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整頓風暴之下:家長走得出擇校 走不出課外班
無論是電梯廣告還是手機信息流,已經很難再見到誇張、撩人的校外培訓廣告。教育培訓在經過多年的摸索、沉浮之後,再次陷入整頓的風暴之中。
看似減負的背後,還有另外一隻“手”。進入2021年中小學招生季以來,全國多個省市發佈義務教育階段入學政策,“公民同招”舉措達到驚人的一致。最早是在2020年3月,上海市教委發佈新政:明確民辦義務教育學校與公辦學校同步招生;對報名人數超過招生計劃的,施行電腦隨機錄取。
這意味着,公辦和民辦學校進入公平競爭、共生髮展的時代。過去,民辦中小學因爲可以先於公辦學校挑選生源,部分名牌民辦學校的錄取比例甚至達到1:20,面試簡歷中甚至包含孩子(外)祖父母的職務、學歷、畢業院校等內容。
一定程度上,這給以往專注於“雞娃”報考民辦學校的家長卸下了重擔。然而,“公民同招”也好,校外培訓整頓也好,都只是行政調節的手段。家長們表面風平浪靜,幕後已是厲兵秣馬。
“天哪,我家變成學區房了。”3月18日凌晨,家住上海普陀區的陳小羽(化名),抑制不住激動地在微信上跟朋友們分享道,難怪近期小區周邊的房價開始異常上漲。
當天,普陀區和上海外國語大學區校合作邁入新階段。上海外國語大學附屬普陀實驗學校在2020年11月建成,將於今年9月投入使用,陳小羽所住的社區居委被划進了招生範圍內。但是,在正式報名登記幼升小劃片信息出來之前,她也並沒有放鬆。
“本來我也打算去報民辦,但是打聽之後發現,今年變成了搖號。後來打聽一下,發現還是有不確定性。如果搖上了民辦小學,但是民辦小學到民辦初中時,還要再搖一次,還不如保險起見就上對口的學校。況且,現在中學的招生政策又變了,普通學校裡如果是拔尖的學生,還是有機會的。”陳小羽決定爲孩子選擇更爲保險的辦法。
3月16日,上海市教委發佈《上海市高中階段學校招生錄取改革實施辦法》,其中,最值得關注的莫過於“名額分配綜合評價錄取”制度,名額分配錄取將合計佔市實驗性示範性高中招生總計劃的50%-65%。這個旨在推動教育均衡的政策,給學區房的燥熱潑上一盆冷水。
如此,是否就風平浪靜了呢?觀察了身邊的一羣家長之後,陳小羽發現,每個人的定位和目的都不盡相同,但是教育孩子這跟“弦”沒有人輕易鬆下來。
“我兒子幼兒園大班有個同學,鋼琴已經考過10級了,完全是專業級水準。也有同學上了幼小銜接班,週一到週五放學都安排了課程,乒乓球、籃球、硬筆書法、英語之類的,每天晚上做作業做到十點半。這個肯定沒法比,也不想這麼去拼。”陳小羽透露,鋼琴10級的小女生每天練琴至少兩個小時起步,而自己兒子每天練琴也就不到10分鐘。
顯而易見的是,家長和孩子投入了多少精力,在孩子的身上都能真實體現。於是,陳小羽也給兒子報了國際象棋班,目前考級已經考到了8級。“當時沒有特別去拼名校,還是覺得不想太大壓力,寧做雞頭不做鳳尾,他在這個小學裡好好學習,再加上校外的培訓多花一些時間,就想着肯定還是有機會的。”
如此一來,擇校的焦慮感沒有了。但是,課外培訓的需求也並沒有降低。陳小羽細心地發現,在教培機構遭遇整頓風暴之後,兒子上課的機構也悄然在變。“過去的課後作業都在App上提交後,老師會在線批改。現在不用提交了,檢查和批改的任務都留給了家長。”
總之,表面的風平浪靜之下,依然有暗流涌動。
快樂還是“雞血”?
在過去,由於民辦學校可以自主確定招生範圍、標準和方式,使得它們可以不受約束地擴大範圍招生,擁有招生自主權,被認爲“衝擊”了既有的招生秩序,一定程度上加劇了“擇校熱”,也進一步製造了教育焦慮。
在“公民同招”之後,也並不意味着民辦教育就此無憂。家住上海市浦東新區的張誠對此深有感觸,一年前她們全家從外地搬到上海來,沒有戶口並不能上公辦學校,於是,她想着選擇一家滿意的民辦學校也是不錯的選擇。過去半年多以來,張誠和丈夫沒有少參加民辦學校的開放日活動,帶着孩子去和校長們深聊。但是,這個過程中也並非一帆風順。
“民辦學校搖號申請,也需要提前一年去辦理居住證。我有一個朋友因爲房東不配合辦理居住證,她們只能去外區上學了。”張誠透露,本來看中了一家新開辦的雙語學校,在開放日也能明顯感覺到學校是因材施教,能發掘每一個小朋友的亮點。更加重要的是,校長一直在鼓勵家長們,讓孩子保持對於終身學習的熱情,着重培養內驅力、目標感和行動力。
但是,最終她還是選擇了放棄,而選擇了另一家常規的、正統的雙語學校。“你作爲家長,你希望孩子快樂一點,但是又很害怕他一直成長在這種溫室裡面,是不是能夠讓他以後在激烈的社會競爭之中,還能保持抗壓性?”張誠的心裡仍存糾結和顧慮,顯然,她不併希望去一家新的學校試錯。
數據說明,有此顧慮的家長不在少數。近日,上海市教育局公佈的數據顯示,2021年全市幼升小信息登記18.52萬人,其中報名民辦小學2.32萬人。77所民辦小學參加電腦隨機錄取,佔民辦小學總數的89.53%;民辦小學報名人數與招生計劃數比約爲1.47:1,與2020年大致相當。
其中,報名未超額的民辦小學一共有24所,也就是這些學校招生名額未滿或者申請人數沒有超額,而讓張誠放棄的那家學校也在名單之中。
在快樂教育和雞血教育的搖擺中,張誠選擇了後者。“你心裡面其實是認可他的快樂教育的,但是真正要去放手的時候,心裡還是會打鼓。我們在家裡也討論了很多次,那家學校校長是美國某藤校畢業的,負責整個課程開發,我們覺得理念很好。但是,最終孩子可能還是要走體制內考試道路,沒有人敢去冒險,敢讓孩子一直享受這種快樂教育。”
在觀察了身邊一些朋友之後,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發現,在上海選擇“雞娃”的父母也有明顯共同點:非上海本地人居多,通過努力應試後考入好大學,然後留滬買房、結婚生子,雖進入中產行列,但積累的資源,並不足以讓孩子躺贏,屬於典型的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加碼的興趣培訓
幼升小的徘徊告一段落後,無論是陳小羽還是張誠,校外培訓成爲必然的選擇,尤其是在暑期。
事實上,早在2010年,“減負”就在官方文件中出現,彼時,監管的主要目標放在了公立學校內部的惡性競爭,強調學校在學業的各個階段的減負責任,要求學校減少作業量和考試次數,不得增加課時或提高難度。
從2005年起,上海市政府不斷刷新“減負”規定:小學一、二年級不留家庭作業,學校不得集體補課,每次佈置作業要保證學生能在40分鐘內完成,取消百分制改爲ABCD或優秀、良好、合格、需努力等。
這些都給校外培訓的發展留出了空間。對於二孩家庭又大量補課的家長來說,報名課外培訓既是無奈更是剛需。小學低年級的孩子在校外培訓中能學到多少東西不重要,主要是爲了減輕老人的負擔。“如果兩個孩子不去上課,家裡基本就是雞飛狗跳的。讓60多歲的老人帶是非常辛苦的,而且也管不住孩子,浪費了很多時間。”家住上海市靜安區的黃一敏數了數兩個孩子每週的課程安排,圍棋、鋼琴(吉他)、跳舞、畫畫、跆拳道、足球、數學、英語……保守估計費用大概在20萬左右,老大每週的培訓費用便達六七千元。
但是,黃一敏也知道自己的安排並不是大多數家長的選擇,無論是時間還是財力上都不允許。“之前在擇校的時候,我也沒有特別雞血去選擇離家遠的民辦學校,還是就近原則。況且,公辦小學教育資源逐漸在平衡,雖然不是第一梯隊也並不差。現在,小孩去上培訓班主要是爲了提高效率,在家裡的時間就是遊戲和親子活動。”
與黃一敏有相同選擇的家長不在少數。擇校熱在近兩年也有了一定程度的降溫,這得益於教育均衡發展策略的主推。根據教育部發布的《2020年全國教育經費執行情況統計快報》顯示,2020年,全國教育經費總投入爲53014億元,比上年增長5.65%;其中,中小學教育經費總計超過3萬億元,佔總經費六成。
在公辦教育之外,家長們對於課外興趣培訓的需求也在提升。“像民辦幼兒園的家長,會將鋼琴作爲一門基礎的音樂課,在此基礎上選擇一門可以進入樂團的樂器學習。另外運動課程也是,一門是小衆的單人項目,一定還會選擇一項集體的運動項目課程。這些基本都是標配。”張誠頗有感概地分享道,但是她自己並不想成爲這樣雞血的家長。
當然,在販賣焦慮方面,教育機構在過去多年一直在推波助瀾。2020年上半年,幾大頭部K12在線教育機構招生增速普遍超過100%,學而思網校、作業幫、跟誰學在2020年春季的招生數分別爲200萬以上、120萬以上、64.7萬,實現了收入和流水的高速增長。
但是,興趣教育的規模也逐年在增長中。艾普思諮詢調查數據顯示,教育培訓四大細分市場按照市場熱度由高到低排序依次爲:興趣教育、學科教育、留學教育、早教幼教。其中,興趣教育細分市場總共包含75個類目,球類培訓、美術高考培訓和競技/武術培訓的競爭指數低、市場熱度最高。
教改仍在路上
採訪中,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發現,在學科教育被監管嚴肅整頓之後,減少課外培訓最大的阻力不在校方,而在於家長本身。只要重點大學和重點高中的入學機會是稀缺的,只要應試教育和高考的形式存在,家長對孩子的自主增負就不會停止。當高考的指揮棒沒有變的時候,變革的教學方法和教學理念便很難大踏步地往前走。
“退一萬步說課外培訓都關閉了,我可以多花點時間自己教我女兒,教到高三英語、物理、化學、數學都不在話下。”某企業高管王先生坦言了自己的擔憂,多年前他作爲市高考狀元順利進入了中國科技大學。對於其他沒有時間和能力教育孩子的父母來說,一刀切地關閉課外機構也不公平,他失去了更進一步受教育的機會,也沒有了上升的通道。畢竟,不是每個孩子都有一個曾經是高考狀元的爸爸。
很多人冷眼旁觀,覺得“雞娃”的家長太過緊張,但是隻有身在其中,才能感覺到有多焦心。“原本我們也希望快樂學習,但是到了幼兒園畢業典禮,發現孩子比別人差那麼多,別人家的孩子鋼琴、古箏、小主持樣樣能力出衆。在各種各樣目光的注視下,很少能扛得住,多少會羨慕吧。”陳小羽認爲,不僅僅是家長的要求,孩子長大之後也會更加在意自尊,看到同學比自己強也會難過。在這個情況下,需要大人幫他做選擇。
目前,“公民同招”的政策已在全國多地展開。對於家長們來說,無論是選擇公辦還是民辦,都需要思考如何將孩子培養成爲一個快樂而又卓越的人,接受孩子不如自己,總是很難。而在教育專家們看來,民辦還是公辦都不是最根本的,更重要的是校長、團隊、學校整個教育理念,是不是呼應了教育規律和兒童發展的規律。
“教育需要專業能力,就像餵食一樣,不是東喂一塊西喂一塊,湊在一起效果和營養就最好,還是需要專業廚師做這件事。像衡水中學的孩子們回顧自己的學習生涯,確實對學校很感恩,也學到了很多知識,考上了好的大學。但是,他並沒有認真想過,自己失去了什麼。”蘇州相城區諾德安達學校中方校長蘭天笑從事民辦教育已經近二十年時間。在他看來,家長並不需要一進入小學,便決定孩子將來是出國還是留在國內,甚至是去哪兒上大學,這些無形當中都會增加焦慮感。不妨慢下來,平和一點,教育並不是非黑即白。
在他看來,“公民同招”對於民辦學校也是好的開始,自己比過去輕鬆了很多。“過去因爲資源稀缺,有些民辦學校生出來很多稀奇古怪的標準來挑選學生,這個孩子是好還是壞?沒有絕對的標準,這種挑選也是我們反對的。現在改爲搖號以後,我寧願去按盲盒那樣去選擇,不管什麼樣的孩子到了這裡,我們就是專心專意把他們教好。”
教育的內卷短期內或許很難避免。無論外界政策如何變化,家長們都應該更加理智、冷靜去面對育兒之路。
“不要太過分注重自己的經驗和常識,因爲往往會產生錯誤。其實,我們學校70%的家長會關心,孩子的潛力能不能得到充分發揮?他能不能過得開心自主?這是一個可喜的變化,說明社會整體也在進步。”蘭天笑進一步指出,家長在教育孩子的同時,更需要以身作則做好自己,因爲他們的問題會折射到孩子身上。
目前,上海市制定的長期政策還包括集團化辦學,即名校成爲名校集團,本質是緩解優質教育資源的供不應求。這一政策從2014年已經開始推行,某種程度上來說,陳小羽、黃一敏們都是受益者。
(應受訪者要求,陳小羽、黃一敏、張誠爲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