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小民 | 小城女老闆的命案悲歌

《大國小民》第127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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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你老婆好點,搞不好哪天家裡多出個冰櫃……”在我們小城裡,大家偶爾還會這麼說。

兩年過去了,小城裡的大多數人都沒忘記那個殺人案——一個叫陳二妹的女人殺了家裡四口,並將屍體藏進冰櫃。一時間衆說紛紜,有說因爲財產爭奪,有說因爲感情糾紛,但都沒有定論。官方對此也只有短短兩句話的批捕消息。

後來,在與律師深聊、翻看了其複印的卷宗後,更讓我對陳二妹這樣一個有錢的漂亮女人緣何走上這條不歸路更加好奇。不久後,因着偶然的機會,我結識了中介老闆秀華。

作爲陳二妹爲數不多的朋友,她給我講述了案件背後更多的故事。

1

2019年9月下旬的一天,秀華和往常一樣,在送孩子上學後,便騎着電瓶車去往自己的房產中介鋪子。

遠遠地,她就看見自己鋪面門口的小街上停着一輛警車,還圍着許多人。停下電動車,她急忙湊到人羣裡去。人們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表情驚駭,議論聲中不斷出現“殺人”、“冰櫃”等驚人的詞彙。

只見陳二妹的中介鋪子外拉了一條警戒線,不少人伸長脖子往裡看。而隔了三個門面的“礦泉水”鋪子門口也拉了警戒線,同樣聚了一堆人。

“出什麼事了?”秀華問旁邊的一位老大爺。

老大爺一邊搖頭一邊嘆息:“殺人了……女的殺了三個人,有一個還是孕婦。”

秀華嚇了一跳,連忙問:“誰殺人了?”

不遠處的麪館老闆老鄭回頭衝秀華嚷道:“你還不知道?就是你對面的陳二妹,人那麼漂亮,心咋那麼狠哦!”

“怎麼可能?!”話剛出口,秀華忽然想起,前日凌晨,陳二妹在中介羣裡發了一條信息:“殺一個是殺,多殺一個就是賺。”羣裡好幾人都發了問號,大約十分鐘後她纔回復:“在手機上看恐怖小說,不小心把其中一句話複製到羣裡,沒法撤掉了,請大家原諒。”當時已經太晚了,大家也沒再說什麼。

秀華忽然又想起來,其實陳二妹之前在朋友圈也發過類似的話,秀華還打電話去關心過,陳二妹只是平靜地說:“沒事,就是發泄一下。”等兩人在鋪子裡見到時,她和往常一樣打掃衛生,然後把寫着房源信息的牌子一一摟出來擱在門口。

秀華也曾建議陳二妹去看看心理醫生,她笑笑說:“我們農村人,哪有那麼嬌貴,看什麼心理醫生。”

她真會殺人嗎?秀華想不通。

撥開人羣往裡看,秀華看見陳二妹在她店裡站着,遠遠看過去似乎沒什麼異樣。屋裡還有幾位警察,其中一位蹲在地上,正撿起一段深藍色的布繩。

周圍的人還在議論,有的說陳二妹殺了三人,也有說殺了四人,有說屍體藏在麪包車裡,也有說藏在一旁“礦泉水”鋪面裡的冰櫃中。秀華看了一會兒,感覺像做夢,恍恍惚惚的,便退了出來。說不定搞錯了呢,那會兒她一直這麼想。

等回到自己店鋪邊,秀華哆嗦着掏出鑰匙準備開門,卻見小石蹲在門口。秀華走過去,小石起身喊了一聲“阿姨”,聲音發顫,眼淚一下就涌出來了。她一邊開門,一邊招呼小石進屋,隨口問道:“你沒和鄭玲一起呢?”

“曾阿姨你還不知道?鄭玲已經被她後媽殺了!她爸和她大伯也被殺了!難怪我一直打不通她電話,我回老家一趟,就這樣了……”小石跌跌撞撞地坐到椅子上,雙手撐着兩頰,順便抹掉臉上的淚。

小石是陳二妹的女兒鄭玲的未婚夫,兩人原本定在國慶舉行婚禮,請帖早就發了,鄭玲懷孕有3個月了吧,秀華靠着牆半晌說不出話來。

而且,確實好多天都沒見過鄭建明瞭,秀華前幾天問陳二妹,她說的是客戶買賣房屋涉嫌違法,派出所帶鄭建明一起去調查了,這難道都是假話?鄭建明真被她殺了?怎麼可能呢?——陳二妹個頭那麼小,鄭建明又高又壯,他一個耳光過去,陳二妹站都站不穩——上個月,陳二妹的耳朵就是這樣被打聾的。

陳二妹真的殺人了?鄭建明,鄭建國,懷孕的鄭玲……秀華捂住胸口,感到呼吸十分艱難。

2

接下來幾天,秀華都沒法做生意,小街上天天聚着人,都在議論陳二妹。

有說兩口子吵架爭奪家產的,有說陳二妹不滿老公長期在外和別的女人鬼混的,還有的說陳二妹是長期被老公打,起了報復心,恨鄭家人。

秀華聽說,陳二妹是在大姐和堂弟、堂弟媳的竭力勸說下才去自首的,時間就是她深夜在羣裡發“多殺一個就是賺”的第二天晚上。

秀華認識陳二妹的大姐和堂弟媳。房產生意最好的那幾年,陳二妹先後帶着大姐陳梅、堂弟媳和鄭麗一起做中介,鄭麗是鄭建明哥哥鄭建國的女兒。後來,他們都陸續自立門戶。

陳二妹在中介羣裡發的消息,她堂弟媳也是早上纔看到。雖然也看到了陳二妹的解釋,但她心裡還是有點異樣的感覺——因爲前些時候,陳二妹剛剛把自己的兒子鄭進過繼給他們,說是按照算命先生的要求做的,能讓孩子少生病。然而,鄭進身體很好,剛剛升上小城的重點初中。

堂弟也察覺出異樣,趕緊給大姐陳梅打電話。陳梅一聽,也講了一件陳二妹的“異常行爲”:“上個月,她還把兩張銀行卡放到我這裡,一張三十萬,一張五十萬,說是不要鄭建明知道……”前幾年陳梅離婚後,在一百多公里外的另一個城市安了家,上個月陳二妹專門去找了她。

姐弟倆越說越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陳梅在家稍作安頓,就開車趕來小城,帶上堂弟、堂弟媳,三人直接到鋪子裡找陳二妹。

四個人一在火鍋店裡的包間坐下,陳梅就問陳二妹,是不是有事瞞着大家。陳二妹不說話,只是一個勁兒地喝酒,半天才開口說:“你們別問,明天早上就知道了。”

陳梅急得跺腳,不停地問:“明天早上還要幹什麼,鄭進那麼小,你總得替孩子着想吧?”

陳二妹一聽陳梅提起兒子,就哭起來了,好一會兒才說:“我把鄭建明、鄭玲、鄭建國都殺了,裝在冰櫃裡的……”

姐弟仨一聽就傻了,驚得半天說不出話來,陳二妹一邊流淚一邊笑着說:“原本打算今天夜裡喝農藥自殺……不能讓鄭進害怕,我不會在家裡或鋪子上死,我去麪包車上喝藥。今天早上還放了幾束鮮花……”

姐弟仨面面相覷,陳二妹卻像開了閘的洪水,一邊哭着笑着,一邊就把殺人的經過傾瀉而出,後來她說:“好多年我都沒這段時間這麼痛快。”

夜深了,姐弟仨終於說服陳二妹,把她送到最近的派出所自首。

再往後的幾天裡,家電城裡也像沸騰了一般,一些閒着沒事的人還總愛去那裡轉悠,打聽陳二妹買冰櫃的事。

銷售員叫小李,他說中秋節前夕,家電城就在搞促銷活動,店裡最大型號的冰櫃只賣3788元,陳二妹在十天裡先後買了兩臺冰櫃。小李高興極了,逢人就說遇到“土豪”了。

有好事人問小李:“你就沒問問她買兩臺大冰櫃做什麼?”

小李說:“她一開始就告訴我了,說山裡有親戚送了一車凍貨來,她要新開個鋪子賣凍貨——我哪裡知道她殺了人啊?好嚇人哦。”

小李一邊說一邊瞪大眼睛,還給衆人指了指那個型號的冰櫃,半人高,足足有一米八長。一想到跟殺人兇手離那麼近,小李說自己連着好幾天晚上都睡不着覺。

做了這麼久的鄰居,秀華一直覺得陳二妹待人和善,又能幹又肯吃苦。真要挑她有什麼毛病,就是過分節儉,還有點固執,甚至“鑽牛角尖”。有時,陳二妹會對秀華講起自己的經歷,還說,“一切都是命,世人都逃不過命運的安排。”

可最終走到這一步,秀華始終覺得難以相信。

3

陳二妹在山上的村子長大,二十多年前,那裡的姑娘都盼着嫁到城裡來。

初中畢業後,陳二妹開始在家做農活,親戚帶她到城裡農貿市場賣菜。陳二妹長得水靈,年輕人都喜歡往她那裡湊,同樣的菜,總比別人賣得好。

當時,鄭建明在農貿市場賣豬肉,攤位不遠不近地對着陳二妹的蔬菜攤。和其他人不一樣,鄭建明並沒有急着搭訕,而是在某一天早早賣完豬肉後,回家換了一身衣服,又回來農貿市場,把陳二妹當天剩下的菜全買了,說自己長期給父母哥嫂侄女做飯,需要買很多菜纔夠。

鄭建明長相魁梧,穿上齊整的衣服,像是電視劇裡的男主角。陳二妹壓根兒沒想到城裡男人這麼好,能說會道又有孝心,還會做飯。農貿市場嘈雜,陳二妹一時都沒認出來,這個男人天天就站在她對面不遠處,晃着油膩膩的袖子賣肉。此後,鄭建明經常去跟陳二妹套近乎,卻從不說自己是幹什麼的,直到半個月後的某一天,陳二妹打算買點豬肉回山上,才發現鄭建明離她那麼近。

那時候,農貿市場賣豆腐的老張覺得陳二妹樸實勤快,就託乾貨店的老文當媒人,想把兒子介紹給陳二妹。事情剛起個頭,就被鄭建明知道了,他去幹貨店買東西,故意蠻橫地把乾貨弄了一地,臨走前還撂下狠話:“誰敢給陳二妹介紹對象,老子把他拱嘴割下來!”乾貨店夫妻倆敢怒不敢言——在農貿市場,鄭建明性格暴戾、打架兇狠是出了名的。

沒多久,鄭建明就跟陳二妹成雙入對了,很快就帶着陳二妹回了自己在城鄉結合部的家。鄭家父母對陳二妹很熱情,家裡的情況也和他說的一樣,有哥哥和兩個小女孩,大的七八歲,小的兩歲多。鄭建明說嫂子和朋友一早到省城去了。

一段時間後,陳二妹從山上下來,帶了很多鮮竹筍,想給鄭建明一個驚喜。鄭建明和哥哥都不在家,屋裡除了父母和兩個小孩,還坐着兩位婦女。陳二妹大大方方地進屋,笑着問鄭建明去哪裡了,卻見他父母面色尷尬,含混其詞。還沒說幾句話,其中一個婦女就衝過來扇了她一巴掌,另一個婦女則趕緊把兩個孩子帶出去了。

陳二妹莫名其妙,那婦女立即破口大罵起來,說她勾引別人老公不要臉。陳二妹這才明白,原來鄭建明有老婆。另一位婦女則是他嫂子。懷着滿腔的屈辱,陳二妹哭着跑了出去。

鄭建明就在附近打麻將,聽說家裡在鬧架,趕忙跑回來,正巧撞見陳二妹。他強行把她拽回去,當着她的面,給了自己老婆一耳光。

兩人立即扭打起來,他老婆被打得跌倒在板凳旁,鄭建明則拉着陳二妹說:“我是愛你的,早就要跟她離婚。”他老婆悲憤不已,舉着板凳就朝他倆砸過去,鄭建明趕緊伸出手臂護住陳二妹,卻被板凳砸了個趔趄。他跺着腳大罵,說手臂被該死的婆娘砸斷了。

父母見狀,竟然也對兒媳婦大打出手。一家人鬧得不可開交,周圍鄰居趕來看熱鬧,還對陳二妹指指點點,但沒有一個人來勸架。

陳二妹沒想到這家人是這樣的情況,又羞又氣,抹着眼淚走了。第二天一早,就躲去了臨市親戚家。

4

沒多久,鄭建明離了婚,兩歲多的女兒鄭玲歸他撫養。

那段時間,每隔幾天,鄭建明就會提着禮物去陳二妹家等着。陳二妹家人被他纏得沒辦法,只好說了她在臨市的上班地點。鄭建明趕快找了過去,還給陳二妹送了一個當時流行的BB機,賭咒發誓說自己會一輩子對陳二妹好的。

也有人偷偷勸陳二妹千萬不要嫁給鄭建明,陳二妹也不是沒有猶豫,但她那時已經懷上了鄭建明的孩子,兩人很快訂了婚。鄭建明把已經上班了的陳二妹哄了回來,言之鑿鑿說自己會在城裡買房子。

那時候,兩個人的錢加起來只夠買個二手房。雖然房子沒買上,但聰明的陳二妹卻在選房時發現了中介的商機,隨後,借看房的機會處處留意,把中介們的銷售策略全都記在了心裡。沒多久,夫妻倆就決定一起開個中介所。

起初,兩人的生活很拮据,鄭建明說不能讓肚裡孩子一出世就受苦,況且他們已經有鄭玲了,不如把孩子打掉。陳二妹不願意,但鄭建明還是用他甜言蜜語那一套,陳二妹最終還是遂了他的心願。

鄭建明偶爾會聯繫房源,也會帶人看房子,但他脾氣暴躁,沒說幾句話就把客戶得罪了,中介所裡事事都得靠陳二妹——陳二妹能說會道,又長得漂亮,客戶總願意找她。

有段時間,房價漲得快,看房的客人一下就多了起來,陳二妹一天都捨不得坐下來好好吃頓飯。沒多久,她便成了小城裡數一數二的“明星中介”。

2003年,陳二妹買下了玉靈路的門面,真正做起了中介老闆娘,也成了秀華門對門的同行。幾年後,兩人終於有了自己的孩子鄭進,也在本市環境最好的小區裡買了三套一的住房,算得上小城的中產階級了。

即便如此,陳二妹還是很節約,買衣服只選便宜的,幾乎不下館子,也不找人幫忙看孩子,約客戶看房子時,就將孩子綁在背上,再騎電瓶車去約定地點。而且,她對自己如此,對鄭建明亦然。除了常常抱怨鄭建明留不住客戶,還要求他哪怕買一包鹽都要記在賬本上,以防亂花錢。

鄭建明在鋪子上幫不上忙,還被責備,漸漸地,索性自己玩起自己的。那時候,鄭玲自己上下學了,鄭進也上幼兒園了。陳二妹在中介所從早打拼到晚,鄭建明則上午去健身房、下午打麻將,晚上還會和牌友們喝酒吃飯玩到凌晨——反正家裡什麼事兒都不需要他管。

日子就這樣不痛不癢地往前過,陳二妹的生意越做越好。到玉靈路做生意十來年,大家都傳言她做中介掙了上千萬。秀華覺得上千萬不一定,但幾百萬肯定是有的。

當然,這一切和鄭建明並沒有多大關係。

2015年,陳二妹聽人說鄭建明與別的女人關係曖昧,趁夜查看他手機,果然發現其與一個女人關係不一般,微信上全是不堪入目的對話。她忍不住把手機摔了,大聲咒罵鄭建明。鄭建明睡得正香,一下子被吵醒,惱羞成怒,一腳把陳二妹踢到了牀下。

陳二妹痛罵鄭建明狼心狗肺,說要離婚。鄭建明則暴躁地吼着:“做夢!老子纔不會再離婚了!”

第二天,等兩個孩子上學去後,鄭建明當即給陳二妹跪下,求她原諒,說絕對不會再去“亂搞”。那是他第一次打她。

5

然而,一旦有了第一次動手,後來再打就變得輕而易舉了。

當時,陳二妹每個月都會給鄭建明四五千的零花錢,還常在賬上記下輸錢的數額。一次,陳二妹看了賬本,說了幾句牢騷話。鄭建明輸了錢不高興,罵罵咧咧的又一腳踢在陳二妹腰上,陳二妹趕緊雙手護住頭,任他又踢又打。

鄭進嚇得直哭,鄭玲卻冷眼說:“打!打嘛!打死一個少一個,這個家沒法待了!”

陳二妹對此也很寒心,可鄭玲一直都是這樣。以往每年春節,鄭玲都會跟自己生母回外婆家住一個月左右。大概是從小就被灌輸“陳二妹是小三”、“破壞別人家庭”,鄭玲一直很內向,從來不跟陳二妹有什麼交流。

捱過幾次打後,陳二妹忍無可忍,去派出所報了案,說自己長期遭遇家庭暴力。民警很快通知鄭建明來調解。鄭建明在派出所裡態度很好,承認都是自己的錯,發誓不會有下一次——但這樣的情景在往後的生活中不斷重演,所謂的“下一次”從來都沒有斷過。

那之後,每隔一段時間,秀華總能看到陳二妹臉上有淤青,她常常把頭髮披着,或者戴着墨鏡,周圍人不仔細觀察也看不出來。

秀華曾小心地問過,陳二妹也只是平靜地說:“沒事,還不會被他打死。”秀華建議她再去報警,她卻搖搖頭說:“沒用,最終還是得回家過日子。”

秀華的丈夫則覺得,鄭建明每次到鋪子上,對陳二妹都很體貼,人家的家事也不要去問太多:“都說夫妻牀頭吵架牀尾和,要是鄭建明知道你跟陳二妹說的話,說不定會把你的鋪子砸了。”

秀華只好閉了嘴。

時間就這樣一天天流走,生活還得繼續。

鄭玲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陳二妹原本希望鄭玲能留在鋪子上幫忙,但鄭玲卻執意要跟生母一起。

剛好大哥鄭建國的女兒鄭麗沒有工作,陳二妹便邀請侄女來自家鋪面,給她算底薪和提成。鄭麗很勤快,和陳二妹相處得還不錯。只是,每次陳二妹跟鄭建明一開始吵架,鄭麗就像沒看見似的,悄悄躲起來了。

原本一切都還算順利,直到有一次,鄭麗收了2萬3千元的中介費,卻告訴陳二妹,客戶只願意給1萬5。陳二妹原本沒太在意,後來偶然遇到,才知鄭麗撒了謊。

陳二妹心直口快,回去就責罵鄭麗忘恩負義。鄭麗卻埋怨陳二妹給自己的提成太少,沒說幾句就氣呼呼地走了。陳二妹找到大哥鄭建國,讓他管一管女兒,哪知鄭建國反倒瞪着眼對她一陣搶白,說她只認得錢,對侄女也那麼刻薄。

陳二妹很生氣,覺得幫了大伯一家,可父女倆不僅沒有絲毫的感激,反而如此“回報”她,自此便撕破了臉。

一個月後,鄭麗出去自立了門戶。

6

2019年春節後的一天傍晚,陳二妹正在鎖門,一輛鋥亮的路虎停在街邊,車主叫她上車。陳二妹推辭說家住得近不需要乘車,那人卻下車來請她。秀華當時也正關門,忍不住多看了幾眼。那人把副駕的車門打開,怕陳二妹上車碰着頭,還把手扶在門框上,十分體貼。

第二天,秀華忍不住向陳二妹打趣道:“昨天傍上大款了啊?”

陳二妹立刻解釋說,那人是初中同學,叫何飛,同村的,請她吃火鍋,她忙着回家,就拒絕了。還說什麼有事就找他,自己“黑白兩道都有人”。

秀華猜測何飛是暗戀過陳二妹,所以故意說大話。

陳二妹卻忽然說:“要是何飛能找人把鄭建明拖出去揍一頓就好了,也幫我出口惡氣。”

秀華凜然一驚,見陳二妹臉上掛着笑,便琢磨着這應該就是句玩笑話。

沒多久的一個晚上,鄭建明又喝得醉醺醺地回家,陳二妹罵了幾句,鄭建明就一把拽住她,另一隻手抓起桌上的水果刀說:“再他媽的廢話,老子把你的臉割稀巴爛!”

陳二妹嚇得尖叫,不停哀求。鄭建明搖搖晃晃站不穩,卻不鬆手,只發出恐怖的笑聲,“老子給你留個記號,免得你再廢話!”

他拿着刀在陳二妹的胸口劃過,一刀下去就是一道血痕,連續劃了4次。陳二妹不停發抖,不敢掙扎,也不敢吭聲,怕一旦惹怒了鄭建明,他可能真會將刀刺進她的心窩……血慢慢流出來,鄭建明看了看,很滿意地笑道:“二妹,我給你寫了兩個‘二’字。”說着,他就扔了水果刀,跌跌撞撞地往臥室走了。

事情已經過了好一段時間了,陳二妹纔給秀華講起這晚上的事。秀華十分吃驚,忍不住撥開陳二妹的襯衣領子,眼前赫然出現道道疤痕。還沒看清,陳二妹就驚恐地拉攏襯衣,低聲說:“曾姐,可不要給其他人說。”

秀華嘆了口氣,顧不上丈夫的忠告,接着問:“你怎麼還不離婚?以後怎麼辦?”

陳二妹說:“他說過,我到哪裡,他就跟到哪裡,這輩子都休想跟他離婚。”她聲音顫抖,眼淚打轉,卻仰面望着天花板。

秀華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勸,陳二妹接着說,那天早晨鄭建明醒來,又跪在她跟前,拉着她的手打自己臉,罵自己不是人,說以後不出去打牌了,每天守鋪子。見陳二妹不理,他又拿水果刀割破手指寫了“血書”,說保證不會再打她,永遠不會有下一次。

那段時間,鄭建明確實很少打牌。每天從健身房回來,就端個茶杯到鋪子裡坐着,還跟陳二妹聊聊天,有時候也主動煮飯。外人看去,兩人關係也挺好。可沒多久,兩人就又爲雞毛蒜皮的事情吵起來,鄭建明對陳二妹又是一陣拳打腳踢。陳二妹再次提出離婚,說自己淨身出戶也行。鄭建明卻拽着她的頭髮,使勁兒往牆上撞,還嬉皮笑臉地說:“有這種又漂亮又能掙錢的老婆,誰捨得離婚?你想都別想!你離婚了能不跟鄭進聯繫?你到哪裡,我找不到你?”

說起這些事,陳二妹只能跟秀華感嘆,這都是命啊。

那段時間,陳二妹的生活似乎過得很“極端”。

秀華清晰地記得,這一年陳二妹生日,鄭建明特意給陳二妹辦了生日宴。還邀請鄭玲和男朋友小石回了家。一家人唱生日歌、分蛋糕。那天,陳建明還拍了很多照片發在朋友圈,照片裡全是夫妻恩愛、母慈子孝的和睦場景。

可沒過多久,陳二妹就又出事了。

2019年8月的一個週日,陳二妹的鋪子一整天都沒開門,直到第二天人才回來。秀華趕忙上前問,陳二妹卻神色黯然地說:“耳朵出問題了,昨天去醫院了。”

秀華這才發現陳二妹左邊額頭一片淤青,頭上還有一個包,陳二妹指了指自己的左耳說:“前晚上被鄭建明打聾了。”

秀華吃了一驚:“啊?他昨天陪你去醫院了?”

“鄭進陪的。”陳二妹眼圈一下就紅了。

原來,鄭玲打算國慶節結婚,向鄭建明要40萬做嫁妝,陳二妹知道後堅決不同意,說可以買個10萬左右的車送她。鄭建明一耳光打過去,陳二妹立刻就摔倒了。

一瞬間,她根本聽不見他在咆哮什麼,只感到耳朵裡轟轟直響,一陣陣頭暈。鄭建明卻繼續惡狠狠地踢她,鄭進跪着抱住鄭建明的腿,哭喊着:“不要打媽媽了。”鄭玲卻說:“別人都猜我們家有上千萬存款,可我結個婚,連幾十萬都捨不得給!”一邊冷笑着就出了家門。鄭建明聽了更氣,又連續扇了陳二妹好幾耳光。

陳二妹說着就哭起來了,“我遲早得被他打死。”她咬着牙說。

秀華不知道怎麼安慰她,又勸她報警,向法院申訴離婚,她卻搖搖頭說:“他那麼橫,就算他答應離婚,我也逃不出他手掌心的。”

秀華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再往後,秀華也不太清楚了,直到一個月後,一場驚天動地的血案在陳二妹家中發生。

7

12本卷宗,詳細記錄了陳二妹最後幾日的作案細節。

在耳朵被打聾後,陳二妹就完全陷入了仇恨中。她認爲要麼殺了鄭建明大家都解脫,要麼自己一輩子都只能痛苦地活着——她決定選擇前者。

她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何飛。她約何飛出來喝茶,說給他100萬,請他幫忙把自己的仇家弄失蹤。

何飛很震驚,問:“啥子深仇大恨這麼嚴重?”

陳二妹又說是開玩笑,改口說要請何飛幫忙買一輛二手的麪包車,何飛爽快地答應了。

兩人去舊貨市場買了一輛6000多元的麪包車,車都買了,何飛才知道陳二妹根本沒有駕照,何飛問她買車做什麼。陳二妹說自己想開個凍貨鋪子,需要麪包車運貨,還讓人把最後一排座椅拆掉了。

在警方的筆錄裡,陳二妹說,自己當時已經動了殺鄭建明的念頭了,想着殺了他後,再去麪包車上擺一車鮮花,自己就躺在花叢裡喝農藥。

此後每天,她都在反覆琢磨,自己究竟該怎樣動手。一天,陳二妹在電影裡看到,有歹徒把“迷藥”放杯子裡給人喝,就去電商平臺上查,還真有賣的。她毫不猶豫地下了單,把迷藥放進鄭建明的水杯試了試。果然,鄭建明昏睡了一個多小時。

不久,一個雨天的下午,鄭建明在鋪子上喝茶,她再次偷偷放了迷藥,待他頭靠着椅背昏睡過去後,便用電瓶車上的布繩勒死了鄭建明,又用大布袋子把屍體裝起來,繫上繩子後拖拽到裡間的屋角處。

那段時間,陳二妹商鋪附近有一間“礦泉水”鋪子空着,房主之前將鑰匙交給陳二妹,託她幫忙出租,她一直沒來得及處理。

那天,陳二妹先是給房主發微信說,鋪子已經租出去了,隨後還轉了半年租金。接着,她去家電城買了一個最大的冰櫃,還請家電城的工人幫忙運到“礦泉水”鋪子裡,又請表弟餘強把麪包車開到自己的鋪面門口。

她讓餘強坐在門外玩手機,說自己還要在裡間收拾一下再搬,便獨自把“凍貨”裝進麪包車,送到“礦泉水”鋪子後,再倒車進去,同樣讓餘強在門口守着。餘強說,當時見陳二妹忙得滿頭大汗,自己還問過要不要幫忙,可陳二妹卻一直拒絕,只是最後叫他把車開回小區地下停車場就行。

那個週六,正好是中秋節,陳二妹帶鄭玲和鄭進回了山上的孃家,辦了一桌酒席,把兒子正式過繼給了自己的堂弟,還和一家人解釋說,鄭建明是“被警察帶去了解事情,過幾天才回來”。

週一早晨,陳二妹給懷孕的鄭玲端去骨頭湯,鄭玲一聲不吭地喝着,並不跟她說一話。陳二妹非常生氣,覺得鄭玲還在因爲40萬嫁妝而記恨她。她想,自己死後,鄭進得不到家產,還會被鄭玲和小石欺負,多年來,自己辛苦掙來的錢就會任由鄭玲處置了。若要家產全部留給鄭進,除非鄭玲死了……她一邊想着,一邊就在第二碗骨頭湯裡放了迷藥。

等鄭玲說頭昏時,她便假意帶鄭玲去醫院,攙着她去了地下停車場的麪包車裡,又用繩子勒死了鄭玲,又拿出準備好的布袋裝好了屍體。

爲了把屍體運到“礦泉水”鋪子,她再次通過微信找餘強運“凍貨”,餘強答應了。

第二次幫忙的當晚,餘強在手機上搜索了:幫人搬運屍體會不會判刑。後來,他在口供中坦白,自己的確已經察覺到,陳二妹口中的“凍貨”極有可能是屍體,但他認爲“二姐是好人”,這麼多年一直對他很照顧,有事找到自己,理應幫忙。

處理完鄭玲的屍體後,陳二妹關了鄭玲的手機,隨後又給小石打電話,說鄭建明現在不同意他和鄭玲結婚了,小石非常生氣。但當時他正在老家處理自家房子的事,打算事情完了再來當面對質。

8

勒死鄭建明後,陳二妹打算喝農藥自殺,但她幾次擰開藥瓶,都因惡臭沒能喝得下去。鄭玲死後,她又擔心鄭進孤單,他能跟堂弟一家相處好嗎?旋即她又希望跟鄭建國談一談,把恩怨了結,託付他們也幫忙照看下兒子,畢竟都是鄭家人。但他們很久沒來往了,她又想起鄭建國一家對她嫌惡的樣子,心裡的怨恨之火蓋過了托子之願。

她再次約何飛喝茶,試探着說,請他幫忙綁個女人讓自己出口氣,說這個女的跟她老公搞曖昧,想嚇唬她一下。

何飛說自己不幹這個,但有個認識的朋友叫王平平,把陳二妹的電話給了他,還說一切和自己無關。

那段時間,陳二妹手上正在代理出售一棟單門獨院的別墅,房主出國了,把鑰匙交給了陳二妹。陳二妹給王平平提供了鄭建國的照片和電話,說他在臨市替人拉貨,讓王平平將人帶到別墅裡,其他的事都不用管,事成支付20萬。

王平平當即叫了幾個自己的“兄弟”,佯裝有貨要拉,將鄭建國騙了出來,隨後將其捆了手、捂了眼睛送到別墅衛生間的椅子上就走了,陳二妹如約付了錢。

陳二妹問鄭建國是否知道誰綁了他?鄭建國原本十分緊張,但聽出是陳二妹的聲音後,頓時如釋重負,破口大罵:“你敢做啥?趕快把老子放了!”

陳二妹說起鄭麗的事,責罵他一家人不懂得感恩,鄭建國依舊罵陳二妹心黑只認得錢。兩人惡語相向,都喪失了理智。陳二妹一怒之下撿起地上的繩子,用同樣的方法勒死了鄭建國,並拿走他的手機。

她又去家電城買了同款冰櫃,放到“礦泉水”鋪子,並用同樣的方式,讓餘強把鄭建國的屍體當“凍貨”運到那裡。

當晚鄭麗不斷打鄭建國的電話,想問父親啥時候回家,陳二妹不敢接,後來實在忍不住,回覆了一條信息:“麗麗,手機沒電了,等拉完貨後爸爸就回來。”這個稱呼引起鄭麗的懷疑——父親從來沒有這樣叫過她,她疑心他出事了。

鄭麗第二天一早就驅車來了臨市,計劃再找不到父親就報警。陳二妹看着手機上不斷顯示的來電信息,想着一不做二不休,也可以把鄭麗綁到別墅裡。

王平平看20萬來得這麼容易,隨即答應幫忙綁鄭麗。

謹慎起見,他換了一批人,爲了不讓鄭麗懷疑,他先找了一個兄弟的女朋友給鄭麗打了電話,說自己想賣一棟別墅,希望鄭麗去看房子。鄭麗說自己在臨市,可以找店裡的夥計來看,女子卻堅持說鄭麗去她才放心。

鄭麗只得掉頭返回,當天下午便帶了店裡幾個年輕人一起去別墅。王平平等人沒想到鄭麗會帶那麼多人,謊稱主人家不想賣了,也不允許拍照,立刻打發他們離開了。

那些天,陳二妹依舊像往常一樣離開家,去打開鋪子,到黃昏再回家。爲了向何飛表達感激,陳二妹還去酒店開了房,邀請何飛發生男女關係。

起初,何飛很關心被綁的人,知道綁了個男的,而不是“小三”,雖然感到詫異,卻也沒有打聽原因,只是一再勸說陳二妹,罵罵人出出氣差不多就行了。直到陳二妹淡然地說,“他已經死了”,何飛這才驚恐地刪了陳二妹的電話和微信,說以後不再聯繫了。

那之後的幾天裡,陳二妹反覆聯繫何飛,但何飛的電話再也打不通了。她倍感傷心,卻只能維持着表面的平靜。

她有發朋友圈的習慣,只是曾經被秀華問過幾次後,便常常會把朋友圈設置成自己可見。那天深夜,她實在太過疲憊和緊張了,把原本要發朋友圈的話發到中介羣裡了,就洗漱去了。

沒想到正是那句話,引起大姐陳梅和堂弟媳的警覺。可這時候,一切都已經晚了。

2020年,當地法院一審判決陳二妹死刑。何飛、餘強、王平平以及此事的參與者等二十餘人,也受到相應的法律制裁。

後記

事發至今,秀華依舊覺得,一切只是自己做了個噩夢。

“陳二妹那麼瘦弱,平日連雞都不敢殺,誰能想到她會狠心殺了三個人,欠下四條人命啊……一個沒什麼文化的女人,從農村出來,白手起家,可以掙起上千萬的家產,吃了好多苦,其他人根本想象不出……很多時候我半夜也會想起她,總是難以再睡着,恨自己沒有好好勸勸她……你說,如果我們對她關心多一點,會不會是另外的樣子?”

秀華斷斷續續說了很多話,可我卻無法回答她。

一個從大山裡走出來的女人,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向殺人深淵的?她那麼會掙錢,足以見得她的聰慧,但她怎麼會糊塗到以殺人來求得解脫呢?她深愛着兒子鄭進,希望他衣食無憂,她有沒有想到過,一個未成年的孩子得知母親殺死父親後會有多麼恐懼和無助?

我想,這些問題也沒有人能夠回答了。

(本文人名、地名均爲化名)

作者:羅鴻

編輯:唐糖

題圖:《白日焰火》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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