庫布裡克這部電影真的是神作嗎?

作者:Pauline Kael

譯者:陳思航

校對:Issac

來源:The New Yorker

譯者按:在許多影迷心中,斯坦利·庫布裡克或許是最偉大的導演之一。他跨類型的作品序列,和極盡嫺熟的導演技巧,讓他收穫了大量的擁簇。由於時間的濾鏡帶來的「偉大」氣場,即使是他當年最受爭議的那些作品——例如《發條橙》——在豆瓣上也基本是清一色的好評。

或許,是時候閱讀一些犀利的反對意見了。在寶琳·凱爾發表於1972年的這篇文章中,她全方位地批判了這部庫布裡克的作品,並對導演本人進行了毫不留情的譏刺。

這篇文章或許可以讓我們再一次意識到,影評人真正的職責並不是歌頌偉大,而是給偉大祛魅。

斯坦利·庫布裡克的《發條橙》在「身體」和暴力方面是較爲平淡的,而它的幽默又有一種日耳曼式的風格。這就像是一個嚴厲而嚴謹的德國教授,所拍的一部既有「身體」又有暴力的科幻喜劇。有什麼能比一個頭腦清醒的超尺度作家更令人悲傷呢?最終我們會發現,上一句話裡的「悲傷」也可以替換爲「反感」。

我們目睹了無數的性暴力與毆打,但我們完全沒有感受到殘暴或放浪,它們就像是冰冷的、學術式的計算。因爲它們無法喚醒我們的情感,所以觀衆可能會將其視爲一種侮辱,然後渴望離場。這部影片如此精密地還原着安東尼·伯吉斯的原作小說,這本書甚至可能就是劇本本身。

但是,那個厚臉皮的德國教授,可能是「奇愛博士」本人,因爲書中的含義已經在電影中發生了轉變。

伯吉斯這部寫於1962年的小說,將場景設定在一個模糊的、社會主義式的未來(時間大概是七十年代末或八十年代初期)——那是一個沉悶的、常規化的英格蘭,那些青少年團夥們在夜晚出來恐嚇路人。在處理青年幫派的非道德性、破壞性的潛能時,伯吉斯的諷刺寓言與奧威爾的《1984》有所不同,因爲他的作品在預言層面上似乎更具精確性。

這部小說的敘述者,是其中一個幫派的首領——他的名字叫做亞歷克斯,這名男學生是一個沒有良心的虐待狂。他在講述的過程中,始終體現出最露骨的自負,而且他所使用的都是他自己的俚語(名爲納查奇語,這是一種青少年使用的特殊方言)。

這本書可以讀得很快:亞歷克斯是一個曾是作曲家的小說家,對於語言有一種熱情的、音樂層面的感知力,你有時會讀到一些奇怪的詞語,但隨着文字的節奏不斷加快,你就可以理解這些詞語的意義。

亞歷克斯熱愛偷竊、跳舞、強暴和破壞,並最終殺死了一個女人,被送進監獄,並被判處了14年的刑期。

在服完兩年的刑期之後,他被安排進行一場調節實驗。結果,他變成了一個道德機器人,對官能和暴力的想法感到噁心。

當他變得無害的時候,他被釋放出獄了。對於那些之前受到他侵害的人來說,他反而成爲了獵物。他們毆打他、折磨他,直至他試圖自殺。

這個情節導向了對政府的批判,因爲他們將他變成了機器人——將他變成了一個發條橙——而且他被剝奪了再次成爲暴徒的條件,於是他們便放鬆了下來,他們勝利了。

這部作品的諷刺手法極具多義性,不過伯吉斯顯然是一個人道主義者。他的觀點是這樣的:我們的社會有着變成發條橙的可能性,而一個基督徒可能會對此感到驚恐。在這樣的社會中,生命是被機械化的,人們失去了道德選擇的能力。

除了蓄意破壞和犯罪之外,這個無聊的、不人道的社會,似乎沒有什麼辦法讓男孩們釋放能量。他們所做的,是他們理應會做的事情。亞歷克斯的虐待狂是機械化的產物,就像作爲生物的亞歷克斯本人一樣。

與之相比,在庫布裡克的電影裡,這種對於「失去靈魂的社會」的表達,並沒有那麼明顯,因爲亞歷克斯成爲了一個反對社會的力量。而且在這部影片裡,暴徒的受害者要比暴徒本身更令人厭惡、更爲可鄙,而庫布裡克已經學會喜愛這些朋克虐待狂了。

在故事的結尾處,我們看到的不再是一種抨擊機械化朋克的諷刺性勝利,而是一場真正的勝利。在我們看到的角色中,亞歷克斯是唯一可愛的人。他要比電影中的其他任何人都更活躍、更年輕、更具吸引力,馬爾科姆·麥克道爾的表演讓這一角色顯得更加生機勃勃。

亞歷克斯一開始的暴行變得無關緊要,因爲麥克道爾扮演的形象讓你支持他的狡猾與欺詐。

大多數時候,我們都在目睹他虐待、毆打、羞辱他人,所以當他那大膽的、積極的朋克本性恢復的時候,這對我們來說似乎並不是一個笑話,而是一種我們可以共享的勝利,而庫布裡克也對此採取了樂觀的態度。

最終,亞歷克斯的眼睛告訴我們,他並不是一個機械化的、走投無路的虐待狂,而是一個自覺的虐待狂,而且他知道自己可以搞定這一切。

在原作小說中,我們看到了失去靈魂的危險,和對力量的恐懼。但這部電影卻成爲了一場對於亞歷克斯的辯護,它呈現了互相攻擊的個體,以及「調控」個體的社會,並以此證明只有朋克纔是自由的人,做好事的亞歷克斯纔會變成機器人。

我認爲,當下的電影裡出現了一種症候性的新態度,那就是讓受到攻擊的人,比攻擊者顯得更沒有人性,這種伎倆就會讓你無法同情那些受害者。這種態度彷彿在暗示,不存在什麼道德上的區別。

斯坦利·庫布裡克承認了這種畸形的、自以爲是的立場,如同一個年輕而邪惡的朋克:「一切都在腐爛。爲什麼我不能去做我想做的事情?他們比我更糟糕。」

在這種新的情緒中(或許電影也要爲此負責,因爲它們爲人們帶來了累積性的影響),人們想要相信最誇張、最糟糕的情況,想要相信受害者的墮落——他們是受騙者、虛僞者、弱小者。庫布裡克僅僅只是在反映這種後暗殺時代、後曼森時代的情緒,我無法接受這一點。我認爲他在迎合它。我認爲他想探索它。

這部影片以一種智性的、誘人的方式來把玩暴力。雖然這一過程並沒有什麼深度,但庫布裡克還是採用了一種緩慢的、沉重的風格,那些準備喜歡它的人,可以將這種令人困惑的手法看作是玄妙的。它可以很容易地被理解爲一部模棱兩可的、神秘的故事,一次極富遠見的、反對「當權派」的警告。

我們有幾百萬種方式來認同亞歷克斯:例如他正在與鎮壓作鬥爭;他獨自反抗整個系統等等。他的所作所爲並不一定像政府所做的那麼糟糕(無論是在電影中,還是在如今的美國)。爲什麼他不能是暴力的呢?這就是當權派教他(和我們)去做的事情。

原作小說中的重點是,我們必須像人一樣生活,我們必須爲自己所做的事情負責。而電影的重點則讓我們想起如今的時代。庫布裡克已經清除了許多可能阻礙我們認同亞歷克斯的路障,書中的亞歷克斯有着更多的私人習慣,但庫布裡克在電影中進行了一定的清理:

例如他喜歡行車壓死小動物;他喜愛十歲女孩的品味;他對其他囚犯的毆打等等。而且,庫布裡克還通過導演過程中細微的抉擇,強化了我們對於亞歷克斯的認同。

那個因亞歷克斯而殘廢的作家,和那個被他殺死的女人,在影片中呈現爲漫畫式的、惡魔化的人物,而且還有着非常嚴重的「上流社會式」口音。(庫布裡克讓扮演作家的演員像一個野蠻的瘋子那樣表演,他似乎正準備從事恐怖電影的事業。)伯吉斯讓我們通過亞歷克斯的眼睛來觀照這個社會,所以我們看到的是變形的圖景。

但是,庫布裡克從奇愛博士那裡提取了那種詼諧的、未成熟的視角——他用這種視角批判那些僞善的、性倒錯的權勢人物——接着,他將這種視角賦予了所有的成年人,這爲影片添加了一層額外的怪異感。那些「正直」的人似乎要比亞歷克斯扭曲得多,他們看起來並沒有人性,而且無法忍受痛苦。他獨自受苦。

他是多麼苦啊!他在被洗腦的時候,穿着緊身衣尖叫;他被父母拒絕的時候,多麼可愛而無助;他獨自一人,站在橋上哭泣;他在暴雨中被毆打,流出鮮血;他以頭搶地,撕心裂肺地哭泣。庫布裡克傾瀉着情緒與鮮花,那些在亞歷克斯身上發生的事情,似乎比亞歷克斯自己做的事情更加糟糕。

所以,在這部影片裡,好像整個社會都在證明,亞歷克斯那些暴行的正當性。

然而,這部電影令人困惑的——最終是墮落的——道德觀,並不能用來解釋如此令人憎惡的觀影體驗。早在人們注意到它意味着什麼之前,它就已經令人反感了,因爲它並沒有遮掩這一切。庫布裡克是一位有着北極精神的導演,他這次決心拍攝官能,但他並沒有這方面的天賦。

在《被遺忘的人們》中,布努埃爾同樣呈現了犯下可怕罪行的青少年,但你對他們的受害者並沒有任何幻想——尤其是其中一位污穢的、年邁的好色之徒——你感受到的是震驚。

布努埃爾讓你理解殘暴的官能:官能是人類有能力對其他人類所做的事情。庫布裡克一向是最不訴諸感官、最不官能的導演之一,他在本片中對於官能幽默的嘗試,就像是一個教授的冷笑話似的。

《被遺忘的人們》

他試圖營造激烈的暴力場景,小心翼翼地讓你的視線從受害者身上移開,這樣你就可以享受純粹的強暴和毆打了。但是,我認爲人們可能會對這部影片報以冷漠的反感,而不是對暴力產生恐懼——我認爲他們也不會享受這種暴力。

我們可以看到庫布裡克對於這部影片嚴格的控制。這體現在除了麥克道爾之外的所有人糟糕的表演之中,也體現在影片穩步進展的節奏之中。這部影片有一種獨特的、極具疏離感的風格:貪婪的特寫鏡頭、審訊室般的燈光、異常響亮的聲音。

好吧,這是一種風格——這部影片看起來、聽起來都和其他影片不同——但這是一種官能的、具有預兆性的風格。

我們聽到少年幫派成員們「格調優雅」的爭吵;看到受害者的身體飛到空中,彷彿目睹一場西式的酒場鬥毆;我們看到他們對作家妻子的集體侵犯;看到一場速度加快的狂歡——在這一切之後,你已經準備好迎接更多的動作了,但你接下來被困到了監獄裡。一個疲倦的男學生調笑着一個希特勒式的警衛,而你試圖在他的話語中尋找一些幽默感。

這部電影保留了一些納查奇俚語,但它並沒有採用伯吉斯那種迅捷的文體節奏,所以方言在這部影片中顯得比書中更爲突出。

影片中的許多對話段落彷彿永無止盡,直至最終陷入一種停滯的麻木感。庫布裡克總是試圖用靜態的畫面,來達成催眠的效果,他似乎癡迷於此。有時候你會覺得自己被困在了連環漫畫的畫面之中,每個畫面都要讓你度過麻木的十分鐘。

當亞歷克斯的懲教人員訪問他的家時,他和亞歷克斯坐在牀上,而鏡頭就停在他們兩個人身上。當亞歷克斯從監獄回家的時候,他的父母和取代他的房客都呆在客廳裡。亞歷克斯向他那坐着的、愛無能的父母求助,這是一個永恆的時刻。

在我們理解這個鏡頭之後,又過了很長一段時間,而整個畫面仍在告訴我們,要繼續欣賞這個構圖的聰穎之處。這種笨重的技巧,幾乎無法與古典音樂的結構性使用相結合,這兩種元素很難共同表徵這些段落——庫布裡克將普賽爾、羅西尼或貝多芬賦予了這些段落,而埃爾加和其他的音樂家,則被用來表達簡短的諷刺效果。

在原作小說中,那個發明「厭惡療法」的醫生曾經給出過解釋,表明爲什麼要將恐怖影像與音樂結合在一起:「它能非常有效地強化人類的情緒。」然而,這整部該死的電影都在通過這種方式來煽動情緒。是的,音樂是有效的,但這種效果是妄自尊大的。

當我經過報攤的時候,我在《週六評論》的封面上,看到了聖潔的、蓄鬚的、智慧的庫布裡克。我心想:人們是否意識到庫布裡克在剪輯上玩的那些把戲了呢?庫布裡克先是引入了那個敵對的青年幫派,然後讓亞歷克斯和他的夥伴們與其搏鬥。

這樣的話,我們就可以好好地觀賞接下來發生的一切:他的幫派控制住那個掙扎的女孩,把她的衣服除下,然後侵犯她,接着觀衆就能享受這場戲帶來的愉悅了。聲軌上的亞歷克斯宣告着他的到來,但庫布裡克等不及他的到來了,因爲這樣他就無法向我們展現足夠多的信息。那個女孩是爲了我們被除掉衣物的,這是最純粹的剝削。

不過,這部電影渴望成就偉大,但我無法確定的是,今天的庫布裡克是否知道如何去製作「簡單」的電影,或者說,他是否在乎這一點。他將這部電影拋給了年輕人,我不知道這一行爲包含了多少的自覺性。

也許他更像是一個雜耍演員,只不過他還沒有露出馬腳——他可能是一個幸運的雜耍演員,但那種投機主義仍深深地植入在他身體的細胞中。這部電影可以成爲一部合格的流行幻想曲,因爲對於那些年輕觀衆來說,他們已經做好準備,去接受亞歷克斯對於這個社會的觀點,去相信這部電影確實在描繪現實。

在電影中,我們已經逐漸習慣接受暴力,並將它看作是一種感官上的享受。導演們常常表示,他們呈現的是事物真實的樣子,它們就是這麼醜陋,他們是爲了讓我們對這種恐怖更加敏感。

而現在,你可以很容易地意識到,其實他們是在讓我們對這一切更加麻木。他們口口聲聲地說,每個人都是殘暴的,英雄也必須變得和惡徒一樣殘暴,不然他們就會變成傻子。

似乎存在這樣一種假設:如果你被電影中的暴行所冒犯,那麼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你就站在了系統維護者的那一邊。但這種假設並沒有考慮到我們中的某些人,他們沒有單純地將維護系統的制度看作是維持平衡的手段。根據出版自由,在所有的電影中,可以出現任何想象中的破壞性行爲,我們也擁有分析其含義的自由。

如果我們不使用這種批判性的自由,那麼我們就是在暗示,對我們來說,所有殘暴的行爲都是可以容忍的——彷彿只有循規蹈矩的人,或是相信系統維護制度的人,纔會關注這些暴行。

事實上,那些關注系統維護制度的人,主要關心的是官能行爲,而且一般只有當暴力涉及到官能的時候,他們纔會去考慮暴力。這也就意味着,實際上沒有人考慮過,電影中的暴力究竟會對我們產生何種持續性的效果。但毋庸置疑的是,當夜復一夜的暴行呈現在我們眼前,併成爲我們的娛樂時,我們理應對此感到擔憂。

如果我們接受所有的流行文化,而不去深究其中的意義,那麼我們就變成了發條橙。人們繼續討論着閃爍在電影中的耀眼光芒,而他們卻沒有意識到,導演正在討好那些觀衆中的暴徒——人們怎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