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畏的陰暗面

利維坦按:

敬畏,一般指在面對權威、莊嚴或崇高事物時所產生的情緒,帶有恐懼、尊敬及驚奇的感受。這種複雜的人類感受很難歸納爲是消極還是積極——樂於煽動大衆極端情緒的民粹深諳此道,由此製造了太多的血腥和恐怖;敬畏也的確會產生團結的感受,對於社會凝聚意志大有裨益,不過,這種團結一定意味着善意嗎?不見得。它也可能是出於分化的動機。

我個人能夠想到的敬畏積極面,和宗教無關,倒是更接近H.P.洛夫克拉夫特的哲學觀:面對宇宙,人類根本無足輕重,微不足道。

去年我讀了本書,它給我一種很奇怪的感覺。

我對人性一直抱有好感。它不是洪水猛獸。我們並沒有註定要消滅地球上的一切,包括我們自己。我們在音樂會上或在山間星空下所感受到的敬畏之情,可以重新校準世界的道德指南針。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心理學教授達切爾·凱爾特納(Dacher Keltner)在該書中寫道,敬畏會導致“善意、合作和對自我作爲社區一部分的轉變”。

這本書名叫《敬畏:日常奇蹟的新科學以及它如何改變你的生活》(Awe: The New Science of Everyday Wonder and How It Can Transform Your Life)。雖然我對自助書籍的印象是地獄中的圖書館,但《敬畏》一書改變了我的看法。這本書的科學和研究是可靠的,文筆流暢且引人入勝,書中列舉的人物——通過敬畏改變生活的例子也令人信服。受過創傷的伊拉克戰爭退伍軍人斯泰西·貝爾(Stacy Bare)通過攀巖、滑雪和漂流克服了頭腦中的自殺念頭。他對“野外敬畏”的體驗,激勵着他將自己的餘生奉獻給幫助其他退伍軍人在戶外擺脫心理上的困擾。

在我閱讀完《敬畏》後的幾天,世界各地壞消息不斷傳來,這本書的光芒開始褪去。凱爾特納對敬畏的定義——“當我們遇到我們不理解的浩瀚神秘時所經歷的感受”——對我來說有些感傷。敬畏的感受讓人們融入社區,卻也是兩極分化的根源——我們比你們更好,我的敬畏告訴了我這一點。這本書似乎有些漏洞。

當《敬畏》本月以平裝版出版時,我給凱爾特納發了封電子郵件,詢問他是否願意聽取我的疑慮。他欣然應允。在和他位於伯克利的家中進行的視頻聊天中,凱爾特納非常和藹可親,他的每個詞都體現了一位勤奮科學家應有的態度。我們談了一些關於他個人生活的事情。他在充滿嬉皮士氣息的加利福尼亞長大。他父親是位畫家,母親教授詩歌和文學。自上世紀60年代,凱特納和家人住在洛雷爾峽谷(Laurel Canyon),“我們家是一所非常、非常、非常棒的房子,在院子裡有兩隻貓。”

你書中寫道:“歷史經常隨着敬畏的起伏而變化。”我知道你的意思是積極的,但我必須說,我認爲這正是問題所在。敬畏感及其隨之而來的自我喪失恰恰導致人們陷入可怕的魔咒,從而導致毀滅性的後果。你認爲呢?

達切爾·凱爾特納:我認爲你說得對。敬畏之情在一些可怕的事情中起了作用,比如曼森謀殺案或盧旺達種族大屠殺,人們會用刀砍下受害者的頭,從而產生出敬畏感。我們的研究發現,敬畏會減少兩極分化。我們默認的體驗是與他人感受到共通的人性,產生同理心。我原以爲,敬畏的經歷會削弱內部和外部羣體之間的界限,而不是相反。

你何時經歷過敬畏的陰暗面?

達:當我讀到菲利普·古雷維奇(Philip Gourevitch)關於盧旺達的書(指《向你告知,明天我們一家就要被殺:盧旺達大屠殺紀事》[We Wish to Inform You That Tomorrow We Will be Killed with Our Families:Stories from Rwanda]一書)時,它讓我不寒而慄,甚至對人們可能長期犯下的恐怖行爲感到震驚。

今天,我們談論道德恐慌和道德傳染,即一羣人被一個大而空洞的觀念所迷惑,他們失去了自我意識,幹着傷害他人和違背道德的事情。當我讀到這本書時,我想,“天吶,裡面有太多的口號、羣舞和拿着砍刀的集體動作”。它是由整個系統觀念所驅動的:圖西族正在試圖破壞盧旺達社會。這就像我所做的一樣。我參加一個舞蹈團體,在那裡我們有共同的經歷,我們跳舞,我們一起行動,我們覺得自己能夠解決氣候危機這樣的重大問題。

盧旺達種族屠殺中充滿了敬畏之情。

你書中寫道,敬畏感“平息了我們自我意識過強、自我批評、傲慢和地位身份的雜音”。但是,正是由於這種自我的放棄,才使人們更容易受到煽動者的蠱惑。

這讓我想起平克·弗洛伊德的《迷牆》,它將搖滾音樂會與希特勒的羣衆集會聯繫了起來。但就敬畏而言,也許這種聯繫是有道理的。音樂會和羣衆集會上的情緒是一樣的。這會不會動搖你關於敬畏感有益於社會的觀點?

達:不,不會。許多宗教和精神實踐以及敬畏的形式可以減少抑鬱的可能,有利於預期壽命,並且使人們更快樂。但我知道你說的是什麼。這可能涉及種族主義、壓迫和性別歧視的宗教。我們在宗教體驗中感受到的同情心,曾經爲奴隸制辯護過:“我愛我的子民,我愛上帝所有的孩子——只要他們不是有色人種,也不是土著。”在這種情況下,敬畏會導致集體承諾,這對社會某些階層極爲不利,但對某些人卻十分有利。

社會上總是存在着這種緊張的關係。每一種提升整體社會利益的趨勢,同樣也都具有摧毀社會大部分羣體的力量。因此,我們必須始終保持批判性。我們需要你的批評。

您對魅力有過研究嗎?

達:還沒有。在政治思想上有一種新的運動,認爲社會政治運動的發生是因爲那些具有非凡魅力的人讓你渾身起雞皮疙瘩。在我的心理學領域,我們還沒有探討到這一點。但我認爲大多數人會說,是的,這確實發生過。

在納爾遜·曼德拉出獄時,我參加了一個有5萬人的活動集會,現場大家哭聲一片,我們說,“我願意做任何事情!”所以,的確,這種力量是真實存在的。

而且很危險。

達:是的,我理解你的意思。我們是很容易受影響的物種。

你寫道,“在遭遇人性中更美好的一面時所感受到的敬畏,可以抵消有害的羣體傾向。”何出此言?

達:總的來說,我們收集的證據顯示,敬畏可以減少兩極分化,增加人們的善意行爲。敬畏感可以使你將不同的人納入你的羣體中。因此這表明,敬畏可以對抗“排他性”。

但如果你談論的是白人至上主義者毆打外來移民,你就會進入到另一個層面的分析。敬畏能夠對此產生作用嗎?我認爲是可以的。這也是《敬畏》一書留下的重要問題之一。你是第一個深入探討這個問題的人。

但作爲細粒度情緒(fine-grained emotion)的科學家,讓我們在記錄時變得更爲精確。我收到了很多關於川普支持者的問題。在川普的集會上,我看到的不是敬畏,而是憤怒。是的,你會感受到集體的憤怒。與1.8萬名憤怒的支持者在一起,那場面相當壯觀。

但敬畏真的是憤怒或種族滅絕傾向的直接決定因素嗎?所有情緒都可以集體分享。我們可以分享幽默、愛和同情,也可以分享憤怒。所以這是檢驗的關鍵所在。我可以使用科學方法來詢問這些情緒是否是敬畏的共同體驗。換言之,它們真的是共同的自豪和憤怒嗎?這是一個值得研究的實證問題。

敬畏的體驗似乎轉瞬即逝。我們日常生活中的其他情緒似乎會驅散敬畏感。你同意嗎?

達:嗯,所有情緒都是瞬息即逝的。它們會導致你的神經生理髮生最多30分鐘的變化。某些情緒或意識元素的變化極快。所以,是的,它們是短暫而飄忽的。

但敬畏感很有趣,因爲它真正改變了你對世界的看法。你會想,“我是某種比我自己更大的東西的一部分。”我們已經記錄了敬畏感的好處,它可以持續一週。你花半天時間泛舟在河上,你的思維會被徹底改變。一週後,你會感到壓力減輕了。

但你問的是一些棘手的問題,也是十分重要的問題:敬畏感會在多大程度上改變你,能持續多久?研究文獻顯示,迷幻體驗可以使人的意識徹底改觀。但一個月後你會感覺如何?我認爲我們不希望人類的心理或神經系統被這些瞬時情緒如此改變。我們更喜歡穩態(Homeostasis,指在一定外部環境範圍內,生物體或生態系統內環境有賴整體的器官的協調聯繫,得以維持體系內環境相對不變的狀態,保持動態平衡的這種特性。譯者注),喜歡回到基準線。敬畏可能會讓你陷入麻煩。“是的,我只是停止工作和支付賬單,我不需要吃東西。”但關於幸福和感恩的文獻表明,敬畏的影響可能會比其他瞬時情緒持續更長時間。

正如你所說,敬畏可以減少兩極分化。你認爲這種情況是如何發生的?敬畏的經歷會讓我們放下意識形態的戒備嗎?

達:首先,我喜歡敬畏的地方在於,它指向了那些對你來說十分重要的道德議題。你關心社會正義嗎?美麗?快樂?你關心傷害嗎?社區?敬畏感會讓你更加意識到,你想要成爲意識形態和政治理想等宏大敘事的一部分。每個人都是不同的。我們會對不同的道德政治主題產生共鳴。敬畏照亮了這一點。一個健康的社會應該允許多種意識形態的存在。

此外,我們瞭解到敬畏會拓展你的視野。它會讓你變得不那麼偏執極端,思維更加嚴謹。因此,我們希望可靠的敬畏體驗不會讓你易受到某種簡單化推理形式的影響,這種推理是意識形態的一部分。希望它能讓你變得多元化,讓你認識到有多種觀點,包括意識形態觀點。這是第一部分。我們不知道,第二部分——也就是敬畏是否會讓你對自己關心的事情變得不再那麼意識形態化。

你把敬畏定義爲當我們遇到我們不理解的巨大神秘時產生的感受。但這聽起來不夠完整。我認爲更令人敬畏的是瞭解神秘的運作方式。我越瞭解一首歌曲,就越能欣賞它。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達:我理解你的意思,你觸及了這本書的深層主題:敬畏基本上與神秘有關。它提示人類思考,構建意義,制定過程,以理解神秘。我爲什麼會死?於是我構建了一個關於這個問題的理論。爲什麼世界上有這麼多生物形態?於是我提出一個關於進化的理論。牛頓和笛卡爾都問過,“爲什麼會有彩虹?”所以,他們構建了色彩理論、數學和物理學來解決這個問題。

這就是我們的本性。神秘是創造力的引擎。

敬畏感是普遍存在的嗎?我問這個問題是因爲,正如你所知道的,有一種相對較新的情緒科學認爲,情緒不是我們與生俱來的反應。相反,情緒是我們大腦構建的產物,因此像敬畏這樣的情緒體驗可能因個體而異,因文化而異。

達:我們在《自然》(Nature)雜誌上發表了一篇論文,指出敬畏的表達大約有75%是普遍存在的[2]。當來自世界各地的人看到煙花或流星時,他們的“哇!”體現了他們面部和聲音反應,以及起雞皮疙瘩的普遍性。因此,敬畏感具有深層次的普遍構成。

但是,個體文化難道不會塑造我們的觀點和情緒嗎?

達:是的。但是——你觸及到了一個敏感點——你必須考慮文化內的個體差異。如果你從統計角度觀察個體差異,就會發現它們一次又一次地戰勝了文化影響。我們的自然選擇形成了變異。我們在不同文化之間的相似度比我們在個體之間的相似度還要高。你可以找到像我這種性情的中國人,我們將會有相似的情緒經歷。這是進化論思想所預測的。你不能用建構主義的觀點來解釋這一點。

真正有趣的是,文化如何根據情緒構建事物[3]。文化闡述情緒,添加細節和意識對象。你聽中國傳統音樂,它與其他文化中的音樂不同。我們在西方以一種方式跳舞,而其他人則以另一種方式跳舞。我對佛陀的故事感到敬畏。而在五旬節有人正在思考耶穌。所以,沒錯,文化存在差異,但在我們從26個國家收集的所有故事中看到,無論何種信仰,都存在普遍性。

順便說一句,我不知道爲什麼人們害怕普遍性。

也許是因爲它破壞了我們的個性和獨特的文化。

達:我不知道。我認爲這呼應了社會達爾文主義——我們比你們的更好。但事實上,普遍性是社會達爾文主義的對立面。

你認爲敬畏情緒爲何會進化?

達:我把它歸結爲自我超越的範疇,它讓我們超越自身利益,成爲社區的一部分、集體做事、互助、分享食物是人類生存的基礎。你需要一整套過程來關注他人的利益和福祉。敬畏做到了這一點,它使得你更具協作性;你感覺自己是社交網絡的一部分。它還會對認知產生影響,讓你擺脫分析模式並觀察周圍的體系。就像,“哦,我明白了,我不僅僅是我自己,我還是這個社區的一部分。”敬畏是至關重要的。

你寫道,“敬畏促進了對自然的尊敬對待。”有時當我在戶外徒步旅行時,我並不那麼確定。

達:我認爲追求敬畏存在諸多風險。我們遊覽偏遠的自然景觀,在珊瑚礁附近游泳,所有這些都是爲了尋求敬畏之心,但卻忽視了這種追求對我們所前往的文化和生態系統造成的影響,更不用說飛行到那裡的碳排放了。

我認爲一個典型的例子就是現在的“迷幻旅遊”,西歐人爲了尋求個人啓示而前往墨西哥或亞馬遜,這往往意味着以犧牲他們所訪問的文化和生態系統爲代價。任何情緒都可能給我們帶來麻煩,這是敬畏的巨大危險之一,在其商品化或自私的表達中,對它的追求可能會破壞它的本質。

你告訴我們,認爲只有富人才能沉浸在敬畏感中是一個錯誤的觀念。但你在書中又寫道:“財富削弱了日常的敬畏感,也削弱了我們看到他人的道德之美、自然奇蹟或音樂和藝術崇高的能力。”財富是如何削弱敬畏感呢?

達:當我開始研究敬畏時,每個人都說:“哦天吶,這難道不只是一種特權階層的情緒體驗嗎?”但事實正好相反。財富帶來了一種交易主義(transactionalism)的感覺,這與敬畏相悖。財富往往會放大你的自利:我越富有,我就越個人主義化,我就越能意識到自己的慾望和利益。

這是一種抵消敬畏的力量。因爲財富讓你更加孤獨,更傾向於獨處,所以你不太可能分享敬畏之情。這是我們的文化陷入困境、經濟不平等成爲一個問題的另一個原因。

你能舉出一個比較好的例子,來證明敬畏感並不只屬於富人的嗎?

達:布魯斯音樂。我會爲美國最重要的音樂是非裔美國人的音樂。而這種音樂源自奴隸制度。布魯斯音樂和福音音樂是一種以敬畏爲基礎作爲表達和創造的藝術形式。還有靈性(spirituality)。靈性往往與較低的社會經濟條件相關。靈性想象力往往會在匱乏的狀態下被激活。

爲什麼會如此呢?

達:創傷、疾病和死亡會動搖我們對安全感、完整性和世界可預測性的認知。動搖我們對自我身份的認知是十分可怕的。當我採訪史泰西·貝爾,談論他在伊拉克和阿富汗戰鬥的經歷時,他說他總是在恐懼、驚慌和敬畏的混雜感受中搖擺不定。但當我們遭遇創傷,或處於身體匱乏狀態時,頭腦就派上了用場:“讓我通過神秘和敬畏的力量,得出對世界的新理解。讓我來理解這一切。”

參考文獻:

[1]www.alancowen.com/video

[2]www.nature.com/articles/s41586-020-3037-7

[3]www.degruyter.com/document/doi/10.26613/esic.6.1.263/html

文/Kevin Berger

譯/天婦羅

校對/tim

原文/nautil.us/the-dark-side-of-awe-503557/

本文基於創作共享協議(BY-NC),由天婦羅在利維坦發佈

文章僅爲作者觀點,未必代表利維坦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