能仁衚衕沒了,舊居也沒了,那裡立起了商品樓。過去,不論我離開北京有多遠、時間有多長,北京還有個家可歸,現在我就像個斷線的風箏,飄啊飄,再也回不到原來放飛的地點了。從小到大疊印着我無數腳印的磚塔衚衕,我只能在夢裡見到它了。
深秋時,棗樹上掛着紅棗,長形的、圓形的、還有葫蘆形的,很惹人愛。有一年,秋風秋雨很張狂,一大早我和哥哥頂風冒雨去上學。飄零的落葉在眼前翻飛,離枝的紅棗乒乓地打在身上、掉在地上。我們振臂向前,奔跑着、喘息着。回想起來,還使人感到振奮。
磚塔衚衕裡,曾經住過文化名人,而且是海內外、億萬人都知道的名人。1923年8月2日,被周作人斷絕了兄弟關係的魯迅,“攜婦遷居磚塔衚衕61號(後改84號)”,直到1924年5月25日遷出,魯迅在磚塔衚衕裡生活了9個多月。郁達夫、許壽裳、許欽文、孫伏園、李小峰、章川島、常惠等人,都曾走進磚塔衚衕61號,看望魯迅。
這期間,魯迅的身心都很疲憊。磚塔衚衕的房屋很小,連書架旁邊都堆放着白菜、劈柴,居住和工作都不方便,還得想辦法買房;這時他很需要錢,但是擔任公職的薪金,政府又常常拖欠,不得不想辦法兼課,奮力創作;生活不順利,精神壓力又大,導致他肺病復發,在磚塔衚衕生活的9個多月,竟然患病39天。就是在這樣的條件下,魯迅還是寫了小說《祝福》《在酒樓上》《幸福的家庭》《肥皂》,雜文《娜拉走後怎樣》《未有天才之前》,完成了《中國小說史略》下卷的編印和《嵇康集》的校勘工作。他過着使生命透支的生活。
磚塔衚衕裡的魯迅故居,原來朝北的大門早被堵死,但我還記得大門上的那副朱漆黑字的門聯——“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就是從那座門樓裡,魯迅曾經穿着長衫和膠鞋走出來,還有如影隨形、跟隨在他身後的祥林嫂、呂緯甫、四銘和中國的娜拉。這些從平面上飛起的精靈們,飛來飛去,磚塔衚衕也名揚四海了。
磚塔衚衕裡,還住過一位以《春明外史》《金粉世家》《啼笑因緣》《八十一夢》等小說聞名於世的張恨水。他住在磚塔衚衕43號(後改爲95號)。他寫的小說,不只是一版再版,發行量巨大,而且被改編爲舞臺劇、大鼓、彈詞等曲藝節目,還繪製成連環畫,被人反覆拍攝成電影、電視劇。1949年6月,他因腦栓塞而半身不遂。在身體逐漸好轉中,還在報刊上發表了《梁山伯與祝英臺》《白蛇傳》等小說。50年代時,有一天我從他門前經過,他在門洞裡坐在輪椅上向外觀望。回頭再看時,他已經進去了。這真是難得的一見。當時,他是在送人呢,還是排遣寂寞?
幾十年前,有些批評家曾經批評過小說創作中的商業性、消遣性、娛樂性傾向。後來,言情小說被貶稱爲“鴛鴦蝴蝶派”,代表人物張恨水成了“箭垛式人物”。抗戰時期,就連他那些想“鼓勵民氣”的小說,也受到批評。1967年2月,他在磚塔衚衕完成了自己生命的旅程。
20世紀中葉,創造社的元老郭沫若曾經在磚塔衚衕南邊的大院衚衕9號居住過十幾年,創作有《蔡文姬》《武則天》等劇作。磚塔衚衕西口,能仁寺衚衕裡的四眼井10號,曾經是共產黨人的活動場所。1937年2月,在中共中央北方局工作的劉少奇、林楓、郭明秋等人,都在這裡暫住過。
遠在元代,磚塔衚衕一帶已經熱鬧了。幾百年來,形形色色的人,無名的百姓,有名的萬鬆行秀、魯迅、郭沫若、張恨水,劉少奇等,都曾在磚塔周圍的衚衕裡生活過。他們都做過夢,眼前的夢、將來的夢,爲實現各自的美夢生活過,奮鬥過。他們都有血有肉地存活過,以後化爲塵土,化爲青煙,化爲人們的記憶。後人“溫故而知新”,會活得更聰明些,更明白些,更好些。
2008.10.11
(北京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