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要的不是所見,而是目光:一位被低估的諾獎得主
▲詹姆斯·布坎南(1919年10月3日-2013年1月9日)
《荷馬史詩》中有這樣一個故事:
傳說,西西里島附近海域有一座塞壬島,島上有一個歌聲美妙的女妖,日夜唱着動人的歌,引誘過往船隻上的人,致使航船觸礁沉沒,船員則成爲塞壬女妖的腹中餐。
尤利西斯經過這裡的時候,爲了不被女妖誘惑,就囑咐同伴用蠟封住耳朵。但是,他自己卻很想聽聽女妖的聲音到底有多美。於是,他讓同伴把自己綁在桅杆上,並告訴他們無論發生什麼,都不要在中途給他鬆綁。最終,他們安全順利通過了女妖居住的海島。
▲尤利西斯渡過塞壬島
1986年的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詹姆斯·布坎南,在書中用這個故事闡述了他的觀點:“權力需要外部的制約”,不能寄希望於“人的自我約束”,而避免悲劇發生最有效的辦法,就是要牢牢抓住縛住尤利西斯的那根馴服利維坦的繩子。這是對他的“有限政府理論”最準確的表達。
如果眼界僅限於此,那將了無新意。法國作家紀德說:關鍵是你的目光,而不是你的所見。
作爲公共選擇學派主要創始人,布坎南的思考,沒有停留在自大蕭條始,延續至今的干預主義、福利主義、烏托邦主義對市場與政府界限的破壞,以及以各種名義對自由的侵犯這些事實本身,而是將目光轉向如何撼動形形色色的“破壞者”的理論根基。
布坎南注意到,無論是自由逐利的市場,還是維護社會秩序和正義的政府,做決策的都是一個個具體的人,而人的本性是相同的,且很難改變。那麼,爲什麼不能用分析市場運行的方法來分析政府的決策行爲呢?——布坎南用犀利的目光,敏銳地抓到了“破壞者”的軟肋和邏輯缺陷。
▌好答案來自好問題
1929年,一場始發於美國的經濟危機,迅速蔓延至全球。被稱爲最後一個固守放任自由主義的美國總統胡佛,無力迅速扭轉大蕭條的局面。於是,1933年,富蘭克林·羅斯福被選舉爲美國第32任總統。上任後,他告訴美國人“唯一值得恐懼的,就是恐懼本身”。
隨後,羅斯福總統頒佈了一系列“新政”,聯邦政府開始大肆干預經濟社會的方方面面。美國的金融秩序逐漸得到恢復,經濟有所好轉,而聯邦政府的權力,也得到前所未有的擴張。
美國的“成功”被西方國家紛紛效仿,人們越來越傾向於一個大的、強有力的政府。整個世界由此開始左轉。
▲富蘭克林·羅斯福
支撐這一認知的,是實證主義——用事實和數據來評判理論對錯。
初聽起來,似乎無懈可擊。
然而,實證主義在社會科學中是絕對誤導性的,因爲“任何數據所代表的事實,必然需要通過理論框架本身來組織,所有的事實,都是‘理論的事實’,數據是不會自己說話的。”(朱海就)。比如,羅斯巴德等人就認爲,從更長的經濟週期看,羅斯福新政的負面作用更大。那些支撐政府幹預的數據和事實,既輕視了市場的自我修復能力,也忽略了時間週期。
在實證主義氾濫,干預主義、計劃經濟盛行的年代,始終保持清醒,並且開宗立派,捍衛古典自由主義基本理念的,除了米塞斯、哈耶克等人,還有詹姆斯·布坎南。
布坎南將目光聚焦在“失靈”二字上。他提出這樣一個問題:如果因爲市場會失靈,而讓政府幹預市場,甚至替代市場,那麼政府就不會失靈嗎?
布坎南的答案簡單而直接:“政府不僅會失靈,且政府失靈的後果並不比市場失靈的後果更可取。”
中國有句諺語:“以其人之道,還其人之身”,布坎南正是用這個辦法,借用各種干預主義學派分析市場失靈的方法,來分析政府的行爲。如此一來,干預主義的邏輯缺陷一覽無餘,由此開始,那些反對政府幹預、捍衛自由市場的人士放棄了防禦姿態,轉而斷然地開始了進攻。
正是沿着這樣的思考,布坎南於1959年提出了一種政治經濟學模式,被稱之爲“公共選擇理論”。
▌與其反駁觀點,不如動搖理論根基
所謂公共選擇,是指非市場的集體選擇,實際上就是政府選擇。
在公共選擇理論出現之前,人們往往把政治和經濟分開來看。當分析經濟時,人們通常把市場裡的人看作“經濟人”,認爲市場是由一個個自利的人組成的,這些人總是追求自身利益最大化,是俗世中的飲食男女。而當分析政治時,卻不自覺地把政府看作一個整體,認爲政府是沒有私利的,是福利主義的,政府裡的人都是站在上帝視角的智者聖賢。
布坎南對此充滿質疑,並創造性地將經濟學思維用於對政治領域的制度研究。他認爲,無論是市場中的經濟人,還是政府中的各種角色,其本性都一樣,“我們要把人們用以檢查市場經濟的缺陷和不足的方法,原封不動地用來研究國家和公共經濟的一切部門。”布坎南在分析政府決策時的核心是以下三點:
· 分析對象上的個人主義。政府不是一個天然的整體,而是由一個個的人組成的,真正做決策的是個人,而非集體。因此,分析政府選擇的基本單位,應該是獨立的個人,必須着眼於集體決策中的個人動機,以及影響個人動機的制度約束。
· 效用最大化的個人行爲傾向。人們往往把“利”理解爲追求財富的最大化,而事實是,不同的人所追求的“利”是不一樣的——財富、權力、聲望等等;甚至同一個人在不同時期追求的“利”,也在不斷變動,但不管人們界定的“利”究竟是什麼,都會只追求更多,而不是更少。
· 經濟人理性假設。布坎南認爲,之所以在制度分析中需要經濟人假設,是因爲它設定了一種“底線”條件,或者說是最差情境,在這個基礎之上推導出來的制度模式或政策措施,在實際運行中將遇到的實際環境只會比預想中更好,而不是更差,這能保證制度和政策的有效性。
不難看出,布坎南的經濟學思維是建立在個人主義基礎之上的——自利是人的本性,人性是不變的,不會因社會條件的改變而改變,社會條件能改變的,只是對人性善惡的放大或者抑制。因此,無論一個人是存在於市場上,還是“服務”於政府中,其“自利”的本性都是一樣的。
同時,人又是一種複雜的動物,人們對“利”的界定,不僅受物質的誘惑,而且取決於人的思想、理念,甚至意識形態。比如,同樣供職於政府,但有人追求名聲,有人追求財富,有人追求權力,有人享受“掌控一切”的感覺……而這些其實都是廣義上的“利”,實際情形是,爲了追求不同的“利”,他們會利用手中掌管的公共權力,做出不同的政策、行爲,進而對市場產生不同的影響。
布坎南祛除了政府權力機構的天然公益性,把政治領域也視爲一種市場,在這個市場上,政治家、官僚、利益集團、選民都是經濟人,都追求自身利益的最大化。而政府行爲天然也會逐利——是所有經濟人爲達成某種協議,協調各種利益衝突的過程。因此,必須通過各種方法限制和約束權力。
▌捍衛自由,需要勇氣,更需要智慧
熱愛自由是人的天性。然而歷史上,侵犯自由的東西,遠比捍衛自由的要多,其中就包括思想市場。
思想市場之所以常常出現“劣幣驅逐良幣”,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批評者常常將注意力放在錯誤結論的本身,而忽略了推導出錯誤結論的那些天然缺陷,比如,邏輯謬誤,錯誤的理論根基,等等。布坎南之所以能成爲繼米塞斯、哈耶克之後又一位古典自由主義的捍衛者,關鍵在於他敏銳的目光和獨闢蹊徑的方法。
面對形形色色的干預主義者,布坎南繞過了結論本身,直接動搖其理論根基——公共決策中人的行爲的逐利性,而這正是長期以來幾乎被所有人都忽略的大問題。
在現實世界中,每個公共決策者都追求自身利益最大化,都擁有理性計算的能力,也都無法逃脫人類認知的侷限,他們可能利益一致,更可能相互衝突,他們會爲了達到某個目標相互妥協,也會相互競爭,他們身上的“動物精神”絲毫不亞於市場中的經濟人。
因此,布坎南認爲,任何公共決策,總是讓一部分人受益,另一部分人受損,任何政府既不可能“全能”,也不可能“仁慈”。這從根本上破除了人們對完美政府的幻想,也徹底動搖了其他呼籲政府幹預、甚至替代市場的理論根基。
每當貧富差距、戰爭、經濟危機出現,人們就會對自由市場產生懷疑,寄望於政府解決問題,而政府似乎也很少讓人們失望——短期內,干預主義的確能帶來經濟增長,秩序穩定。
然而,陷入恐慌的人們總是容易忘記這樣一個樸素的道理:任何能給予我們多少的人或組織,就一定可以拿走多少,甚至更多。睿智的思想家們總是在提醒世人:每當偏離古典自由主義一步,其實就是在偏離自由遠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