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年過八十的老導演,爲何成了全網抵制的對象?

出品|夾饃星球

作者|饃小貝

今年已經81歲的原陝西西影廠導演姚守崗,無論如何也預想不到,自己會在這個夏天成爲全網抵制的對象。

事情源於他30年前執導的電影《犬王》被罵上熱搜,大批網友涌入其豆瓣頁面怒打一星。

短短几天內,新的“豆瓣歷史最低分電影”誕生——2.1分,差評率達到了97.2%。

2.1分是什麼概念?

根據豆瓣的五星打分規則,2分爲最低分。連畢志飛的《逐夢演藝圈》現在都有2.2分。

不僅如此,姚守崗的其他作品也受連帶影響。由他執導的9部影視劇,4部觸底2.1分,其他5部也都沒過3分。

看這陣仗,估計幾年之內都很難再有人撼動他“豆瓣口碑最差導演”的地位。

到底是什麼事情,惹了這麼大的衆怒?

△豆瓣最低分電影《犬王》

01震撼背後的震驚

抗日戰爭期間,日寇曾廣泛利用軍犬搜尋我方抗戰部隊,造成了不小的破壞。他們的軍犬血統引自德國牧羊犬,經品種改良後培育出了性情更爲兇猛的日本狼青。

爲了抵禦外敵,中方也急需組建自己的軍犬隊伍。

上映於1993年的電影《犬王》,正是基於這段歷史,講述中國軍犬協助軍民抵抗侵略者的故事。

片中,這條軍犬名叫“海龍”,聰明絕頂,極通人性,屢次立奇功保護了村裡的百姓。日軍派人來偷狗,遭村民阻攔,行動失敗。特務起了殺心,在村民家偷偷放置了手榴彈。

危急之時,海龍毫不猶豫地叼起了正在冒煙的手榴彈,一路狂奔,最終在遠離村民家的小河邊被炸得粉碎。

它用自己的犧牲,換來了村民一家的平安無事。

這是整部影片最重要也最感人的鏡頭。爲了凸顯它,影片從三個角度反覆播放了三次,配合着悲情的音樂與村民的哭喊聲,將情緒渲染到了極點,觀者無不落淚。

△軍犬犧牲鏡頭

《犬王》獲得了1993年度廣電部“優秀影片獎”特別獎,此後多年在電影頻道反覆播出,還被推薦爲中小學教育電影。

礙於當年的攝影水平,片中的爆炸畫面其實拍得很模糊,但這個鏡頭依然引起了相當大的轟動。

很多觀衆清晰記得自己小時候曾被這個鏡頭嚇哭,家長會安慰說:“電影都是假的,海龍並沒有真的死。”

然而若干年之後,不爲人知的真相才得以揭曉:爆炸是真的,死亡也是真的。

拍攝時,沒有特效、沒有道具、沒有借位,飾演海龍的軍犬身上真被綁上了大劑量的炸藥包,在指定的地點被炸得粉身碎骨。

△《犬王》下面觀衆的評價。

導演姚守崗還特意下令,炸藥一定要足量,“保證狗被一次性炸死”。在他看來,這是一種人性關懷,讓海龍死得利索,不受痛苦。

回過頭琢磨,還會明白一點:爲什麼這個鏡頭是大遠景,而且沒有任何特寫?因爲必須讓軍犬跑得足夠遠,來保證攝製組成員的安全。

這就是《犬王》諷刺的地方,一邊在電影中讚揚軍犬的忠誠與勇敢,一邊在電影外殺了它。

其實,這個事也並非今天才爆出來。

早在2007年12月,姚守崗參加電影頻道的節目《流金歲月》時,就當着所有觀衆的面回憶了當年的拍攝過程。

“別看是條狗,我心裡挺不好受的。”他這麼說着,臉上卻帶着笑,語氣裡還透着居高臨下的傲慢。

△嘴上說不好受,表情卻在笑,爭議就在於此。

煽情的背景音樂掐着時機響起,現場的工作人員和主持人順勢烘托氣氛:“導演擦擦眼淚,別哭!”“沒想到14年過去了,導演還是這麼難受。”

然而,當時姚守崗戴着墨鏡,旁人根本看不出他真實的表情。

接着,他又補充說:“爲了這個影片,必須要死一條狗,而且必須要選出一條軍犬。”

根據他的說法,普通家犬看到冒煙的物體一定會本能逃跑,無法配合拍攝,只有訓練有素的軍犬纔會嚴格完成命令。

然而,親手把這條軍犬養育長大的訓導員,卻被矇在鼓裡,沒有被告知要真死。

“在鏡頭前,它奔跑着被炸成了碎片……多年來訓練和培養該犬的那位戰士,看到如此真實的鏡頭後,哭得死去活來。”導演如此描述。

△爲了影片,必須要死一條狗嗎?

整個談話過程中,姚守崗都不曾表現出對軍犬和訓導員的任何歉意,也沒說後悔。

對於這個“偉大的鏡頭”,他甚至充滿了興奮與驕傲:“我擺了三架機器啊!一定要把這個鏡頭拍好!”話裡話外都在強調,是爲了藝術。

他反覆解釋自己當年的所做作爲都礙於“技術限制”,說自己看過一部美國電影,花了四萬多個零件來製作假狗,“那個時候我們有這樣的技術嗎?不僅技術,成本也不是這樣的。”

因爲沒有錢製作假狗,所以不如直接用真狗。在他的概念裡,軍犬是一件可以具體估價的“物品”。這正是今天被網友討伐的所在。

爲了他口中所謂的藝術,一條鮮活的生命可以成爲工作中的必要損耗:“沒有舍哪有得,要不然觀衆能看到這樣逼真效果、受到這樣的感染嗎?”

沒錯,他確實拍出了嚇壞所有人的“震撼鏡頭”,但如果觀衆知道軍犬要做出這種犧牲,有幾個人願意看這樣的電影?

表現壯烈犧牲的方式有很多種,姚守崗卻選擇了最粗暴的那一種。

02以另一種方式留名

那麼,姚守崗到底何許人也?

論資排輩,姚守崗與吳天明、謝飛、吳貽弓等人一樣屬於“第四代”導演,而且是西安電影製片廠元老級人物,張藝謀、陳凱歌、田壯壯、黃建新見了他都得尊稱一聲前輩。

他出生於1940年,年僅11歲的時候就考入西北文藝工作團從事演員工作,算是一枚“童星”。西北文工團曾是陝甘寧邊區重要的文化宣傳團體,後組建爲陝西省歌舞劇院。

1958年,西安電影製片廠成立,新的廠子,需要人才,此時高中畢業的姚守崗,因爲有文藝功底,被招進廠,並且是重要的部門導演室,未來可期。

△西影廠從建設到現狀。

起初因爲廠子基礎薄弱,拍片少,可發揮的地方不多,年輕人頂多幫忙打打雜。那時候,西影廠唯一一部有名的片子是孫敬導演的《桃花扇》,主演王丹鳳、馮喆,還是從其他廠借的。

不久,“文革”到來,更中斷了創作工作。也就是說,還沒等西影廠發力,就無力可使了。

1973年,形勢稍微緩和,文化部將北京電影學院、中央戲劇學院、中央音樂學院等9所院校合併爲“中央五七藝術大學”,恢復對藝術人員的培養,但非公開招生。

1976年,姚守崗被西影廠推薦到導演進修班學習,學制2年,一屆學員也僅4人。這是一個極其小而精的圈子,他的同系學長裡,就有後來的西影廠廠長吳天明。

兩年後,姚守崗畢業的時候,高考恢復了,導演進修班也變回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大名鼎鼎的“北電最強一屆”在此時誕生,陳凱歌、張藝謀、顧長衛等大佬,走上歷史舞臺。

進修班的姚守崗,沒能得到更系統的電影教育機會,但是回到廠裡後,恰逢百廢待興,電影生產恢復,急需上馬項目,拿出作品。只要有一定才能,很容易得到拍片機會。

根據行規,新導演的前兩部作品要和別人聯合執導,由資深導演帶着。1979年,姚守崗和西影廠的功勳導演孫敬,聯合執導了一部講述體操隊故事的《乳燕飛》。

△《乳燕飛》劇照

改革初期的電影,一反之前的沉悶,開始向時尚鮮麗風格走,《乳燕飛》拍的又是一羣帥氣漂亮的年輕人,衣着時尚,形體俊美,洋溢着朝氣蓬勃的氣息。

飢渴了多年的觀衆,太想看電影了,出現了“報復式”觀影現象。1979年中國觀影數量達到293億人次,當時全國人口是10億,平均下來每人一年進電影院29次。

這樣的現象史無前例,也後無來者。可以說,那時候只要是部電影,就有很多人看。電影演員也容易走紅,《乳燕飛》就捧紅了年輕的舞蹈姑娘娜仁花,後來成爲著名演員。

受《犬王》事件影響,如今《乳燕飛》在豆瓣的評分是2.5分。其實在西影廠的歷史上,《乳燕飛》是質量不錯的作品,經常被作爲案例提及。

1982年,姚守崗迎來了獨立導演的機會,拍攝了《白樺林中的哨所》,講的便是軍犬引導員與軍犬之間的故事,很動人,不過背景發生在插隊時期。

△《白樺林中的哨所》劇照。

十年之後,他又拍攝了《犬王》,可見他對狗的題材還是很有興趣的,也很難說他對狗就沒有感情,只是出於一種僵硬或冷漠的思維,他犯了今天動物保護者的衆怒。

要說姚守崗最有名的作品,是1985年的《野媽媽》,講的是文革期間一個鄉村姑娘撫養遭受冤屈的華僑後代的故事,有着“傷痕電影”的影子,走的依舊是煽情路線。

這部片獲得了印度第十一屆國際電影節“銀孔雀獎”,雖然是個名不見經傳的電影節,但好歹也帶着“國際”倆字,那是姚守崗導演生涯的高光時刻。

如今,這部電影豆瓣評分2.5分,有超過87%人,給打了1星。

△《野媽媽》海報,尺度有點大。

顯然,姚守崗是有一定創作才華的,但又較平庸。與同輩橫向對比,他的作品缺乏思想深度與人文精神;與晚輩縱向對比,他又缺乏足夠的創新意識。

當進入90年代的市場化浪潮,像他這類導演,很難再獲得拍片機會。《犬王》之後,直到1999年才拍了一部連續劇《秦可卿之謎》,此後再沒有作品問世。

如果就此過去,他會作爲中國電影史上的一名普通創作人員,留下他的印記和貢獻,名字不會被太多人知道。但因爲“殺犬”事件,他的名字火了。

這是人生的諷刺性,也像極了電影。

03藝術的底線

當然,《犬王》爭議事件,折射的不只是某個導演的價值觀問題,其實也是整個影視行業在粗放發展階段的集體通病。

隨着時代進步,人們的意識發生變化,回顧過往種種舉動自然感到吃驚。

那時候,影視拍攝中虐待動物的事件屢見不鮮。82版《西遊記》中的白龍馬,跟隨劇組顛沛流離受盡苦難之後,最終卻被拋棄在了一個景區內孤獨死去。

△馬善被人騎。

1988年,王家衛的《旺角卡門》裡,有一段沒有任何剪輯的虐貓長鏡頭。

而在限制級電影《黑太陽731》裡,日本軍官把一隻白貓扔進老鼠堆裡被活活咬死。導演聲稱,只是在貓身上塗抹了蜜糖,老鼠並沒有真的在咬。但也有劇組人員爆料,說貓的確死了。

1995年,內蒙古電影製片廠拍攝《悲情布魯克》時,有一個人與馬共同墜崖的鏡頭。演員有安全裝置保護,但那匹馬卻是蒙上了眼睛,真的衝下懸崖活活摔死了。

△男女共騎,是影片的經典鏡頭。

對了,這部影片的主演是塗們,後來在央視版《笑傲江湖》中飾演左冷禪,爲人熟知。2017年憑藉《老獸》獲得金馬獎影帝。

2005年,陝西鄉黨顧長衛轉型當導演的《孔雀》裡,有個鏡頭是女人掐着大鵝的脖子灌毒藥,看着它逐漸死去。

很多人看了不舒服,即便顧長衛迴應說拍攝時灌的是麻藥。

△《孔雀》中的鏡頭。

直到2009年,新版《三國》開播時,導演高希希還曾對媒體炫耀:

“我對我們這個戰爭場面特別自信,遠遠地把老版甩在身後。我們從新西蘭進口來50匹純種馬,在拍戲過程中一共犧牲了六匹,瘋了八匹,連馬都受不住了。”

可見,那時候人們普遍對動物沒有主動的關懷意識。

而這些情況不只是中國影視圈的問題,在全世界範圍內都曾發生過。即便是今天時常被拿來作爲行業規範榜樣的好萊塢,也是從“殘酷時代”走過來的。

1903年,電影誕生沒多久時,愛迪生(沒錯,就是發明電炮的那個愛迪生)曾拍過一支70秒短片《電擊大象》,紀錄了一隻大象被高壓交流電電死的全過程。

這是電影史上第一部出現虐殺動物鏡頭的電影。

而愛迪生老師這麼做的理由,只是爲了打敗競爭對手,企圖通過大肆宣傳“交流電是危險的”,來穩住自己公司的直流電產品。

1939年,西部片《蕩寇志》在拍攝一位騎手墜崖的鏡頭時,讓馬匹從20多米高的懸崖上摔了下去,這件事引發了公憤。

△《蕩寇志》中的馬。

隨後,美國電影協會與美國人道協會簽訂合約,授權後者檢察電影製作過程中動物演員的待遇狀況,確保虐待、剝削等問題不再發生。

所以,善待動物演員不僅應當成爲一種行業共識,更重要的是要依託於成熟的行業規範與有效的監察機制。

無可否認,殺戮、暴虐、殘忍,這些突破倫理尺度的影像,確實有很強的視覺衝擊力與獵奇吸引力,但藝術的創作應當有基本的底線。

沒有底線的作品,沒有價值。

姚守崗的《犬王》事件,年代久遠,爭議卻直達今天,一個重要的原因是我們與狗的感情最爲親密。何況軍犬身上,還承載着英雄主義的情懷。

據數據顯示,2020年全國城鎮寵物貓和寵物狗的數量超過一億隻,其中狗的數量爲5222萬隻。

太多的都市人羣,在繁忙與孤獨中,將感情寄託在寵物身上。在這種大氛圍中,虐待貓狗的事件很容易在社交媒體迅速發酵,遭到抵制。

7月5日,一個微博賬號將姚守崗多年前在《流金歲月》節目中的發言,配上可愛的狗狗畫面,製作成一條視頻,發到微博,引起一波公憤。

△話題微博。

話題#抵制畜生導演姚守崗 抵制犬王#上了熱搜,討論量1.4萬,閱讀量近4000萬。正是因爲這波傳播,更多人瞭解了當年的軍犬爆炸事件,紛紛跑到豆瓣去給姚守崗的作品打低分。

當然,因爲一部電影的問題,就去否認其他的作品,是否是道義的,也存在討論空間。

但這個事件本身應當成爲整個行業的警鐘,讓“時代侷限性”就此停留在過去。

就像“動物演員”這個稱謂一樣,它們也是一部電影的重要參與者。尊重它們,也是尊重作品本身。

不要再讓藝術表達成爲下一次暴虐的藉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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