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人夜哨一角鯨
散文
再過幾天就是新年,迎接新年的禮物是排隊遠足去山邊的靶場練習射擊。一人雙肩兩把槍,不說話行軍,繞過高速公路,經過鳳梨田與甘蔗田,一身迷彩染上青草與蔗糖的甜香。幾天的新兵訓練而已,外面的天空就變得如此清新。他不曾在營區內投過販賣機,也不在營站購買零食,期盼約束以後的快樂可以因此加倍。
在這裡,盥洗時間以後,他會捧着鋼杯裡的熱薑湯,去公用電話那裡排隊。一年的最後一天,他想,今天這麼特別,打電話應該不算打擾,今天這麼特別,好像更不應該打電話多說什麼。
夜裡躺平的時候,〈晚安曲〉還沒播完,就聽見有人在排練倒數。睡着以後果然有人在零時掀開蚊帳大喊:「新年快樂!」一跨入新年,那個人就獲贈接二連三的幹聲。他也被吵醒了,像是被推進某個雨後鬆軟的壕溝以後,又睡着了。
服兵役是爲了捍衛臺澎金馬百姓的安全福祉。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應該保護誰、捍衛誰。夢中的他扛起一把步槍,槍身是那麼沉重,但是沒有子彈。他知道他在睡覺的時候,有人正在站哨。有一天也會輪到他上哨。不知爲何而戰但是戰鬥已經開始,不必誰來命令或提醒,他知道退伍跨出營區那一刻,纔是真正的跨年,他知道他有真正想要保護的東西。
想要維持低調也必須找伴互助,譬如折蚊帳這個待檢項目,對於新手來說,必須兩人合作才能順利完成。隔壁牀的鄰兵教他摺疊棉被的技巧,微光之中,互借彼此牀位的空間,把棉被攤平、理順,兩人四手安靜輕巧,摺好棉被就下牀折蚊帳。一人抓兩角,站得遠遠,把蚊帳撐開,再慢慢靠近、收攏,蚊帳的一半對準碰上另一半,手碰到手。
窗戶緊閉的連隊寢室,連空氣都還沒轉醒。匆忙來去盥洗之際,他會停靠在依序排滿臉盆、臉盆裡連牙膏都有標準擺法的走廊上,看着走廊外的黑板樹與清晨的月球,在冰涼的空氣裡慢慢喝完半個鋼杯的熱水。這偷來的時光。他還不知道,這將會是往後的日子裡,在那些失眠的夜晚裡,經常讓他懷念的美妙清晨。
但畢竟他目前仍是一個不合格的步槍兵,單槓連一下都拉不起來,這是一件不太妙的事。單槓拉不起來也得讓自己懸吊在單槓上九十秒。在所有弟兄的環繞注視之下,在心裡那個少年的注視之下,上不去又下不來,全世界只有他一個人踩不到地。
總是慢了人家好幾步。小學四年級的時候,他寫紙條問那個從一年級就同班到現在的好朋友爲什麼最近都不跟他玩。好朋友回答:「因爲你又不會打躲避球。」他看着好朋友和夥伴丟躲避球,每一個都是「鬥球兒彈平」,力氣愈養愈大,丟球都帶火。他則是場內那個一直躲來躲去的人。混在人羣之中,躲到毫無掩護最後只剩他一個。最後他還是無法把好朋友殺過來的球給穩穩接住。六年級的暑假他一個人對着牆壁練習躲避球,好朋友捧着籃球經過他並且轉告他,國中已經沒人在玩躲避球。
他和其他仍然不合格的步槍兵們被班長歸入失敗組。每日進餐廳之前,合格的步槍兵可以先出發,失敗組則必須留下,照三餐在集合場繼續加強伏地挺身。他努力支撐着自己,在心底想:我現在聽你的話不表示我想變得跟你一樣。
每夜盥洗之後,就寢之前,所有的人都必須在集合場背誦「單兵教練報告詞」,修補白天操課時的缺漏與忘詞。每個重複且整齊的日子裡,他和他們依照劇情趴在水泥地與草叢裡排練,他和他們在雨天的中山室呈戰鬥蹲姿齊聲大喊:「單兵已完成攻擊前準備,待命攻擊!」假裝窗外正是槍林彈雨。
無聲的流彈,無味的毒氣。那些曾經一起扛着奔走的論述與精裝書籍,隨着時間化作斷簡殘編,漫天着火的書頁讓他忍不住也跟着擡頭髮出驚歎。有人陪伴的勇敢還算勇敢嗎?那些曾經認真說過的話,因爲槍炮病菌與鋼鐵導致消音。他發現崩潰的瓦礫堆裡有一個少年抱頭蹲下。
留下來的他,皮膚表面突然涌起不明的深斑與疤痕,像是激烈的免疫風暴,始終沒有消退的跡象,像是來自敵方的彈孔,但其實是我軍的內訌。他輕觸這些微微隆起的傷疤:一定是你們替我擋下了身體裡的核爆吧!他和鄰兵在浴室隔間裡背對背盥洗,輪流使用一柱微弱的溫水,衝去一整天的疲憊,也企圖洗掉身上殘留的煙硝味。他們一邊沖洗一邊交換白日的心得與抱怨,鄰兵也許看見了但是什麼也沒有問。「你穿好了嗎?好了我就要開門了喔。」
他還記得兵役複檢的皮膚科醫師們,看見了也是看不見。「你該不會是想逃兵吧?」
戰爭總有結束的一天,他知道愛有很多種,其中一種是體貼他人的難處,換個情境與說法,就變成忍耐自己的心情。每一次拋出練習用的手榴彈之後,必須迅速臥倒。不合格的步槍兵即使沒有成功將手榴彈投進目標區域,也必須迅速臥倒,假裝手榴彈已經引爆。手榴彈真的沒有爆炸嗎?這個趴在地上的不合格步槍兵,沒人看見埋頭的他是什麼樣的表情。
處在這種不知道下一步應該怎麼走的時刻,有人幫你安排好,只要按表操課,日子總會一天縫進一天,迷彩粗糙地擦傷而過。鍛鍊身體也沒什麼不好。儘管手臂的力量始終有限,練跑的時候,他倒覺得自己還有一雙可以逃跑的腿。也許生來就是爲了逃跑,逃跑就是創造。儘管他日日夜夜也不過就是在營區的圍牆內繞圈。在營區的圍牆內刺槍,揮舞疑惑。無論是什麼樣的刺法或迴旋,短兵相接的時候可能都沒有用。氣刀體一致,他最喜歡的刺槍術口令就是:「後退十三步,快跑!」
他們趴在草地泥巴里進行敵火下作業。「取出土木工具,向右翻側身,先挖右側土,以魚鱗方式挖土,挖畢,翻身入坑內,再挖另側土,」集體自掘墳墓。他們扮演偵察兵,以伏進的姿勢進入敵外壕後方打算欺敵。他們齊聲朗誦:「置槍,脫盔欺敵。左欺敵,右欺敵,欺敵再欺敵。覆盔。」來不及等到棄械的他戴妥尺寸不合的鋼盔,敵方的子彈已經搶先偷襲。這是他與自己的第一次世界大戰。
當他漸漸學會自己就可以把蚊帳折得差強人意,可以在雨後迅速脫掉裡外皆溼的雨衣並且自行將摺好的雨衣系在腰帶裡繼續行軍,期末鑑測也就要來襲。今天比昨天還冷,清晨集合時只有七度。單槓鑑測那天,他被告知必須隱身在衆迷彩之中,看着另一個再度登場的兵,輕鬆代他完成單槓任務。
鑑測之前,他只知道跑步一定會合格,他想起入伍前的那幾個操場練跑的夜晚,接下來不是玩躲避球,接下來是接力賽。好不容易適應一個地方,卻又要告別,他突然覺得過去那些又新又嫩的日子是被保護的。有沒有喝水,有沒有吃飽,講話要大聲清楚,姿勢要端正良好,防毒面具要戴得密實,僞裝要完備,身爲單兵必須比昨天更有力氣,如果無法正面迎擊至少要轉身快跑。
他們日夜高喊:「請班長以火力掩護我!」「請鄰兵以火力掩護我!」重裝上路前,「請你,以火力掩護我。」他對自己說。
掩護自己的衛哨時光。掩護我們的衛哨時光。駐守在黑夜的盡頭,三條走廊從左右兩翼與正前方撲面而來,撲面而來的是一匹又一匹的海嘯,少年海嘯少年般朝他匯聚集中。他很容易就被捲入黑夜的海水,更濁更軟的深夜海水,他單槍匹馬,其實只有木槍護身而沒有馬,沒有戰馬因爲叫不醒還在沉睡的獨角獸,海里當真沒有獨角獸,他與他的木槍讓他在黑夜的盡頭佇立成爲一匹落單的一角鯨。
他沒有在海上見過神秘的一角鯨。一角鯨比其他鯨豚的蹤跡更北還要北。當時他在晃盪的船上,手捧圖鑑四處張望打聽的雜亂筆記,比白天坐在步兵學校教室埋頭抄寫的甲車構造剖面圖還要令他感到耳目清晰。
雄性一角鯨的筆直長角,其實是螺旋狀生長的長牙,Martin T. Nweeia的研究團隊相信,一角鯨的長牙可以用來探測周遭環境的訊息。當鹽度愈高的海水滲入長牙,存活訊息隨之傳遞,一角鯨的心跳就會加速,警告牠,周圍的海水就要結凍,可能牠就快要被困住。
姿勢端正卻情緒雜亂的他多麼希望自己也能長出這樣一隻角。不對勁的心跳加速時,慎重警告他快跑,不然就會被冰封。
單人夜哨的他是在海面浮窺的一角鯨。一角鯨浮出海面呼吸時,通常會把長角藏匿於水下。當他再也不必站哨,當他更加虔敬地開始繞着自己的操場逆時針奔跑,他才重新發現,原來一角鯨的螺旋狀長牙也是以逆時針的方向,向前生長,逆時針向前,愈長愈長。然而一角鯨沉重的長角大部分卻是中空的,一角鯨通常保不住牠那敏感又脆弱的長角,某一天總有可能應聲斷裂。一角鯨準備深潛時,會在海面揚起牠的尾鰭,那是一角鯨對誰發出的旗語。
(本文摘自《我所去過最遠的地方》一書,時報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