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境小鎮蒂華納:實拍移民的悲慘人生

點開美墨3152多公里邊境線西側起點處的衛星地圖,你或許會感到困惑——邊境線以北的“超級大國”一片荒野,而南邊的“發展中”小城卻建築密集、人丁興旺。

然而,當你真切地站到這條邊境線上時就會看到,美方高大結實的金屬欄杆背後,是遠處高樓林立、綠樹搖曳的旅遊勝地聖地亞哥,而緊貼着墨方簡陋鐵板的,則是雜亂無章、低矮建築邊垃圾遍地的墨西哥邊境城市蒂華納

由於接壤美國,特卡特河畔的蒂華納伴隨着聖地亞哥市民的週末度假而迅速發展起來。作爲世界上最繁忙的國際通道,墨美之間的通關口岸每天有6.5萬輛小轎車、5000多輛貨運車往來,30%的墨美遊客在此通關,墨20%的出口商品由此運抵美國。每年有4000萬人經由蒂華納墨美邊境口岸雙向流動,口岸全天24小時開放。

不過,這樣的局面在過去一個月內正迅速改變。這一邊,來自中美洲的近萬大篷車移民匯聚蒂華納,逃離國內困境的他們希望找尋契機向美國申請庇護;另一側,美國大兵架起鐵絲網加固邊境牆嚴防死守,他們的總統更將來者稱爲“入侵”的“暴徒”,威脅稱可能永久性關閉邊境。

11月29日,“由於沒有人在聽我們的聲音”,10名女性移民身披白旗宣佈發起絕食抗議。在此之前的25日,數百名等待已久的移民向美國邊境口岸發起衝擊,換來美軍的催淚瓦斯橡皮子彈

移民的無望、美軍的槍口、當地人的抗議、NGO的援助……邊境小鎮蒂華納從未如此處在輿論的風口浪尖。

8000人入住僅能容3000人的收容所

11月30日,來自洪都拉斯埃爾普羅格雷索(El Progreso)市的亞歷山大(Alexander),已經在蒂華納的貝尼託華雷斯體育中心度過了整整兩個禮拜。

這個緊鄰美墨邊境牆的體育中心在11月中旬被當地政府改造成移民收容所後,就再也找不到以前的影子——原本的籃球場、足球場、棒球場和草地被大大小小、五顏六色的帳篷佔據,從遠處看像極了一個小村莊。

這些帳篷規格不一,有些是常規用的野營帳篷,有些是四面敞開的大棚,晚到的移民不得不在大棚底下打着大通鋪,稍微一動頭就能碰到他人的腳底板。還有些用塑料紙和小樹幹勉強撐起的棚子散落在帳篷的縫隙和棒球場的看臺下。人們把衣服攤在帳篷頂上晾曬,一些年輕移民四處兜售香菸和充電寶。

收容所外,年輕的移民以售賣香菸爲生。 Andrei Guerrero Vazquez供圖

亞歷山大和其他五個獨自上路的洪都拉斯青年蝸居在一個雙人帳篷裡,他們的行李、衣物和鞋子凌亂地散落在帳篷外,帳內只留下塑料水瓶,避難所內僅有的兩個直飲水龍頭在週末斷水。

來自美國洛杉磯的獨立紀錄片製作人山姆(Sam Slovick)11月27日告訴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這個原本只能容下3000人的移民收容所如今有近8000人入住。“上週末,大雨淹沒了整個體育館,現在衛生情況十分糟糕。”

18日就來到蒂華納的山姆在貝尼託華雷斯體育中心內兜兜轉轉了不下20次,他說每次情況都在急轉直下,“在一開始你能看到孩子們在一處小型滑梯組合上玩耍,也能聽到他們的嬉戲聲,但現在那個滑梯已被淹沒在垃圾和衣物中,而那些欣喜的聲音則被一直盤旋在避難所上空的直升機轟隆隆的引擎聲取代。”

14天的等待中,亞歷山大同樣切身感受到了愈發冷峻的局勢——避難所周圍警力部署逐漸增加,從三兩個步行巡邏的地方警察,到全副武裝聯邦警察圍起人牆食物愈發匱乏,從一日三餐供應到一日一頓都難以保證;當地居民的態度更是急轉直下,從一路上的熱情好客到冷眼相待,甚至向移民投擲石塊抗議。

“大篷車”移民們侷促的生活環境。 Sam slovick 供圖

與此同時,美國批准避難申請的名單仍在以“龜速翻頁

自從美國總統特朗普上臺推出限制移民的政策後,美墨邊境關卡對移民的放行速度就明顯降低。據美國政府統計數據顯示,2017年美國收到庇護申請超過12萬份,其中美國移民法官在去年一年內審理了3萬份,其餘9萬份庇護案還積壓在冊。

在美墨邊境口岸,美方當前每天僅受理60至100名移民的庇護申請。在這批“大篷車”移民到達蒂華納之前,等待獲准進入美國的隊伍已經排到了兩個月後。

無盡的等待吞噬着移民的耐心,11月25日,數百人高喊着“我們不是罪犯!我們勤奮工作!”的口號,不斷逼近口岸關卡,遭到墨西哥執法人員的攔阻和美方催淚瓦斯、橡皮子彈的逼退。

“美國夢”涌來,小鎮不能承受之重

10月13日從洪都拉斯聖佩德羅蘇拉出發,大篷車移民歷時一個月跋涉近5000公里來到蒂華納。但他們的眼前是到不了的美國,身後是回不去的祖國,腳下則是留不住的他鄉。

11月14日,兩名剛剛抵達蒂華納的中美洲移民,行走在美墨邊境牆上,遠望聖地亞哥。

11月29日,蒂華納又下起了雨。

這一天,10名女性移民宣佈發起絕食抗議,她們退而求其次地希望墨西哥能爲他們提供快速的人道主義簽證。

然而,這個依美國而興的邊境小鎮,似乎難以承載起這麼多人的“美國夢”。

“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城市會爲這種狀況做好準備,請允許我將它形容爲‘雪崩’。”早在移民剛剛抵達蒂華納的11月16日,當地的保守派市長鬍安·曼努埃爾·加斯特姆(Juan Manuel Gastelum)就爲局勢發展潑下一盆冷水。

過去,擁有160萬多元化人口的蒂華納一直以“移民友好”形象著稱。

每年從中美洲國家途經墨西哥流向美國的約20萬移民中,不少人會選擇留在蒂華納。2016年,3000多名海地人爲逃離強颶風“馬修”試圖從蒂華納入境美國。出於與大篷車移民類似的原因——沒有合法進入美國的途徑,他們滯留在了蒂華納。當地政府和居民爲海地人提供了衣服、住所和工作。

但這一次情況發生了變化。

11月10日,墨西哥國家移民研究所將80名率先抵達的大篷車移民安置在了蒂華納靠近邊境線的高檔社區內。12日,另外300人來了。13日,又來了300人。外來者將社區所在的當地頗爲知名的普拉亞斯德蒂華納(Playas de Tijuana)海灘據爲己有。

到了14日的黎明時分,部分“普拉亞斯德蒂華納”社區的居民走上前去質問露宿街頭的外來者,遭到暴力對待。隨後,針對大篷車移民的遊行示威開始蔓延到蒂華納全市。

11月19日,大批蒂華納人聚集在距離美國邊境1.6公里的瓜特穆斯(中美洲阿茲特克帝國末代統治者)雕像下抗議,他們指責移民在給蒂華納製造混亂,擔心當地資源會被用在這羣人身上。

正在墨西哥國立自治大學(UNAM)攻讀經濟學的路易斯·溫貝託(Luis Humberto)與遠在蒂華納的親戚保持着聯繫。在他看來,“普拉亞斯德蒂華納”社區中的多數人不歡迎移民,因爲這些影響了這個城市和社區的整體形象。

“蒂華納人的生活水平普遍比墨西哥其他地方高。”當地人馬爾科·蒙羅伊(Marco Monroy)告訴澎湃新聞記者,這裡文化上兼容美墨,經濟上因爲靠近美國,更加依賴商業而非製造業,是個發展很快的城市。

但作爲土生土長的蒂華納人,馬爾科並不介意大篷車移民的到來。“因爲這裡本來就聚集着大量等着合法或非法進入美國的移民,早就習慣了。”據馬爾科的觀察,出來遊行抗議的大多是住在蒂華納的墨西哥移民,“他們覺得自己應獲得高於中美洲移民的待遇”。

11月27日,全副武裝的墨西哥聯邦警察在收容所外圍起人牆。 Sam slovick 供圖

伴隨着中美洲大篷車移民的到來,蒂華納變得有些“特朗普化”。

社交媒體上流傳的示威視頻中,有領頭者面向人羣情緒激動地喊話:“特朗普是對的!”蒂華納當地新聞媒體反覆質問“是誰組織了大篷車?”社交媒體平臺上更是傳播着中美洲移民使用毒品的故事。蒂華納市長加斯特姆更是被拍到頭戴一頂寫有“Make Tijuana Great Again”(讓蒂華納再次偉大)的紅色帽子,而這正是特朗普競選時的標誌。

諷刺的是,特朗普上臺後不斷收緊移民政策,帶給蒂華納這座邊境城市的影響顯而易見。蒂華納口岸的通關速度比以前慢了許多,即便是合法過境的墨西哥人也需接受美國移民官的長時間盤問。在收容所裡,一些墨西哥移民被遣返至蒂華納,和其他來自海地、洪都拉斯等國家的移民住在一起,人數明顯增多。

“墨西哥人一向反對特朗普‘歧視’移民的種種政策。”馬爾科告訴澎湃新聞,“但在大篷車移民的問題上,與特朗普站在一起指責大篷車移民或許是最方便的做法。”

爲期一個月的移民招聘會

蒂華納人似乎有理由感到憤怒——移民由南至北穿越整個墨西哥的途中,所有地方政府和民衆都熱情友好、快馬加鞭地將他們送往蒂華納,直接導致了後者超負荷承壓。

當下墨西哥政府換屆的背景,更加劇了蒂華納局勢的雜糅。

將於12月1日離任的墨西哥總統恩裡克·佩阿·尼託(Enrique Pea Nieto)似乎無意於替繼任者安德烈斯· 曼努埃爾·洛佩斯·奧夫拉多爾掃清障礙。蒂華納市長加斯特姆甚至公開指責墨西哥聯邦政府的“不作爲”,稱已不得不轉向聯合國和國際NGO尋求幫助。

“我們正與當地部門協作,幫助移民們在墨西哥完成註冊,隨後將他們轉交給墨西哥庇護委員會。”聯合國難民署墨西哥地區發言人弗朗西斯卡·豐塔尼尼(Francesca Fontanini)接受澎湃新聞採訪時透露,這些移民大多因爲貧窮或爲躲避訴訟與暴力而選擇逃離,設立在墨西哥的聯合國難民署部門只能爲想要留在當地的人提供幫助。

11月22日,收容所外,年輕的中美洲移民們互助理髮,圍着電源給手機充電。 Andrei Guerrero Vazquez 供圖

然而,墨西哥北方邊界學院(COLEF)國際移民研究員安德烈·格雷羅·巴斯克斯(R. Andrei Guerrero Vazquez)在接受澎湃新聞採訪時指出,滯留蒂華納的大篷車移民生活在惡劣的環境中,任何一方政府都沒有顯示出有能力解決這場“移民危機”的跡象。

爲了安置突然涌入的大篷車移民,蒂華納的體育場、娛樂中心等公共場所被改建成了臨時收容所。匯聚在這些收容所的大多是單身且獨自上路的男性。對於這羣平均年齡28歲,大多隻念過小學,只講西班牙語,在本國從事着建築、園藝、牲畜業、農業等工作的移民而言,食物、衣物、住所和收入來源是迫切所需。

11月19日,蒂華納所在的墨西哥下加利福尼亞州政府啓動了爲期一個月的招聘會,面向已在蒂華納定居的和新近涌入的所有移民開放,招收可從事美墨邊境製造業的人員。

該州勞工部長弗朗西斯科·伊裡貝·帕尼亞瓜(Francisco Iribe Paniagua)告訴《亞利桑那共和報》,兩年前海地移民涌入蒂華納之後,他們就有過辦招聘會的想法,當時官員們通過招聘會計劃讓許多人最終留在了這個城市。

“他們有既定目標(在美國尋求庇護),但當地的現實迫使他們中的許多人留在下加利福尼亞州,”他告訴該報,“這一次,我們的行動速度更快,充分利用了兩年前經驗。”

針對蒂華納移民舉行的招聘會將爲期一個月。 聯合國難民署供圖

11月29日,蒂華納政府提出將移民從當前緊鄰美墨邊境的體育中心遷往該市東南地區更爲寬敞的地方安置下來。但是,看着手機導航軟件上這段不到20公里、需步行約4小時的距離,移民們並不那麼樂意,或許當下隔着兩重邊境牆遠眺聖地亞哥的處境更顯真切。

隨着美國民主黨在11月6日舉行的中期選舉中重奪衆議院多數席位,分析人士預測美國政府今後對中美洲移民的政策或將有鬆動,特朗普政府通過國會撥款建造美墨邊境牆的計劃也恐成泡影。然而,對於這樣的分析,特朗普在推特上強勢迴應稱,若國會不在12月的會議上同意爲美墨邊境牆新撥款50億,將寧願政府停擺。

無論美國兩黨間的博弈結果如何,無論即將上臺的墨西哥新總統將作出怎樣的表態,對於真實生活在蒂華納的近萬中美洲大篷車移民而言,橫亙在眼前的兩道金屬邊境牆像是銀色長龍,散發出冰冷寒光,帶來無盡的沉重與壓抑。夕陽下爬上牆頭遠望聖地亞哥摩登高樓的他們,冷暖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