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崎駿：時間迷宮與意象河流
昨天從電影院走出來已是深夜，蒼鷺、少年、高塔、鵜鶘、鸚鵡、亡靈之海、太舅公……奔涌的意象像河流一樣沖刷着我，讓我很難用一句話回答：這部電影究竟講了什麼。
從《懸崖邊的金魚姬》開始，宮崎駿老爺子某種程度上爲意識流與隱喻讓渡了一部分故事性，這部《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走得更遠，後半段幾乎是完全的意識流，加上略顯倉促的結尾，電影落幕時，很多觀衆都發出不解的聲音。
但宮崎駿作品總是可以解讀的，就像弗洛伊德對着躺椅上的來訪者，來訪者的夢境雖然時空交錯，意象紛亂，但總有編碼可以成功解析。
（前方涉及深度劇透，不喜慎入。）
01 異世界：宮崎駿的“時間想象”
《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片名取自吉野源三郎的同名小說，故事框架出自約翰·康諾利的《失物之書》（宮崎駿曾爲這本書的日譯版寫序）。
《失物之書》講的是男孩大衛母親去世，他搬到父親再婚的妻子羅斯家裡生活，大衛並不接受後母，終日把自己關在羅斯伯父的房間裡。這位伯父酷愛讀書，但多年前已失蹤，在這個神秘的房間裡，大衛夢裡經常出現扭曲的人，告知他母親的下落，書籍也發出聲音，各種異象指引他在一個夜晚來到花園，找到了異世界的入口。
電影《你》也是男孩牧真人“異世界尋母”爲故事原型，融合了很多宮崎駿的自傳性元素，也加入了他的時間觀和歷史觀。網上對這部電影的歷史隱喻的解讀很多，但我比較感興趣的是電影中宮崎駿對“時間”的想象。
和《失物之書》一樣，現實世界、夢境、異世界構成了電影的三重時空。
現實世界的時間是線性的。牧真人的母親久子死於太平洋戰爭末期的一場轟炸，父親勝一則繼續開軍需工廠賺錢，還續絃娶了久子的親妹妹夏子。夏子懷孕後，父親將真人從東京接到母親家族所在的大宅子裡生活。這座大宅是久子和夏子失蹤多年的舅公建造，宅院附近還有一座封存已久的石塔。真人來到宅院的第一天就看到了一隻神秘的蒼鷺，這隻蒼鷺也一直指引着他走進那座石塔。真人一直很抗拒繼母，對父親也感情複雜。看到父親與繼母親熱之後，他在放學路上假借被霸凌之名，用石頭砸破了自己的腦袋，成功引起父親關切和繼母自責。後來，繼母夏子神秘失蹤，真人跟隨蒼鷺進入石塔，來到異世界尋找生母與繼母的生命真相。
現實世界的故事起始於註定了二戰日軍敗局的“東京大轟炸”，終結於日本戰敗的兩年之後。少年在大火中失去母親，前往異世界找回了繼母夏子，最後與父親、繼母和解，也選擇了直面現實世界的一切，好好生活。
夢境，是影片中非線性敘事的部分。
夢是聯結現實世界與異世界的橋樑，也是異世界的人物與真人溝通的某種方式。我記得的夢境有兩處：一處是真人夢到火海中的媽媽微笑着告訴他，“媽媽不怕火。”（暗示着媽媽久子在異世界中以火女的身份存在）；另一處是真人在異世界被鸚鵡軍團抓住之後，夢到自己來到太舅公面前，太舅公向他揭示了積木與世界的秘密（太舅公直接在夢境裡與真人溝通）。影片中的夢境是散裝出現的，算是一種敘事trick，弱化故事的完整性，爲異世界的宏大意象與複雜指喻鋪路。
異世界，則是宮崎駿作品中關於“時間”的一種想象。
早在《千與千尋》裡，我就發現，宮崎駿對於“時間”的看法類似於普魯斯特和本雅明。比起物理時鐘機械顯示的“線性時間”，老爺子更喜歡把時間想像成一個迷宮一般的“空間”，也就是宮崎駿電影中常見的“異世界”。
《千與千尋》裡的“湯屋”就是這樣一個摺疊了過去、現在、未來，溝通着人鬼神三界的空間。物理時間在湯屋裡似乎被切片一般靜止了（千尋走出異世界以後，發現父母還在車前，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但整個湯屋和異世界發生的一切如哈哈鏡一般扭曲地映射着現實世界的過去、現在和未來：泡沫經濟時期盛行的奢侈、拜金風氣連本性純淨的無臉男都遭到污染，還有被工業垃圾填滿的河神、象徵着“平成廢物”的巨嬰……
未來是什麼呢？“未來”是千尋幫助白龍找回失落的名字之後，過去和現在在白龍身上交疊，元神歸位，化作河流。就像他的名字——賑早見琥珀川，走出迷失的生命會變成一條川流不息的河流，“過去”永遠不會消失，它會生生不息地出現，等待被“現在”識別，再變成“未來”。
《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則更加具象化地把“時間”描繪成一座神秘的高塔，從高塔的地板即可沉入過去、現在、未來三態交疊的異世界。
在異世界裡，時間是以空間的形式出現的：海的對岸是金色拱門的墓園，亡靈化作海上的船帆，海里的魚用內臟滋養將要飛去空中投胎的“warawara”……
宮崎駿的“時間想象”最明顯的表達要數太舅公的神殿裡那條旅館走廊一樣長廊，兩邊分佈着許多不同編號的大門，每扇門都通往現實世界，且對應着一個不同的時空。多有意思啊，時間不是無邊無際的一條線，而是繁複交錯的空間，過去和未來同時存在，也並非不可更改，全在乎打開這扇門的人“此刻”的選擇。真人和夏子選擇回到他們消失的那一天，久子（火女）卻拒絕了真人“一同回去”的邀請，打開了另一扇門——她爲了真人能被生下來，坦然接受了自己將死於東京大火的命運。
對了，影片裡的“時間空間化”還有一件“證物”：母親久子留給真人的那本書《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
母親去世後，真人無意間在夏子的大宅裡發現了母親留給自己的書，扉頁寫着“給長大後的真人”。母親的筆記堅定了真人跟隨蒼鷺去異世界尋找母親的決心；異世界裡，少女久子（火女）也因爲與兒子的相遇，坦然走進了那扇通往死亡的門，提前給真人留下了善意的忠告和祝福。
我想起了本雅明的一段話：
“過去的人與活着的人之間有一個秘密協議。我們的到來在塵世的期待之中。同前輩一樣，我們也被賦予了一點微弱的救世主的力量。”
命運是迴旋的，時間是繁複交叉的，一切事物的開端也包含着終結的種子。但在宮崎駿的世界裡，勇敢又純淨的年輕人總是被祝福的，他們終將救贖過去，直面現在，頭也不回地走向未來。
02 意象的河流：電影中的隱喻解讀
解決了“異世界中的時間想象”這個難題，再來按圖索驥般解讀電影中的意象與隱喻，就來得容易很多。
但我不太建議嚴格這麼做，因爲免不了會過度解讀、誤讀，而且會破壞宏大的想象與意境。
首先，吉卜力官方對一些意象有過公開解讀：牧真人的出身、生平都取自宮崎駿本人的童年經歷，他也有一位戰時開軍需工廠且在母親死後續絃的父親。宮崎駿在電影裡沒有迴避真人的陰暗面（用石塊故意砸破腦袋），他對自己的童年做了真誠、有份量的剖白。
吉卜力董事長鈴木敏夫在採訪中說過，“太舅公”是帶領宮崎駿走上動畫道路的、亦師亦友的高畑勳，“蒼鷺”則是自己——“牧真人和蒼鷺並排坐着聊天的場面，細緻地表現了我們倆的談話。”宮崎駿在電影中拒絕了繼承太舅公的異世界，選擇活出自己的人生，同時也完成了對老友高畑勳的告別。
至於其他意象的隱喻，網上已經很多聲音，有的我贊同，有的並不贊同，很多細節還需要二三刷來佐證：
比如明治時代那座從天而降的黑塔，象徵着“黑船事件”打破日本閉關鎖國的歷史。吞食warawara的鵜鶘可能是大正時代開始的殖民擴張政策下被捲入戰爭的士兵，也可能是日本民間的盜賊與流寇。
鸚鵡軍團則象徵着軍國主義，鸚鵡國王一度要和太舅公爭奪世界的管理權，最終也是鸚鵡國王毀掉了太舅公用積木搭建的世界，於是異世界和二戰時期作爲侵略者的現實日本一同崩塌。被鸚鵡軍團囚禁在產房裡的夏子，可能是被軍國主義綁架的昭和人民，鸚鵡軍團意圖讓夏子在異世界的產房裡生下小嬰兒，也就是想用軍國主義洗腦新一代。
火女這個意象就比較複雜，她在異世界屬於執法者的一部分，幫助太舅公維持秩序，懲罰作亂的鵜鶘，但也不惜在對鵜鶘的追殺中燒死無辜的warawara；她和鸚鵡軍團互不干涉，但如果插手鸚鵡軍團想做的事，也會被鸚鵡軍團抓爲人質，去跟太舅公談權力的讓渡。
宮崎駿的反戰意圖是明顯的，但很難將全片的意象一一解謎，畢竟老爺子自己也說過：“也許令人看不懂吧。我自己也有還參不透的部分。”
結語
觀影過程中，我不止一次想到了本雅明，想到他在《歷史哲學論綱》中提到的那位“新天使”。
他的臉朝着過去，面對着廢墟與屍骸。天使想停下來喚醒死者，救贖這個破碎的世界，可是從天堂吹來了一陣叫做“進步”的風暴，它無可抗拒地把天使刮向他背對着的未來。
宮崎駿的臉也永遠朝着童年和少年，面對着身前越堆越高的時間廢墟，他盡力對抗着AI和短視頻時代的風暴與生理衰老，停下來將廢墟雕塑成湯屋、懸崖和高塔……
這是一本高齡創作者的人生之書，他在扉頁題好了字，放在古老的宅子裡，有緣人會找到並讀懂它。
找不到也沒關係，書名本來就不是一個陳述句。
-❤️本文轉載自E姐的純文字自留地：E姐小仙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