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om in Dance|一至三時的謝欣

編舞家、舞團總監、品牌主理人、女性、朋友、妻子、母親……謝欣的外化身份是多重的,即使條理清晰如她本人,一時也難以釐清。身份交織在一起,恰巧同她正在排演的《融》相呼應——表演融合舞蹈、繪畫、攝影、文字、裝置等多種藝術形式,也融合舞者和觀者。我們進入《融》的排練後臺,見證了彩排開始前,獨自一人的、同舞團演員交談的、同劇院工作人員相處的謝欣,試圖以阿涅斯·瓦爾達《五至七時的克萊奧》的結構,還原下午一至三時的情景。那些交融着的名爲“謝欣”的線索,也在細節中徐徐展開,不言自明。

下午一時

謝欣的背影很容易識別。遠遠看去,一道凌厲、挺拔的人影,黑色連身裙、黑色短靴,帽子緊貼頭皮。這道人影,乾脆地向前邁進。

《融》 進場排練的第三天, 她是首位到達的舞者。前一天,碰上難得的休息日,謝欣和謝欣舞蹈劇場卻是在影棚度過的,白日忙媒體拍攝,夜幕降臨,又輾轉至個人品牌VANGUARD BODY的新品拍攝現場。凌晨1點半,所有工作結束,謝欣才得閒做當日的安排,微信羣傳來消息:下午1點可以做訪問。

面對面坐定, 謝欣脫下短靴, 從包裡掏出摺疊規整的運動衣物, 不響地更換, 打算爲稍後的排練作熱身。這期間,對話沒有終止,惺忪平常的換衣、拉伸,如同吃飯和喝水,不會干擾她的思緒。她的身體裡好像有兩個甚至多個系統同時運作。訪問中段,謝欣舞蹈劇場的舞蹈演員們逐一到達, 謝欣幾乎是瞬時切換到 “招呼” 模式的 — “來了。” 但轉頭,她又以同樣平靜的聲調,回到我們探討的話題上 ——自然是正在排演的 《融》 。

作品被定性爲 “藝術現場” , 由國際編舞家沈偉創作,在我們交談之處,新開幕的西岸穹頂藝術中心首演。作爲對於全新藝術形式的探索,舞蹈與繪畫、攝影、文字、裝 置、 影像、 聲音等相結合, 劇場也不設界線, 舞者起舞時,觀衆可以近距離觀看,可以穿行其間,甚至可以與之互動,達成 “浸入式” 的效果。

對大多數舞者而言,近距離是一次脫離舞臺的挑戰,它象徵着親密感, “肢體、眼神的細節可以被觀衆的眼睛直接捕捉” ,同時意味着不可控。“其實舞者的每一秒都是不可控的” ,謝欣認爲,身爲舞者,需要去尊重直覺,尊重不可控的每一秒中個人的變化。

帶領舞團參與《融》之前,謝欣交待舞蹈劇場的演員們:面對這個項目,我們既是一個集體,又不是一個集體。舞團成員們朝夕相處,難免產生慣性,但謝欣希望,“多去和舞團外的演員們搭檔,去認識新的朋友,演出時主動支持他人。”而這也是《融》,融爲一體,作品名的本質,“每個人的來處不同,卻因爲一件事情彼此支持,互相懂得。”

她也有些對自己的交待。比 如, 把 “謝欣” 先丟到一邊,不要太注重成長,又比如,不要去在乎過程中自己是不是做得更好, “就是特別簡單地吸收,再慢慢地整理,讓沈偉老師的想法真正進入到我的身體。” 舞者通常有個人化的運動模式、肢體習慣,出自本能,和編舞家的磨合便是對於本能的打破,對於新秩序的接納 —這同樣發生於謝欣同其他編舞家的每一次合作。

在謝欣眼中,沈偉是極其儒雅、簡單的人,自在且隨心,不爲任何人而做一件事情, 也不吝嗇分享自己視作珍寶的道理, 那 些 “每一年、 每個階段思考後所留下的智慧” , 他常在排練時提及。《融》 運用 《易經》 的知識創作, 呈現出 “外圓內方” 的形態:穹頂的圓頂爲圓,舞者的方形空間爲方,圓代表乾,方代表坤,乾爲天,坤爲地,64個展位則是64卦,象徵萬物。

這些對中國傳統文化的研究, 讓謝欣隱隱感覺, “一個走得越遠的人,他會越認識自己是誰,自己的家長什麼樣子,自己成長的背景到底帶來了怎樣的唯一性。” 而與此同時, “你的眼界開了,你纔會知道自己到底從哪來。因爲你對所有的東西會有分辨和認知。”

下午二時十分

舞者們陸續到達。都是 《舞蹈風暴》 的熟面孔。

負責後臺管理的工作人員見舞者到齊,帶領大家參觀新落成的西岸穹頂藝術中心。舞臺仍在搭建,64卦鋪陳在地,透明的方形空間也未成型。圓形穹頂透出日光,午後太陽直射之下,室內如溫室。繞場走一圈,注意事項、後臺須知悉數告知, 演出服裝也發放至舞者手中, 長達30分鐘的講解, 謝欣 “隱身” 在穿拖鞋、 毛線襪、 運動束腳褲的舞者羣裡,不時聽見她低沉卻有力的聲音,一句作爲迴應的 “好嘞” 。沒有怠慢。

她依然如往常那般工作, 照應舞團的演員 —即使拿到《舞蹈風暴2》 冠軍後, “明星舞者” 就成了謝欣的前綴。“明星兩個字,和我怎樣面對工作、面對舞者,不相關。自信同時謙卑,兩件事一點都不矛盾。” 謝欣說。

問題是,舞者因爲綜藝節目進入大衆視野,又是否會被潛在的目光所裹挾?

“被大家關注也是一件很難得的事情,因爲它需要天時地利人和。當你已經得到這些,不妨用它給你帶來的東西去做之前想做的事情。這件事情帶來的新機會,需要珍惜,那也不是誰都可以擁有的。” 名氣的好與壞, 上節目之前,謝欣已經考慮清楚 —會選擇參加節目,就代表她願意接受到來的一切。

其中之一, 也包括堪稱 “瘋狂” 的工作邀約。謝欣曾在微博記錄,四月中,她和舞團已經完成在全國各地的21場現代舞表演, 《大飯店》、《九重奏》、《一撇一捺》的巡演, 《熵》 復排、 演出, 而如今的 《融》 , 總計十場,佔據掉現階段所有的時間。她一刻不停地起舞,個人品牌和舞團教育工作坊也需要顧及。

“當我同時在做四份工作,生活裡也有很多的人和事需要照顧的時候,我並沒有把它們當作負擔,纔會讓這幾件事情可以循環。比如我現在是舞者,我就認真去排練,去完成演出,比如我現在接受採訪,我沒有用套路回答,而是又一次梳理自己的想法,啓發自己對於問題的思考,那麼我就是在收穫。這些工作結束之後,當我要去做服裝,或者去教課,上一份工作獲得的能量就可以傳遞給下一份。”

自創服裝品牌的瑣碎,正是如此吞下的。《融》 的演出服裝由 VANGUARD BODY提 供, 她懂面料, 有合作的工廠,想着盡一己之力,幫了忙。發放到舞者手裡的,是包裝完備的信封一般的紙袋,謝欣念着舞者的名字,向每個人細心囑託衣服的使用方法:紙袋裡有三套相同的衣物,表演持續10天,一套被噴漆噴得無法再穿時,就換一套新的。

大多人初識謝欣, 以爲她是藝術家個性, 清高、 孤僻,難以接近, 但她自認 “做事冷靜、 理性” , 和他人相處時卻 “極盡輕鬆、 簡單, 甚至柔軟” 。舞團的成員依賴她, 其他現代舞者也常向她尋求建議。“欣哥” 這個稱呼,聽起來中性,具有力量感和掌控力,但謝欣清楚,自己有着作爲女性創作者的獨特視角。

“女性編舞家獨特的生命體驗和感知能力,可以讓作品有更打動人的那股力量。” 謝欣說, “我總覺得,女人的能量是無窮盡的。”

下午二時四十分

舞者們前去試衣。我們終於能坐下,談談謝欣,和謝欣的舞蹈了。

經過不停頓的熱身,此刻,謝欣的身體完全延展開來,談話時,她不時拿脊背和脖頸畫出一個巨大的圓形。身體像一隻優雅的畫筆。

謝欣曾被一則評價觸動,當時她在英國排練,前來看舞的人反饋:謝欣的舞蹈不是一個動作加一個動作的羅列和拼湊, 而是從身體裡面最自然、 同時又有能量地流淌出來的,能讓所有人感受到人最質樸、最原始的共振。她也因此被稱作 “身體和內心、大腦同步的舞者和編舞家” 。

什麼是謝欣的舞蹈?這個問題放到今時今日,又有了不同的答案。

“現在,我不想要去告訴任何人 ‘謝欣’ 的舞蹈是什麼,因爲大家都能看見。你覺得是什麼,就用你的形容詞告訴我,這樣子會更真實。” 謝欣覺得,審美是流動的,隨着不斷深入面對自己、挖掘自我、瞭解自身,與生活中種種事件的相遇,直覺會發生改變。那麼,問題的答案,永遠在 “進行時” 。

什麼不是謝欣的舞蹈?這個問題,似乎可以被更清晰地解答。

“無病呻吟、顧影自憐,沒有任何思考和感知,那不會是謝欣。”

一直以來,謝欣的編創都是對其 “感受和思考” 的呈現,出國遊學、創立舞團、結婚、懷孕生女,她在自然到來的生命事件面前自我探究、自我發問,掘地三尺尋求答案,而後生髮創作的動能。她認爲, “當代藝術的創作者一定得主觀。如果沒有主觀的思考和自我邏輯的建立,作品也沒有分享的必要。人就是藝術的核心。”

大多數人通過客觀規則認知世界,藝術家所做的,是從客觀事物中尋到主觀視角。桌上的一杯咖啡,有人看到線條,有人看到材質,有人看到層次,有人琢磨設計,現代舞者,又或者謝欣本人,面對這杯咖啡,則是選擇體驗、喝下,建立與它的關係,再以自我邏輯最終呈現體驗 —“而這就是作品。咖啡不單是咖啡,它有了人的思考和呈現。”

這些思考也在不斷生長。作品發生的階段, 思考是鮮活的、 滾燙的、 有生命力的, 回過頭來, 遠距離觀看, 當時的認知又有所更新,那麼,作品原本的樣子會被保留下來,僅在細節作出微小的調整。也是這樣回望的過程中,謝欣確定自己想要 “迴歸簡單” 。她已經跨越追求技術的階段,不需要再去討掌聲,贏喝彩。

你總能從謝欣身上看到一種屬於舞者的生命力,那些原始的激情,與他人無關的本能,讓她的表達得到延展,也得到立體的看見。近年來,現代舞作爲一種當代藝術形式,正在被時裝行業所青睞,Dries van Noten、Hermès、Marc Jacobs、Marni, 都曾以現代舞作爲時裝展示形式。謝欣和謝欣舞蹈劇場也合作過 Saint Laurent、XUZHI。

“我覺得,大家會選擇現代舞是因爲它的包容性。現代舞的創作沒有那麼多風格的限制,是一種對可能性的打開。”

或者說,現代舞像是時代的產物,無須揹負歷史的重擔,也沒有芭蕾、拉丁、民族舞等舞種約定俗成的審美限制,它是巨大的可持續的不斷更新的對於身體的探索。每個現代舞者都可以擁有自己的思考,擁有自我實現的空間。這是追求 “個人化” 的時代造就的景象。

一位合作的攝影師告訴謝欣,拍攝舞者非常有趣, “因爲舞者的身體是活的。” 一切都是此刻的發生,無法被複制。謝欣的每一刻也是活的,這是她作爲現代舞者的必然。

身體的活,僅是淺層。她從未停止過自我發問,沉浸於尋找答案的樂趣之中。有時候,答案會很快覓得,有時候,也需要時間等待,等內心的聲音穿過濃重的黑暗,才能抵達耳畔。是迷茫,是周折,但周折的尋覓,尋覓的過程,過程中感受的豐富, 讓謝欣 “活” 着, 身體和思想都只在此處,只在當下的此刻。

編輯—馬曉晗Lesley

採訪、撰文 —LEANDRA

供圖—謝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