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教授姚洋談教育內卷:建議十年義務教育

從一線城市到邊遠鄉村,教育的焦慮席捲全國。如何走出內卷,構建真正有利於創新性人才成長的教育生態,是我國基礎教育必須直面的難題。

剛剛出臺的“雙減”新政拉開了新一輪教育改革的序幕,包括強化學校教育主陣地作用,深化校外培訓機構治理等一系列重磅改革正在緊鑼密鼓地落地。

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院長姚洋在接受第一財經採訪時表示,當前教改政策尚不完整,我國若要從根本上解決考試社會的內卷,必須儘快對教育制度進行系統改革,普及高中,推行十年制義務教育。

他認爲,只有一半孩子可以上普通高中是過早分流,違背了我國產業升級的路徑,初中文化水平難以滿足智能製造業對高級藍領的要求,應該讓所有孩子讀完普高之後再選擇走職教路線還是大學路線。

建議推行十年制義務教育

第一財經:您一直以來都非常關注義務教育改革的話題,此前曾提出把義務教育年限提高到12年,在15年的時間內普及高中教育,最近您又進一步提出實行十年制義務教育。是什麼原因讓您改變看法?這種做法可以解決現實中的什麼問題?

姚洋:最近社會上關於內卷的討論非常多,中央也出臺了高規格的“雙減”政策,對課外補習、擇校都作出了一些規定,但政策體系現在還不完整,對高中這一非義務教育階段的規定尚不明確。

我國中小學教育的主要問題是學生無謂的學習太多了,這就是內卷。沒有幾個人願意內卷,但每個人又被迫內卷。因爲資源有限,升學不能光看自己的努力,還要看別人的努力,每個家長都被迫把自己的孩子放到“跑步機”上越跑越快。

大量沒有意義的刷題浪費了孩子太多的時間,扼殺了孩子的創造力,這種教育制度不利於建立創新型社會。

對於科學創造來說,智商是基本的,努力也很重要,但死記硬背的教育進一步扼殺了孩子的創造力,導致一些智商較高而情商不高的孩子在這個過程中被打擊,難以發揮出他的潛力。

教育把一些本來有過人才能的孩子培養成了碌碌無爲的普通人,這是當前必須要反思的問題。培養創新型的人才首要的是把學生從這些無用的內卷中拯救出來,給孩子、家長減負。但僅靠打擊課外班是沒有辦法實現減負的,課外補習很快會化整爲零,轉入地下。

減負的關鍵是要對教育制度進行系統改革,推行十年制義務教育,初中高中合併爲一貫制中學,並嚴格規定不能擇校,而且不能再有超級中學。

擇校在美國的實驗也是失敗的,在中國這種考試社會中更是“毒瘤”,超級中學是一種很壞的制度,它們通過“掐尖”將好學生都“掐”走,追求超高的升學率,也讓那些沒有進入超級中學的孩子覺得自己是二流的,影響了他們學習的動力。

第一財經:您認爲推行十年制義務教育能夠解決當前的教育內卷嗎?

姚洋:是的。走出內卷必須從教育制度改革上入手,普及高中是必須的,如果我國的財力做不到12年,那麼可以考慮縮減爲十年制義務教育,一旦推行十年制義務教育,家長想“卷”也“卷”不成了。

在具體的制度設計上,十年義務教育可以這樣安排:小學五年,實行中學一貫制,初中和高中合併成五年,上初中隨機分配學校,從根本上杜絕擇校。這樣,學生分佈也較爲均勻,好學生可以帶動後進生。孩子上小學之前可以加一個學前班,這樣七歲開始讀小學,十七歲中學畢業,上大學沒有問題。對於絕大多數高校來說,十年義務教育的知識儲備足夠了。一些頂尖的高校如果對學生有額外的要求,可以增加一年預科。不上大學的孩子可以上中級專科學校,兩到三年時間,然後就業。這樣就可以從制度上徹底解決中學、小學和幼兒園的內卷。

不宜過早分流學生

第一財經:近來有關部門提出要堅持高中階段的教育“職普比”大體相當,認爲這一舉措可爲給社會提供必要勞動力,使得經濟能夠保持合理的增長趨勢。家長對此的理解是,通過中考分流之後,將有一半的孩子上不了普通高中,反而進一步加深了教育的焦慮和內卷,您認爲中考分流是否能夠達到政策設計的初衷?

姚洋:過早地對孩子進行分流,將他們按照學習成績分爲三六九等是錯誤的。應該承認每個十四五歲的孩子都有自我發展的希望,不要通過分流打擊他們,而是要給他們希望,讓所有的孩子讀完普通高中,到時他們的心智也較爲成熟,再選擇走職業技術路線還是大學路線。

未來我國產業升級都需要開數控機牀,工廠要求有技術學院的大專文憑,初中畢業之後就進入職業教育,學生的知識儲備是不足的,達不到高級藍領的要求。

第一財經:德國學生在小學階段就要決定做技術工人還是考大學。相比而言,爲什麼您認爲我國學生在初中畢業後向職業高中分流還是過早?

姚洋:首先德國的制度本身也受到了其國內的很多批評,更重要的是我們職業教育的水平和德國相差非常大,也學不了德國。德國技校的教育是非常好的,技校的學生每週五天的時間,有三天是在普高上的,只有兩天在工廠上,這樣下來,普通高中的知識也學到了,而且還實實在在地學到了技術。

我國的情況是技校教育水平比較低,農村地區百分之六七十的技校學不到真技術,技校所教的知識和工廠需要的技能嚴重脫節。在德國,技術工人和大學生之間的通道是打通的,做了工人之後還可以去上技術大學,德國高中畢業生考上大學的比例還不如中國,只有約40%的學生升入大學,但到了30多歲,則有百分之六七十的人接受了高等教育。然而,在我國這條通道是關閉的,絕大部分人當了工人之後就一輩子都是工人了。

在德國做一個普通工人沒關係,過幾年就可以上技術大學,就轉變爲有社會地位和可觀薪酬的高級藍領。我們學到了德國的分流,但沒有學到德國制度的後一半。現在學生被分流後做藍領是沒有升遷通道的,這對於初中階段學習成績不太好的孩子,特別是農民家庭的孩子來說是一種不公平的制度安排。

我一直呼籲工人也要有職級,應該向工人開放適合他們的技術大學,比如像過去那種半日制半脫產大學,給他們再次接受教育的機會。

第一財經:您如何看待近來一些三本院校向職業教育學院的轉型嘗試?我國該如何改變學歷教育與職業教育錯位的這種困境?

姚洋:方向是對的,關鍵是怎麼去做。我去德國看過,德國的技術大學一定要一到兩個大公司合作,大公司與這些大學有緊密的合作,不僅提供資金支持,公司的很多實驗室也設在大學裡。

技術大學屬於工科教育,辦技術大學比辦普通大學的成本高多了。辦技術大學必須有設備,需要大量資金的支持,三本學校沒有這個條件。這些院校向技術大學轉型時必須有與大企業聯合辦學的思路,改變職業教育與企業需求脫節的狀態。

緩解焦慮 關鍵在教育體制改革

第一財經:中央近日出臺的“雙減”文件提出,有效緩解家長焦慮情緒,促進學生全面發展、健康成長。規範課外補習是緩解家長焦慮的一劑良方嗎?

姚洋:教育焦慮是當前社會非常普遍的情況,不僅大城市的家長焦慮,邊遠地區剛脫貧的貧困戶也焦慮,由於本地的公立中學升學率不理想,有脫貧戶拼盡了全力把孩子送到學費昂貴的私立高中去讀書。現在全社會都非常重視教育,如果不從根本上解決教育焦慮的問題,這麼下去甚至會將剛脫貧的家庭再一次拉入貧困。

我們的教育改革不能再只抓皮毛,只是採取一些治標不治本的政策,而是要從制度上來解決問題。如果教育制度中的一些根本性改革沒有推進,而只是嚴查輔導班,那麼家長就會選擇化整爲零、請私教,推高“一對一”價格,一些家庭願意付這個成本而且能夠付得起,但經濟差一點的家庭就負擔不起了。

從國際上來看,韓國、日本等都曾經禁止過輔導班,效果並不好,最後也只能又放開了。最終解決這一問題的辦法並不是政府的約束,而是這些地區的大學成了普及教育,孩子們都可以上大學之後,去上補習班的孩子自然就少了,只有那些想上最好大學的孩子才上補習班,補習班的規模也就大幅縮減了。

減負要讓孩子發揮天性,讓每個孩子都有自己的特長和專長。如果大學普及了,百分之六七十的孩子能上大學,高考就可以改革,一般學校不只看高考分數,特長生也可以被找出來,有天賦的孩子可以冒出來,這對於我國建立創新型社會是非常重要的。

第一財經:一直以來您都非常關注我國的教育均衡問題,尤其是農村教育的發展狀況,您認爲,提高農村的教育水平,當前需要做哪些工作?

姚洋:農村教育首要面臨的是農村地區教師資源不足的問題,應激勵更多的免費師範生到農村去,並增加財政投入來提高農村地區教師的待遇。

現在師範生是免學費的,但學費本來就很低,對於學生沒有太大的激勵,下一步應該提高待遇,對學生的獎學金高一點,減輕家庭的負擔,這些學生畢業後如果到農村工作,除了正常的工資之外,國家還能額外給一部分工資,讓學生安心在農村地區工作三五年,緩解農村師資缺乏的現狀。

現在教育制度中還有很多對農村孩子不友好的政策,比較典型的是高考中的英語考試,加重了城鄉之間教育的不公平。

現在高等教育收費,越好的大學收費越低,清華北大每年只有5000元的學費,而三本大學收費高達好幾萬元,大部分去上這些學校的是農村的孩子。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們英語成績不高,導致他們在與城裡的孩子競爭中處於劣勢,難以考入學費低廉的一二本大學,讓本來經濟條件不太好農村家庭承受了高昂的學費。因此,取消高考英語考試,將英語成績作爲參考分數,在促進城鄉教育均衡上能夠發揮積極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