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旦拒收二本插班生 稱沒資格考
南方人物週刊訊 7月5號下午兩點,復旦毛主席像前涌來一撥學生家長,女人們忽然向雕像跪下,哭喊聲在發燙的空氣裡粘滯微弱。周圍警察在忙着警戒,車和學生不得靠近。
楊珖說,這是她一個多月來最感無力的時刻。楊母回憶,女兒站在復旦校門下,滿臉是淚,“這就是我曾經愛過的學校。”
被剔除的5個
一個半月前,楊珖、徐豪、伍婷、錢蕊穎、焦美琪簽收了復旦的插班生預錄取通知書——今年9月,他們呆了一年的學校,二本,將變成過去式,他們會走進復旦。
一切從錢蕊穎無意間獲知的一個消息開始急轉直下——她打電話給復旦,被告知因爲招生簡章說明只招第一批次的學生,而她是二本,所以錄取資格被取消;她開始在插班生貼吧裡發帖,讓剩餘人瞭解到事態的轉變;也是因爲這個帖子,他們習慣性地稱自己爲“那五分之一”。
可是,復旦曾在之前多封校長回信及郵件答覆中,白紙黑字地說明二本學生擁有報考復旦插班生的資格。6月21號,5個家長帶着證據,信心滿滿地找到了學校。
7月4號,家長再次來到學校,整個工作組避而不見,家長們從白天等到夜晚,再從天黑熬到天亮;第二天,復旦校方在約定會談的12點半再次上演集體消失,絕望之下的家長們選擇了這種方式——跪在毛主席像前哭訴。隨後因爲酷熱,更因爲關注度寥寥,家長們轉移到門口,母親們開始在地上靜坐,身邊站着公安。
家長們的行動似乎開始發揮效力——4點鐘,校方通過公安,答應見面開會。
會談結束後,家長們有點開心地離開。有兩個主要方案被列入考慮,下一年再轉入復旦,或是復旦幫助安排進入華東師大——上海另一所985高校。
“我想華師大也不錯嘛。”楊父回憶,“後來我們才知道,我們有多天真。”
7月12號,家長們再次來到學校,感覺氣氛不對:整個學校如臨大敵,有很多警察,救護車也來了,兩個醫生隨時待命。
果然,復旦換了一批人和他們談,原來插班生招生小組的人全都不見了,一羣退休老教授向他們宣佈,之前提出的方案全部被否決,唯一可能的補償是幫他們爭取在原來的學校轉更好的專業,或者二本學校之間“也許可以動一動”。
家長們懵掉了。
與此同時,留守家裡的孩子收到了來自復旦的快遞:取消預錄取資格通知書,落款日期是7月6號,上次談判後的第二天。復旦還安排慈祥的教授們打電話給這些學生寬慰和勸解。“他們後來跟我們說,學生都答應了,家長就不要鬧了。”楊父說,“我都有錄音的。堂堂復旦哦。”
7月24號,記者撥通了陸昉副校長的電話,陸一口拒絕了採訪。之後,復旦宣傳處迅速打電話過來:“我們沒有失誤。招生簡章上這麼說,就是沒錯的。”
考插生們
上海的插班生政策距今已有12年。
2000年,上海市教委本着鼓勵優等學生成纔等目的,先後允許復旦大學等多家重點高校招收插班生。凡上海市普通高校在讀的全日制一年級本科生,完成第一學年學習並且成績全部合格,都可以參加插班生考試。招生簡章由試點高校向社會公佈。被錄取的新生經審覈辦理轉學手續,畢業時被授予所轉學校的文憑。
這條路,被不少學生視爲比復讀更好的選擇。在上海最負盛名的插班生輔導機構裡,插班生考試被稱爲“第二次高考”。
復旦從2000年開始招收插班生,一年不落。2010年曾一度公示今後不再招收插班生,但公示在一天後撤下,下一年繼續招取插班生——凡上海市普通高校在讀的全日制一年級本科學生皆可報考。
於是就到了故事最初的起點。
2011年夏天,5個孩子都因爲各種各樣的原因跌進了二本,“這些孩子都是高考的失意者。”楊父說。
伍婷在家鄉讀的是最好的文科培優班,只有28人。25人考得很理想,剩下3個,兩個復讀,伍婷來到上海,考插班生。
有同樣經歷的還有楊珖,她考進了上海一所不錯的二本,楊珖所在的高中是上海四大名校之一。
5個人同時選擇了考插班生這條路。一整年,他們學英語背單詞:六級、託福、GRE,學競賽水平的高數,研究文綜理綜。楊珖瞞住同班同學,因爲“自己沒有十足的把握”;徐豪則逢人就介紹,最後寢室裡6個人有4個人參加考試。這個93年出生的大男孩,高高瘦瘦,一個月前他還在爲被複旦預防醫學專業錄取欣喜不已。
徐豪沒想到自己會落入二本,被錄取的志願是母親給填的,一個半軍事化管理的學校,他不喜歡,非常非常不喜歡。
所以他要考插班生,不僅爲了從二本跨進一本,也爲了離開現在這個學校。
被問起二本和一本的區別,他格外坦率:“考插班生就是考面子,輔導班的老師也是這麼說的——說白了,考復旦就是讓別人能看到你的文憑,985,211。”
於是,他在暑假裡就開始上課,進了大學繼續,背單詞,學理綜。他和宿舍的一個哥們兒結成了最鐵的考插聯盟,上課時看考插的資料,下課了一起泡圖書館。
最難熬的時候是寒假,英語老師佈置了一堆作業,超高難度。他想起了這個老師說的一句話:考插就是一種自虐。後來那哥們考上了華師大,他考上了復旦——“但我被拒錄了。”他迅速補上。
說起復旦當時招生簡章裡寫明限第一批次報考的問題,徐豪有點神經大條地表示,4月13號看到報名系統裡有自己的學校就報了,沒想太多。
另4個女孩卻經歷了一次小小的煎熬——復旦4月7號公佈招生簡章,伍婷親自去復旦找教務處老師談,楊珖給教務處和校長信箱寫信,情真意切,言辭動人。
曙光在4月10號出現,在郵件和校長信箱的回覆中,“我們已經決定允許上海市公立的本科院校一年級學生均可報名參加我校插班生考試”,雖是個病句,可看起來讓人喜上心頭;校長信箱的回覆是公開的,消息傳到插班生輔導機構,老師們也宣佈了喜訊。姑娘們放下心,在報名系統中勾出自己的院校,填下自己的名字。
只是招生簡章和報名表裡“只限第一批次”的字樣遲遲沒有刪除,這個所有人都忽略的細節,成爲事件裡最大的bug。
後來,這4個女孩考取了,楊珖還是報考專業的總分第一。徐豪也通過了複試。
5月29號,徐豪請了假去復旦籤預錄取協議,他興致勃勃地拿起協議書收好——那時的他還不知道,有一天,這張薄紙會被鄭重其事地送去公證,和其他證據一起,成爲5個家庭緊緊抓住的稻草。
那段時間徐豪春風得意馬蹄疾。可是沒過多久,傳來消息,復旦取消了這5個二本學生的錄取資格,理由就是招生簡章上那幾個字——“只限第一批次”。
焦美琪從實習地匆忙趕回,她去了復旦,被教訓,“你是二本學校的,怎麼有資格考復旦?”哭着回來,她開始逐個聯繫另外4人,大家接上頭,家長介入,就出現了上文一系列交涉——或者說抗爭。
被問起今後是否還願意進復旦,只有錢蕊穎表示不願也不敢再進復旦,另外4雙眼睛裡依然流露出嚮往的神色。
傲慢與卑微
說起這一個月來的遭遇,楊父笑得很多,說到荒謬處,笑聲漸高,直到坐在對面的楊母雙目紅紅。這時,錢媽媽臉白白,慘淡笑說,我們的眼淚都流乾了。
他們和復旦插班生招生組組長、副校長陸昉沒見過幾次。6月21號是一次集體見面,家長們出示證據後,陸忽然變得尷尬,打了模棱兩可的哈哈,聲稱要再考慮考慮,調查一下。
兩週後,家長們在校門口靜坐,招生組終於答應見第二次。會上,讓家長興奮不已的兩個方案,在後面看來,更像是緩兵之計。現場從手機裡調出留給家長的號碼,此後的一週都在關機狀態。
“我太天真了。”楊父又笑,這句話,一整晚被楊父重複了近十次。
“有復旦教授跟我們說,這就像一個足球比賽,裁判判錯了,我們只能處罰這個裁判,但比賽結果不能改了。”
“上海市政府我也找過,市長信箱也寫過,市長信箱後來把這封信轉給上海市教委,教委看到是復旦的,轉給復旦,復旦回覆市政府,此事我們不受理。市長信箱就這樣回覆我,說:復旦不受理。”
之前,楊父還是一個平淡的白領,搞電腦,喜歡攝影,喜歡在微博上說起女兒。事情發生之後,他才忽然感到自己在這座城市的渺小和無力,“就像螞蟻和大象”。
徐豪的媽媽55歲,已退休。對徐豪的高考意外仍耿耿於懷,提起便哽咽不已,“我們從來沒有不承認我們自己是二本啊?這不是擇優錄取,這是分三六九等!”
他們找過律師,找過仲裁,甚至還找過一些媒體。在7月13號後,徐豪他們每天的生活變成了這樣:起牀,抱着電腦,打開瀏覽器,微博天涯人人網全開,不斷轉發,求人轉發,私信大V,回覆網友。
微博上被做成圖片的事件概述永遠都在這5個家庭的小圈子裡轉發,大V們@了一遍又一遍也沒有結果,楊父急了,花錢買了水軍,創造了兩千多次的轉發記錄——“可是,還是傳播不出去,那些人都沒有粉絲的。”
只有在說起孩子們剛剛被錄取時,低沉的氣氛才忽然活潑起來,“我連同事的飯都請吃了好幾次!”“前兩天還有朋友打電話說啊呀你孩子真是……”如果不是隨即陷入的一片愁雲慘霧,你一定會以爲,那一刻他們真的忘記了煩惱。
和幾個家庭同時談的那個晚上,說完了該說的一切,告別時,母親們忽然變得慌張而焦慮,站起身來,嘴裡囁嚅着。出門,回頭,她們站在高亮度的射燈燈光裡,明晃晃的,呆着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