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金傑 | 一個二胎媽媽的終極野心
東京奧運會週期,中國代表團多位世界冠軍在成爲母親之後,選擇復出征戰。
和所有母親一樣,這些“冠軍媽媽”需要平衡家庭和事業,而因爲運動員身份的特殊性,他們還需要克服年齡、傷病、長期封閉等難題。東京奧運的延期,讓她們面臨更多的不確定性。
特殊的奧運之年,我們記錄她們復出這一路。這是冠軍運動員的故事,也是母親的故事。
大多數人對自行車奧運冠軍宮金傑最深的印象,是2016年她和鍾天使戴着穆桂英、花木蘭的頭盔,爲中國實現了自行車金牌零的突破。里約奧運會後,她回到家鄉就職田徑自行車運動管理中心主任,並在兩年之內連續誕下兩個孩子。35歲,作爲家庭幸福美滿的二胎媽媽,她選擇了跳出穩定。
以下爲宮金傑自述。
1
鬧鐘還沒響,我已經醒了。6點46分,過去20年,我都能在同一時間段自然醒來。
夏日的陽光透過窗外的槐樹照進屋裡,房間裡整潔、明亮、溫馨,一切都是我喜歡的模樣。
但我卻感到疲憊,渾身像灌了鉛一般沉重、痠痛。強忍着坐起來,小臂滑過膝蓋上的老繭——里約奧運會之前,我天天烤理療,膝蓋都烤糊了,皮都是焦的。
我下意識地拿起手機,看到屏幕上兩個兒子的笑臉。手岔在腰上扭了幾下,抓緊時間下牀,洗漱,再打開咖啡機給自己做了一杯咖啡,又是新的緊張的一天。
我今年35歲了,5年前就在專業領域做到了世界頂尖;我和老公9年前就結了婚,現如今有兩個兒子,一個3歲,一個2歲。
我正在經歷一場特殊的“中年危機”——我沒有拿到東京的入場券;我只是個60分的母親;我很心疼我的兩個兒子,但我依然不能回家,因爲還有未完成的任務。
2
2016年8月13日17點,里約熱內盧奧林匹克自行車館喧鬧無比。除了自己的心跳,在出發線上的我聽不見任何聲音,只等待着倒計時的鈴聲響起。
我必須要贏下這場戰爭。
一切還要從9年前的倫敦奧運會說起。那時我肩負着突破歷史的重任。
早在1896年雅典奧運會上,就有了自行車項目。在過去的100多年裡,男子項目的冠軍一直被歐洲壟斷,歷屆奧運會決出的94金中,只有澳大利亞人搶走過3次冠軍。而女子項目自1984年入奧後,從未有過歐洲之外的選手染指。2000年悉尼奧運會,江翠華獲得了銅牌,此後就是漫長的等待。
倫敦奧運會女子團體競速,我和郭爽率先衝線,贏了!教練們已經開始擁抱,機械師拿出來了國旗,但這次勝利只持續了五分鐘,一下車,我就看到大屏幕打出了“犯規”的鏡頭,我們被判第二。那一瞬間,五雷轟頂,“我的媽呀”,我脫口而出,電視轉播捕捉到了我的崩潰。驚喜變成驚嚇,我感覺天都要塌了。
奧運會後,我和未婚夫齊佔甲舉行了婚禮,也一度想要退役。齊佔甲以前是射擊運動員,最渴望“老婆孩子熱炕頭的”,不過他卻鼓勵我重回賽場。
萬萬沒想到,里約奧運會之前半年的倫敦世錦賽,歷史重演了,在同一場地,因爲同樣的原因,我的金牌同樣的,得而復失!
出發去里約之前,我去做了個美甲,有里約的會徽和中國心圖案,還去接了睫毛。參加奧運會是一件很美妙的事情,我要用最美的狀態去迎接這個時刻。
很多人都擔心,之前的事給我留下了心理陰影。其實這一次我信心滿滿,這四年來,之前我們犯的每一個細微的錯誤,都被我們逐一拆解、細化、解決,我們不會給任何人機會。
在出發線上,我習慣性地拍了拍大腿,以激發自己的肌肉。一切都該結束了,一分鐘之後,這段該死的夢魘就該成爲歷史,只要升了國旗奏了國歌,走下領獎臺,我就可以完成國家和隊伍交待的重任,回家!
3
卸下穆桂英的頭盔,戴着沉甸甸的奧運金牌,我回到了長春,齊佔甲捧着199朵玫瑰出現在機場。他說過很多很多次,“你的夢想完成了,現在該輪到我了”。
我的身份也成爲了吉林省田徑自行車運動管理中心的主任,過上了朝九晚五的上班族生活。
不久,我懷孕了。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沒有再去摸過自行車。奇怪的是,那段時間,我總夢見自己在騎車、訓練、比賽。
這彷彿成了某種預兆,很快,國家隊的領導來找我,因爲隊裡年輕的隊員提高得不理想,希望我生完孩子之後,能夠重回賽場,參加東京奧運會。
其實那段時間,我一直在關注國內外自行車項目的競技情況。我不能說沒有動心,因爲一塊金牌的力量是有限的,我們奮鬥了這麼多年,終於實現了突破,難道又要讓這種“星星之火”淹沒在歷史的洪流中嗎?
可我沒有辦法勸自己“自私”。我和齊佔甲相識於2008年,認識不到一個月,我就去了國家隊訓練,有時半年才能匆匆見上一面,這樣的日子我們已經過了8年。
對於一個30多歲的女人,有什麼能比家庭重要?
我聽很多人提起過生孩子的恐怖疼痛,生之前,我曾經考慮過剖腹產。但真正到了產牀上,醫生告訴我,剖腹產對腹直肌傷害很大,如果對於訓練還有什麼想法,恢復起來就會很難,我立刻就決定順產。
2019年,全運會又新設置了個人250米計時項目。以前我們是兩個人完成500米的團隊組合,現在我自己騎完一圈就是一個項目,要求的是爆發力強,這正是我的強項、特長。
不管怎麼樣,我還是先註冊了運動員。
這期間,國家隊一直和我保持聯絡,希望我歸隊。沒想到生下大寶後四個月,我又懷孕了。東京奧運會,和我鐵定無緣了。
按理說,我本該徹底斷掉復出的念想,可沒想到,我心越來越癢。
就算不能去東京,可全運會是我大好的機會呀。我拿過奧運冠軍、世錦賽冠軍、亞運會冠軍,但就是沒有拿過全運會冠軍。最好的機會擺在面前,我不珍惜,可惜嗎?
不意外,家裡所有的人都投了反對票。“你功成名就了,年紀這麼大了,兩個孩子還這麼小,又有穩定的工作,又何苦找罪受?”
4
生完二寶後,我開始有意識地進行產後恢復鍛鍊。就在此時,一個震驚消息傳來,東京奧運會要延期到2021年舉行!
這是意味着我又有機會了嗎?我還有什麼理由拒絕呢。何況,身爲吉林省田徑自行車運動管理中心主任、吉林自行車協會會長,除了夢想、除了機會,我是不是應該用實際行動去支持一下這個項目的發展,這比寫多少報告、論文都要有意義得多。
2020年4月,生完二寶後半年,我就給他斷了奶,開始了非常嚴苛的21天減脂計劃,每天不間斷三小時,騎行、攀爬機、功率車,再加上飲食控制,一個週期下來,我減了15公斤的純脂肪。
看到我每天樂此不疲地復出,家人嘴上不說什麼,實際上卻開始默默地支持我,配合我。
最大感受是時間不夠用,因爲還擔任着公職,只能去極力壓縮時間。晚飯後,我通常一邊按摩理療,一邊和長春單位的同事遠程在線辦公,單位的同事照顧了我太多。
事實上,我應該花比年輕運動員更多的時間在訓練上,最初,因爲連生了兩個孩子,身體已經被掏空,上樓都沒勁,喘得厲害。
每當你累得要命,看着成績提高一點,一覺醒來,身體又不行了。膝蓋、腰,這些老傷就像定時炸彈一般,不知道什麼時候就炸了。所以我的節奏是比別人慢的,因爲我們是短距離,需要量的堆積,但我總需要在某一個階段停留、穩固很久,總之,我身上沒有哪一天是不痛的,每一天我都有新問題……
每一天,冰敷、鍼灸、按摩,各種流程走下來,我治療時間並不比訓練時間短。離奧運會全運會比賽越來越近,強度越來越大,我身上的肌貼也原來越多,就像裹糉子……
別看我們運動員在場上不同地突破極限,事實上,我們的身體健康狀況可能還不如一個普通人,每當蹲下、上下樓,我都感覺膝蓋疼。
5
最初,由於長春沒有專業的自行車訓練場館,我得去瀋陽進行專項訓練。我把家裡的一切都交給了齊佔甲和婆婆。從知道自己要走的前幾天開始,只要一想到我要跟孩子分開,我的眼淚就會不自覺流下來,就這樣一路哭到瀋陽。
後來,爲了和孩子在一起,只要在一個地方能待上幾個月,我會把兩個孩子,連同婆婆和阿姨都接到了我身邊生活一段時間,我婆婆是一個樸實的農村老太太,從來沒出過遠門,但爲了我,她跟着我從四平來到長春、瀋陽、北京。
去年11月份,我又回到了國家隊備賽。我把孩子也接到了北京,時隔五年再回老山自行車館,有了孩子的陪伴,我甚至覺得自己整個人都煥然一新。你們知道嗎?每一天的訓練,我都是哼着歌去的。
因爲要保證充足的睡眠和備戰的狀態。我和孩子們分開住在兩棟樓裡,我能做的只有每天一兩個小時的陪伴,疫情期間,我們訓練基地管理得非常嚴格,出門都要報備,這意味着,好幾個月裡,兩個男孩的活動只能在這片幾平方公里的區域,沒有社交,沒有玩伴,沒有自由……
很多人不理解,“你一天到晚訓練,處理單位公務,還嫌不夠累,躺着玩手機不香嗎?”
其實,不是我陪孩子,是孩子陪我。和孩子在一起,對於我來說,是一種釋放,他們幫我卸下那些壓力和責任,我能感覺到自己內心的柔軟。
最初,看到我練得齜牙咧嘴,大寶嚇壞了,哭着喊着不讓我練了,“給媽媽累壞了”。
我只好停下來,把他抱在懷裡,一遍又一遍地告訴他,媽媽在訓練,在工作。慢慢地,他就理解了,訓練的間歇,會給我遞水,還會說“媽媽辛苦了!”
現在,兩個兒子不僅學會了騎小車,還經常模仿我的訓練動作。我常常告訴他們,媽媽給買的那些玩具,都是媽媽訓練換來的,而我之所以要帶着他們到處奔波,是因爲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價值要去實現。
6
去年10月初在山西太原舉行的全國場地自行車聯賽,是我復出後的第一次考試,我拿到了女子250米個人計時賽銅牌,並闖進了19秒,這着實在我的意料之外,恢復的進程,比我預想中的要快!後來,我又參加了幾次比賽,在今年浙江、廣州的全國比賽中,我又拿到了幾次第一。
但我最終還是沒能拿到東京奧運會的入場券。
按照規定,東京奧運會場地自行車賽的積分資格賽事在2020年3月份截止,那時候我剛生下二寶四個月,並沒有趕上那趟末班車。但此前由於奧運會延期,各項賽事計劃都在變化中,國家隊的領導們積極地去和國際自盟爭取,希望因爲延期,能有一些規則和名額上的改變,不過來回溝通了很多次,最終,這個願望並沒有實現。
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我很平靜,沒有遺憾,沒有失落。很多規則我們沒有辦法左右和改變,那就去接受它吧。
倫敦奧運會到里約奧運會的那段經歷,在人生的某一個階段裡,它是痛苦的。但這些痛苦也轉化成爲了我人生中的財富,它們讓我在面對任何困難和局面時,都能驅逐恐懼。
離東京奧運會開幕還有半個月,離全運會開幕還有3個多月。這是我的自行車職業生涯裡最後的倔強。我會陪着國家隊的運動員,直到他們出發去東京,再獨自啓程去陝西全運會,完成我職業生涯的最後一塊拼圖。
很快,我就會迴歸家庭,迴歸工作崗位,以另一種身份重新出發,繼續自己對自行車的熱愛與責任。
我的天賦、我的餘熱發揮至此,我沒有任何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