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孝賢與朱天文獨家專訪/30年後看懂楊德昌「人要訓練」

圖文/鏡週刊

侯孝賢和楊德昌性格上的互補,他們都從對方身上看到自己沒有的那部分,就被自己沒有的地方強烈吸引,那是他們最好的時候

鏡:侯導爲何會想幫楊導找錢?這工作爲何是侯導?

侯:沒什麼爲什麼,就是認識。他(楊德昌從美國)回來,我們聊電影麻吉,在他家有個黑板每天都寫,那個標題小野最清楚,上面寫着一堆他要拍的內容。

朱:侯導和楊導就像蔡琴講的「好像兩個在談戀愛」。每天沒事都在一起,打電話,兩人絕對是性格上的互補,他們都從對方身上看到自己沒有的那部分 ,就被自己沒有的地方強烈吸引,那是他們最好的時候。就像日後楊導身邊最好的朋友詹宏志,他拍《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詹宏志不去找錢、誰找錢?就是這樣。

鏡:後來《青梅竹馬》4天下片,你們的心情怎麼樣?

朱:我還記得,當時是在萬國戲院上片,大家都要看前幾場,我爸媽都有去看。我們隔着一條馬路在對面那看有多少人。我也看到了張曉風趕去看,以爲是戀愛的故事,一看覺得怎麼這麼冷、太冷太絕望,所以4天就下片。可能片名給人錯誤的訊息,人家看到《青梅竹馬》以爲是浪漫愛情片,結果根本不是。其實是說都市歷史的變化、舊的敗落與新的價值觀起來,現在看真的好清楚,但當時跑太快。

侯:(楊德昌)走得太前面,那時沒有人拍這種片。臺北市題材都是拍愛情片。

朱:去年看覺得,臺灣觀衆已經被「虐待」30年,從新電影以來,被橫爭暴斂30年,大家已經知道侯孝賢電影是什麼,現在會看到什麼,大概都知道。當時就是跑太快、太冷太絕望。這30年大家看了新電影、還有很多國際影展電影,現在看怎麼會不懂呢?現在絕望又冷的電影更多呢!大家都習慣、知道怎麼看了。

我很感慨,楊德昌的設計這麼精準,精準到你會想「怎麼讀不出這個訊息呢?」所以我隔了30年看覺得「哎呀,他當時的靈感」(侯:他的眼光嘛,從美國回來纔看的到)我們人在其中,就像魚在水缸裡,不會知道自己在水缸裡。《青梅竹馬》楊德昌拍攝的一個場景,對劉大任、張北海這種海外回來的人來看,最Shock的、訊息強烈到不行的,就是晚上一羣人騎摩托車呼嘯而過,經過總統府前的牌坊,上面掛着「三民主義統一中國」的標語

(注:拍攝這場戲的隔天,1984年11月12日內政部宣佈展開「一清專案」。由於拍攝當晚臺北市警察因爲「一清專案」,全部出動在外,《青梅竹馬》劇組才能成功偷拍到一羣年輕人騎機車呼嘯而過,行經當時禁行機車的總統府前博愛特區。等到隔天劇組人員看報紙,才知道原來是實施「一清專案」,前一晚才「如入無人之境」。 )

侯:繞了一圈又一圈,我也跟去,在現場說,再來一圈。

鏡:侯導曾經講過楊德昌「水至清則無魚」?

朱:楊德昌對這句非常Care、在乎,(侯:這不是我開始講的。)我到看了今年香港電影節出版的書「楊德昌十年」才知道,裡面收錄楊德昌在一九九幾年的專欄,才知道他原來對這句話的解讀不同,這再慢慢說吧。

再說剛剛談到他回國對臺灣的敏感,對「三民主義統一中國」,批判性非常尖銳。30年後再看《青梅竹馬》題旨清楚、設計準確,就像他做的電腦工程一樣,可是所有好看的地方都是逸筆,不是刻意設計:像在迪化街開汽車的經過,看到老的建築,都不是設計的,那種注視的眼光,非常動人、非常好看。

侯:還有車子經過那條柏油馬路、聲音特別要杜篤之去錄輪胎與柏油路摩擦的聲音。

朱:還有一個海報蔡琴和侯孝賢用手貼手也是,覺得生命就是無能爲力。侯導的電影是很曖昧、模糊,但楊德昌是非常清楚。所以人對藝術品的欣賞也要經過訓練,觀衆也要訓練,這30年觀衆訓練的都會看了。

鏡:4天下片侯導壓力會很大嗎?

侯:沒有,我的個性不會。錢花了怎麼辦?丈母孃的錢就欠着吧(笑)。

鏡:那時楊德昌有心情惡劣嗎?

侯:後來沒什麼談這件事。

朱:他後來有很多海外的邀約,盧卡諾影展得獎之類的,而且還和蔡琴結婚了。當時還年輕、才第二部,他還是鬥志昂揚,沒有傷到折翼,接着又想下一部。

侯:接下來《恐怖分子》拍得多好、多厲害。

鏡:像是在海報上貼手的這動作是侯導自己想的?或楊德昌想的?

朱:其實應該是侯導想的。

侯:對,我看到(海報)就這樣做,楊德昌細節不會跟我再挑,就是感覺。我有我的方式,那時我做什麼都對,就像蔡琴演甚麼都對,差不多就這意思。

朱:我去現場看過一次,楊德昌不會要你演,就是調整。是在拍現在海報上的那個場景,中間一盞燈、兩人在桌子兩邊。蔡琴坐着在演,楊德昌在旁邊看一直講「差勁差勁」,走到蔡琴前面,因蔡琴是坐在椅子上,他就蹲在蔡琴前面說,「我要這麼低、這麼低」,大概蔡琴的表演太高亢。再來蔡琴整個收斂,本來外放,聲音高亢。現場非常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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