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散文】周志文/士兵的故事

圖/可樂王

作曲家史特拉文斯基1918年寫《士兵的故事》(Igor F. Stravinsky, 1882-1971:L'histoire du Soldat),是個荒唐的沒有什麼「正面」意義的舞臺劇,全劇只四個演員,包括一個主角士兵,一個魔鬼,一個貫穿全劇擔任說故事角色的敘事者(Narrator),還有一個公主,公主在劇中只負責舞蹈,沒有說話,發聲的除敘事者之外,只有士兵與魔鬼兩人,都是男聲,顯得有點單調。

伴奏的樂團也很簡單,絃樂只要一把小提琴與一把低音大提琴,銅管有小號與長號,木管有低音管(巴頌管)與單簧管,再加上一個可打大、小鼓的鼓手就成了,一共七人演奏七種樂器,演出時也可看狀況決定加幾把同樣的樂器,譬如將絃樂編組擴大些,樂團編制可伸縮,是很自由的。音樂有強烈爵士風格,帶着即興的味道,曲風有點像他爲單簧管與鋼琴、管樂寫的一首名叫《黑檀木協奏曲》(Ebony Concerto),黑檀木指單簧管,也有人叫它黑管。

故事寫一個士兵休假,要回鄉探視未婚妻,路上無聊,便坐在河邊拉小提琴,有魔鬼聞聲而至,願以手中的魔法書與士兵交換小提琴,士兵答應了,並糊里糊塗的跟魔鬼到他家住了三天,可見士兵是個沒心眼的人。想不到鬼界的三天是人間的三年,士兵回家,未婚妻已跟人結婚且生子了。士兵十分失望,後來卻用魔法書中的魔法成了富翁,但他不覺快樂,過了些時候他想出門冒險。有天來到一處,聽說這地方的公主生病了,不吃不喝的,士兵打算去碰運氣,看看是否能救她,心想要是救好她,也許可娶她爲妻呢。在去的路上遇到之前魔鬼,碰巧魔鬼也有相同的想法,士兵跟他賭牌,竟把原先失去的小提琴贏了回來。士兵搶先一步見到公主,用贏回的小提琴演奏了幾首曲子,公主跟着跳舞,病終於也好了,公主抱着士兵,兩人欣喜若狂。魔鬼看到後嫉妒又生氣,詛咒士兵不能離開此地,但士兵想念故鄉,還是決意要走,一天帶公主出境,剛走出界就被魔鬼俘虜,故事的結尾是魔鬼宣告勝利了。

這個故事有點荒誕,說它童話(fairy tales)也不是,因爲結局不美麗也不「公平」,代表邪惡的魔鬼勝了,當然不公平,至少在一般人的觀念裡。但與我們熟悉的世事相較,也不見得完全是錯了,世上確實也有不少好人失敗壞人得志的事,不然便不會有司馬遷「天之報施善人,其何如哉?」的喟嘆了。

另一個士兵的故事來自黑澤明的電影《夢》,這個故事比史特拉文斯基的要短,卻深沉些,是描寫日軍一個名叫川野的低階軍官,戰後回鄉路上碰到的事。

一身疲憊的川野走向一條長又黑的隧道,一條狗跑來對他狂吠,細看也是條軍犬,身上還綁着手榴彈呢,他不理狗,繼續往隧道深處走,走了好久終於走出,遠處有燈光明滅,該很快到家了,他想。不久他聽到後面的隧道有人聲,回頭一看,是個臉上塗著白灰的士兵,士兵穿着全套軍服,頭上戴着鋼盔,揹着步槍,原來是他部隊之前的一個下屬,名叫澤川,其實已經戰死了,卻也要跟着他一同回鄉呢。

士兵說:「川野長官,您確定我死了嗎?我要回家,我娘做好了飯菜等我呢。」

川野說:「澤川弟兄,你死了,你說的是你死前作的夢啊。你是在我懷中嚥氣的,這夢你對我說過,你真的死了。」

士兵說:「真的嗎?但我爹我娘都不相信我死了呀,」他指着前方說:「前面不遠,就是我家了。」

川野說:「但我很抱歉,你真的死了啊!」

士兵無奈,知道自己確實死了,朝遠處的家看了很久,心想算了吧,便沉痛的對軍官行了個軍禮,憂傷的朝山洞走回。士兵走後不久,又整整一隊灰面的士兵陣容浩大的從山洞列隊走出,跟澤川同樣的裝扮,領頭的士官向川野揮刀行軍禮,大聲報告說:

「報告長官,第三小隊全隊無傷亡。請指示。」其實這隊軍人也全戰死了。

川野看着他們無限激動,說:「大家聽着,我知道你們一定難過,但得告訴你們真相,你們是再也活不過來的了,你們陣亡了!全都死了,無一生還。」

停了一下,川野繼續說:「我很抱歉,我該跟你們一起死的,但我被俘虜,沒有死成。我沒臉見你們,是我犯了錯,造成你們這樣,但戰爭由不得我們不犯錯,這是命運,你們回去吧。」部隊依舊站立不動,要聽他訓話,他說:「我雖活着,跟狗也沒什麼兩樣!你們就請一起,都回去吧。」

僵了很久,川野只好下令,他整頓了一下上衣,頓足大聲喊道:「第三小隊,全體聽令,向後——轉,齊步——走!」部隊聽令向後轉,整齊的走入山洞,故事到此便停了。

不同的兩個故事,先來談史特拉文斯基的。史特拉文斯基爲何要寫這個音樂劇,他的藝術動機或哲學動機是什麼,恐怕都有些謎的成分吧。但我想他主要目的是在唱反調,在樂曲結構上,他故意不走傳統音樂的老路,把音樂上的層層格式拋了,而採用更自由更隨意甚至有點下里巴人的曲風。至於哲學方面,他讓結局跌破大家的眼鏡,違反善有善報的傳統倫理觀念,恐怕也是在唱反調吧。史特拉文斯基創作音樂,總想另闢蹊徑,在他同時,是有很多人反對的,認爲他把音樂帶到絕境,而他不爲所動,繼續走他以不守格律爲格律的路,而想不到峰迴路轉,路也給他走出來了,二十世紀的音樂,很少不受他革命性的啓發的。

史特拉文斯基故事中的士兵是個很一般的人,有點貪婪,有點自以爲是,也勇於嘗試,但劇中的他,總敵不過魔鬼的擺佈,魔鬼雖然也失敗過(一次是把之前贏來的小提琴輸了),但最後還是獲勝的一方,可見之前的失敗,也可能是他的「佈局」。至於公主,就更無足輕重了,她病了好了都不由自主,她的愛與喜悅,也都短暫又更不可靠的。然而放開點看,劇中的魔鬼也可用「命運」或「天」這個字取代的,老子說過:「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史記》描寫淮陰侯韓信在宮中被呂后所殺,臨死說:「吾悔不用蒯通之計,乃爲兒女子所詐,豈非天哉。」其中的「天地」或「天」指的都是命運,而主持命運的,也不見得必然是方正之士。因此人要知道,不論我們多得意,總有主持命運的神或鬼在一旁窺視着,他要是設局,人逃得過嗎?

至於黑澤明的電影,可說的就更多了。他的士兵故事,主題在反戰,除此之外也談到宿命,他並沒談善惡報應的事。電影的主題是回家,活着的軍官和死去的士兵,不論遭遇過什麼,心中所想都是回家。你可說活着的人想回家,而死去的人想要的是落葉歸根吧,其實兩者是一樣的,人有時會植物化的,尤其在脆弱的時候,家不就是植物的根嗎?回家既是人的宿命,任誰也逃不過,但回得了回不了,不全操控在自己。

軍官說自己活着不如一條狗,寧願死卻沒死成,士兵都想活,但都死了,這一切,自己都做不得主的。軍官說:「戰爭由不得我們不犯錯,這是命運。」戰爭當然是錯了,被迫參戰的人由不得也犯了錯,但這些層層疊疊又錯綜複雜的錯,要算責任的話,也不該由電影中的軍官或士兵來擔吧,誰都知道,人的頭頂上有個冷冷的眼神在主司着一切。

電影的結局,只剩下軍官無神獨立在洞口,其實沒了士兵,軍官也失去了意義。天黑得可怕,但明滅的燈光外,好像還看得到一點星光,是不是表示,我們人類還有點希望存在呢?答案誰也不敢說,山洞口一切都像魅影般,不是那麼可靠,我們所對的世界,其實也完全一樣。

人能掌握的東西是很少甚至沒有的,我們堅信的必然並不存在,腦中一條極細的神經稍稍錯置,人就可能從動物變成植物,一點點荷爾蒙的分泌與停止,都可以改變一人的性情與舉止,其他的轉變還很多,與善惡無關,卻都讓人適應困難。類似的困局,已死的士兵,未死的軍官都得面對。改變也不只是個人的事,看似真實固定且龐大的世界,也在不停的變着的,不是正在發生氣候變遷、海平面上升的事嗎?一切都不那麼可靠,世界的消失,可能發生得突然,也許並不必然要等到太陽變成紅巨星把我們的地球吞噬的那一天。

誰在掌控,誰該負責,沒人真正知道。我想起波蘭詩人米沃什(Czesław Miłosz ,1911-2004)有一首名叫〈關於世界終結的一首歌〉的詩,詩中寫道:

在世界終結的那天,

一隻蜜蜂圍着一棵紅花草盤旋,

一個漁夫縫補一面微光閃爍的網。

快樂的海豚在海中跳躍,

排水口邊小麻雀在玩耍,

蛇像往常一樣皮膚金黃。

……

只要太陽和月亮還在頭上,

只要蜜蜂拜訪一朵玫瑰,

只要玫瑰色的嬰兒在誕生,

無人相信世界正在終結。

這首詩有點讓人不寒而慄,是因爲他說「無人相信世界正在終結」,意思是說,就在這非常寧靜、無限安好甚至嬰兒在誕生的一刻,生命所依的世界就真的要停止且消失了。

但從另個角度來看,這樣的終結也並不算太壞,跟自己的孩子道別是困難的,尤其跟還在襁褓中的孩子,還有,這樣的終結也比人間措手不及的失戀要好,因爲他再也沒機會把此後長長的時間,浪費在令人疲憊的追惜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