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東西》:在性別議題中探詢女性成長指南

關於性別議題,我們常常陷入性別對立的誤區,執着於在性別之間一較高下,尤其熱衷於對男性進行毫不留情的攻訐和嘲弄。近年來,西方一些帶有女性主義色彩的電影,如《前程似錦的女孩》《珀爾》《她說》《芭比》等,仍在批判男性相較於女性具有更優越的社會地位,或者揭示男權社會對女性的壓迫與剝削,它們在探討性別平等和女性權益時,有時會以一種激烈甚至極端的姿態強化性別之間的對抗性,乃至用一種“奇觀化”的方式,描繪性別之間勢同水火的關係。顯然,這無助於真正的性別和解與融合。畢竟,男性與女性不是對立的兩極,而是相互依存、相互影響的共同體。

《好東西》海報

《好東西》號稱是《愛情神話》的平行篇,但它的女性主義色彩較前作更爲濃郁,風格也更爲活潑辛辣。影片用一種輕鬆幽默的調性,在自我調侃、自我解嘲的氛圍中,敏銳地捕捉到當代女性的心靈困境,並在颯爽的風度中,對生活中那些沉重、苦澀的內容付諸一笑。影片的優點和缺點都非常明顯,它對女性充滿了人文關懷,對男性則報以揶揄和鄙視,但對於現實底色又描抹得比較輕飄;它涉及女性獨立和女性成長的動人之處,但情感力量又主要來自於人物密集到有些刻意做作的對話。

關於性別議題的多元書寫

《好東西》中的兩位女性具有非常鮮明的差異性,不僅展現了不同女性的生存狀態和性格特點,也發展出迥異的人生態度和人生目標,以及各自的自我定位、自我實現之旅。

單親媽媽王鐵梅猶如一位全能型選手,無論在職場上還是生活中,都有一種駕輕就熟,從容淡定的氣度。在教育孩子方面,看似與女兒有觀念衝突,但她也能事事躬親,做孩子的知心人和陪伴者。而且,王鐵梅身上既有“剛猛俠義”的一面,其實也有溫柔感性的一面。也許,王鐵梅並未期望自己像男人一樣豪爽、剛強,只是因爲丈夫的自私和無能,她才被迫在生活的風雨中傲然挺立,變得“多才多藝”。

歌手小葉有一段坎坷的成長經歷,從小就受到母親的嫌棄和打壓,她彷彿是一個在孤獨中長大的“零餘者”, 極度渴望男性的呵護和關愛,因而在胡醫生面前卑微到塵埃裡。

劇照

影片在兩位成年女性身上,凸顯了不一樣的性格和人生態度,一個獨立、堅強、灑脫、睿智,一個柔弱、糊塗、卑微、自我放逐。這也導致她們對待生活南轅北轍,一個目標明確、條理清晰、態度堅定,一個渾渾噩噩、隨波逐流、缺少主見。她們對於男人的態度也截然不同,一個灑脫隨性,追求內心的感覺和自我判斷,一個滿足於一晌貪歡,沉醉於片刻的溫柔,卻忽略自我的價值和人格的獨立。

影片不僅讓兩位成年女性提供相互觀照的視角,還讓9歲的王茉莉作爲第三方視點,燭照她們身上的短板。當王茉莉嘲諷小葉是戀愛腦,還倒貼,質問王鐵梅實現了什麼新聞理想時,兩位成年女性瞠目結舌,她們一直精心維護的自足世界轟然倒塌。當然,這種編劇策略也比較冒險,它要求9歲的女孩具有過人的洞察力,這對小演員的表演也提出了極高的要求。因爲,王茉莉需要在兒童的天真口吻中,流露出超出年齡的世故和聰慧,並能看透成人世界的空洞與膚淺。影片將王茉莉塑造成慢熱型的孩子,讓她用一種慵懶又清醒,純真但又犀利的方式,慢條斯理地說出“技驚四座”的話語。這種強烈的反差效果爲影片注入了豐富的喜劇元素,使得觀衆在歡笑之餘也能感受到一絲辛酸與省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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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影片中三位男性角色,完全是作爲女性的陪襯物存在。小馬身上有一種藝術家的頹廢和不羈,但骨子裡又是一位缺少母愛的少年。王鐵梅的前夫自視甚高,對於在家照顧孩子、做家務完全不能忍受。胡醫生精緻自私,在情感關係中不願作出任何承諾。他們都不是那種陽剛、強悍,有擔當的正面形象,而是要麼戀母,要麼大男子主義卻又小肚雞腸,或者自私冷漠。

當男性無法爲女性提供呵護,女性只能獨自完成對於人生的探詢。而且,當成人世界千瘡百孔,孩子也只能默默地摸索成長之路。爲此,影片在結尾通過一組對比蒙太奇,表現了王茉莉的首場音樂表演與學校文藝匯演之間的差異,進而昭示了不同的人生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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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茉莉在酒吧的舞臺上打鼓時,她找到了心靈的節奏,展現出一種鬆弛又投入的狀態,觀衆的迴應也真誠而熱烈。相比之下,學校的文藝匯演看似莊重有序,卻暴露出一種僵硬的規訓感。學生們的表演如完成任務般麻木機械,學校的領導在表演正式開始後就紛紛離場了。這組對比蒙太奇揭示了影片的價值立場:人生不應被外在的規定和功利的目標所禁錮,而應本着內心的熱愛,追求自我的滿足。

《好東西》否定了女性可以依靠男性獲得庇護和安全感,因爲男性本身就不是什麼“好東西”,女性生命中真正的“好東西”,需要自己去爭取,要通過自我反思和自我成長去追逐。因此,《好東西》不僅書寫了女性困境和女性互助,更可視爲一份女性成長指南。

提純後的生活難以呈現真實的現實底色

影片對現實進行了一定程度的美化,過濾了現實中那些灰暗、破敗、沉重的部分。影片有意忽略了王鐵梅和小葉窘迫的經濟現狀,反而讓她們的生活有一種小資般的優雅和從容。她們做飯一般是麪食或西餐,從而成功地避開了煙熏火燎的狼狽。兩位女性所租住的老公房,其實就是上海“老破小”的代名詞。這種房子沒有電梯,沒有好的物業,設計不合理,管道老化,裝修陳舊,居住體驗不佳。但是,影片用了大量高光和暖色調,將房間呈現得溫馨浪漫,甚至有一種童話般的溫暖舒適。

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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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中還出現了管理嚴格的高檔公寓,服務到位的私立醫院,以及極具情調的酒吧和餐廳。這都說明,影片看似關注普通女性的生存狀態,實則不希望觀衆看到現實的煩惱和生活的壓力。王鐵梅和小葉都沒有固定收入,未來也沒什麼保障,但她們的生活除了關心女性地位,女性與男性的鬥爭,以及女性的自我實現,還有女性對於情感的自主性,幾乎沒有思考過自己的職業發展和未來生存危機。

即使是王茉莉就讀的普通公立小學,影片也極力對其進行精英化處理。學校內部的生態並沒有圍繞日常的教學流程展開,而是着眼於一些簡練而又帶有諷刺色彩的小插曲。如張永新請一個霸道的“扛把子”來找王茉莉的茬,不僅缺乏現實邏輯支撐,兩人認老鄉的戲劇性反轉也只是增添一些笑料,對於人物刻畫或者深化主題毫無幫助。還有王茉莉以專職鼓掌的身份參加文藝節目排練,也像是影片爲了鋪墊王茉莉的成長線而臆想的細節。正因爲王茉莉在學校中遇到的煩惱都非常懸浮,例如作文題材選擇的糾結,沒有藝術特長的自慚形穢等,觀衆在王茉莉身上並沒有真切地感受到學習的壓力,或者特殊的家庭結構所帶來的自卑情緒。

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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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東西》確實觸及了當前熱門的性別議題,也關懷了單親媽媽的生存狀況,以及童年創傷對於一個人長久而深遠的影響,進而呼籲一種包容開明,堅強獨立的生存態度。但是,影片對於生活中那些令人窒息的部分,其實是用一種輕喜劇的方式,進行了消解和迴避,有時甚至陶醉在俏皮幽默的話語交鋒之中,或者不厭其煩地賣弄着一個9歲孩子的成熟、睿智與單純、天真之間的反差感。影片在淡化了現實底色之後,對女性真實生存處境進行了浪漫化提純,用一種遊戲的姿態,用一種符號化的人物設置方式,來探討女性的人生追求和情感滿足,多少帶有坐而論道的空洞,甚至有時爲了彰顯前衛而帶有表演性質,充滿了故作優雅的誇耀和虛榮。

密集的臺詞成爲導演的意識形態傳聲筒

影片中最爲迷人的部分,自然是那些充滿機鋒的臺詞。這些臺詞時常戲謔、揶揄、嘲弄、逗樂,偶爾也諷刺、鞭撻、反思,完成了對於女性心理、社會偏見的深刻洞悉。但是,如果人物不夠立體,情節不夠飽滿,只能通過密集的臺詞來灌輸觀點或製造笑點,從而使影片有一種內涵豐富的錯覺,這並非電影創作的正道。而且,觀衆會意識到,有些臺詞只是創作者在藉助人物之口滿足言說的快感,而無法在人物身上找到相應的邏輯支撐。

電影中的臺詞應該符合人物身份、性格和情境,能夠反映人物的個性和情感。這時,臺詞不僅是塑造角色的藝術手段,更是展現人物思想內涵的重要渠道。相比之下,相聲和小品是在高度假定性的情境中展開戲劇衝突,觀衆可以不必關注演員或角色的個性,只需領會臺詞所傳達的意義和喜劇效果就行。不容避諱的是,《好東西》有許多場景都有淪爲相聲和小品的危險。

導演邵藝輝

《好東西》在上海舉行了首映禮

也許,部分觀衆會將《好東西》與伍迪·艾倫的作品進行比較,認爲兩者在趣味性和藝術水準上有着相近之處。伍迪·艾倫的電影中,人物確實臺詞較多,但這些臺詞大都根植於特定的生活化情境中,與人物的身份和性格相契合。而且,伍迪·艾倫的電影並不直白又刻意地追求臺詞的哲理性和先鋒性,而是努力在臺詞中設置潛臺詞,鼓勵觀衆去感受蘊含其中的哲思。《好東西》的臺詞單獨拿出來確實精彩,但有些臺詞只是直接表達觀點,或對人物進行道德判斷,實際上帶有賣弄和說教的意味,缺少電影臺詞生活化和濃縮性的特點。

當然,《好東西》在部分場景中,也充分發揮了視聽語言的藝術表現力和情緒感染力。影片中有一段絕妙的聲畫剪輯,當小葉將錄自日常生活的聲音放給王茉莉聽時,王茉莉將母親曬衣服、洗菜、削麪、榨果汁時發出的聲音,進行了或宏偉,或詩意的想象。當一個孩子對聲音充滿童趣的想象,與一位母親庸常的勞作交替剪輯,影片實現了“笑中帶淚”的藝術效果。當然,影片在剋制的處理中,避免以煽情的方式同情一位單親母親的辛勞,而是藉助小葉的視點,努力挖掘瑣碎生活中那些微末的詩意。

海報

《好東西》不斷思考何爲生命中的“好東西”。影片認爲,那些被世俗習慣定義的“好”,那些被表面可見的光鮮所描繪的“好”,那些被瞬間感動所美化的“好”,那些出於恐懼、焦慮、柔弱而依賴的“好”,都不是真正的生命必需品,更不可能成爲人生的“好東西”。只有那些基於獨立的人格,直面內心的審視,因靈魂的熱愛所激發的渴望,纔是真正的“好東西”。

《好東西》有神經喜劇的特點,它確實沒有深入揭示上海普通女性的生存面貌,也沒有嚴肅探討女性命運,而是熱衷於在風趣和詼諧的氣氛中,彰顯女性對於情感、自我、人生的透徹理解。影片的大量內涵確實過分依靠人物的臺詞來傳達,但當觀衆在那些臺詞中會心一笑或者捧腹大笑時,關於女性話題的深刻探討可能已經蘊含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