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行業,要變天了?
出品 | 虎嗅科技組
作者 | 王欣
編輯 | 苗正卿
頭圖 | 視覺中國
虎嗅注:本文爲虎嗅 《AI星火》系列 第01篇稿件,《AI星火》系列聚焦AI各細分行業的頭部公司,通過AI創業者的故事折射出他們對AI產業的共識與非共識。第一篇,我們來聊聊國內估值最高AI音樂工具公司的困境、突破與思考——當理想破滅,發現AIGC無法顛覆內容行業時,創業者該以什麼樣的心態繼續下去?
DeepMusic(靈動音科技)創始人劉曉光,在清華大學就讀時曾是清華校園歌手大賽中出鏡率最高的人。當2009~2013年,劉曉光在清華舞臺上一展歌喉時,臺下不會有太多人想到,這位清華大學音樂圈的風雲人物、化學系高材生,最終會成爲一個AI創業者。
劉曉光身上有許多看似並不相關卻聚在一起的標籤:接連得到騰訊與GGV投資的AI創業者、清華大學化學系本博連讀生、AIGC公司創始人、清華大學吉他社社長、發過唱片又寫過代碼……
面對虎嗅,劉曉光頗爲幽默地回想起自己創業伊始:由於清華化學系曾誕生了完美世界創始人池宇峰這樣的“創業明星學長”,這裡也成爲了遊戲創業者的“沃土”。在劉曉光休學前,他聽到最多的一句“系內吐槽”是:“清華化學系都該去做遊戲。”
劉曉光並未選擇遊戲或者化學,他選擇了音樂。
2018年,劉曉光成立了DeepMusic,在創業伊始,DeepMusic最早的方向是試圖用AI生成旋律,此後逐漸向AI音樂解決方案、綜合性AI工具進化。在創投圈,DeepMusic算是AI音樂這個小衆賽道的“資本寵兒”。2018年創業不久後便拿到了清華大學學長李健、“華控基石”聯合投資的天使輪投資。此後在2020年、2023年DeepMusic連續完成了A輪和A+輪投資,累計融資金額超千萬美元,這是國內AI音樂賽道截至目前融資總額最高的創業項目。
影響劉曉光命運的關鍵節點發生於2016年。曾任清華大學吉他社社長的劉曉光機緣巧合加入了清華大學AI作曲小組,這是一個隸屬於清華大學計算機系的興趣組,幾個組員試圖用AI解決音樂創作的問題。正是基於清華大學AI作曲小組,劉曉光最終成立了DeepMusic。
一路走來,劉曉光的創業之路不乏危機。他經歷過短視頻平臺衝擊音樂產業的劇變,曾被第三方平臺抄襲,還曾被大廠挖人、被音樂老炮欺騙。但最大的危機,來自於2020年的一次“驚醒”,當時得到騰訊投資的劉曉光看到了騰訊音樂的行業研究報告:平均每年有100萬首新歌誕生,但全行業收入的80%都流向了最火的100首新歌。
“一個關鍵問題是:AI提升音樂創作效率,真能帶來更多營收嗎?”劉曉光告訴虎嗅,“2020年,當知道每年都有100萬首海量新歌產生,對我來說猶如晴天霹靂。作爲給音樂供應端提高效率的生產工具,供應端不需要你,那你的業務模式該是什麼樣的呢?”
這成爲了DeepMusic轉向的起點:從此前針對行業內B端用戶,向更廣闊的端市場進行探索。他開始轉變產品邏輯,針對音樂愛好者,推出主打音樂創作“心流體驗”的音樂創作工具。
2023年1月,DeepMusic開啓AI音樂產品“和絃派”的內測,這是一款可以囊括歌詞創、旋律、編曲、混音等多個環節的AI音樂工具。截至2024年5月,和絃派的用戶總量已經突破10萬人,成爲目前國內用戶總數最多的工具類AI音樂產品之一。據劉曉光透露,和絃派的用戶中有50%音樂愛好者,20%音樂老師,30%專業音樂人,目前和絃派已經採取付費模式。
4月29日,“和絃派”2.0正式版上線,用戶能在其中參與歌詞構思、旋律構建、編曲設計、虛擬演唱直至後期混音的全過程,在用戶編輯音樂過程中也實現了實時交互反饋的效果。
不過,擺在劉曉光面前的挑戰依然存在。
2018年劉曉光創業初期,時值移動互聯網創業熱潮,人工智能還剛剛嶄露頭角,但已大有“爲未來指明方向”之勢。這讓初創的DeepMusic迎來一個不錯的開局:開始有更多人開始關心AI給音樂行業帶來的機會。
2018年2月,拿到李健的天使輪投資,劉曉光只花了20分鐘。巧合的是:除了李健在清華電子系薰陶出的技術直覺外,兩天前《經典詠流傳》節目找到李健,想要通過技術手段將四千首古詩詞譜成曲子在節目播放,這樣的批量生產非常適合用AI搞定,因此李健覺得AI音樂這件事情大方向是對的。
此時,DeepMusic主要的業務模式是,用研發的AI音樂工具,給一些專業音樂團隊、影視公司提供BGM創作相關的服務。它最主要的收入來源,是一些音樂、影視行業的B端用戶。
當時的AI技術生成人聲較爲勉強,但是已經能夠滿足BGM的需求。因此最開始DeepMusic也在考慮將AI生成短視頻BGM作爲重要的一個服務。
當時擺在DeepMusic面前的關鍵考題是:需要一邊研究將技術轉化爲服務的道路,一邊摸索音樂產業底層邏輯。脫胎於學術領域的他們,在此前沒有任何音樂產業經驗,因此對於這個難以捉摸的行業瞭解甚少。
“從2018年開始每天都在研究錢從哪賺到哪。”劉曉光說。這條路並不容易,那時的音樂行業極爲不透明和排外,一些音樂老炮也不會跟他說實話,研究一年之後他對“AI+音樂”創業的底層邏輯有了一些新的想法。當時抖音、快手的崛起已經勢不可擋,他們也開始跟短視頻平臺的人去聊通過AI生成更多BGM的可能性。
誰料,就在他們剛剛找到一些感覺時,卻發現整個行業突然變天了。
2019年,異軍突起的短視頻平臺給音樂行業分發邏輯帶來劇變,騰訊、本站雲等音樂平臺在分發機制上擁有的絕對話語權,被勢能強勁的抖音、快手逐漸蠶食。曾經用戶沒有別的選擇,只能在這些音樂平臺上聽歌,平臺在積累用戶的同時,還能夠做直播和音樂娛樂化的變現——這部分收入,佔騰訊音樂的50%以上。在短視頻興起之後,《學貓叫》等神曲搶奪了用戶更多的注意力。音樂平臺的播放次數則被嚴重擠壓。
那一年,隨着短視頻平臺規則的不斷調整,音樂產業的商業模式每隔幾個月就會改變。在劇變之下,各路人馬爲在本就“爲愛發電”的產業活下去,“會幹一些特別噁心的事情”,“洗歌”——通過模仿抄襲熱門歌曲的歌詞、旋律來獲得更高播放量,也應運而生。亂象之下,流行歌曲也越發良莠不齊,一些沒什麼音樂性的簡單歌曲也能被推成爆款歌曲。
這對於“AI+音樂”帶來的變化是明顯的。從市場大環境看,對於AI快速生成短視頻BGM等簡單歌曲的需求迅速放大;但挑戰隨之而來,各大平臺都開始琢磨這件事,甚至讓行業變得亂象叢生。
2020年,騰訊、本站、快手等大廠也開始嘗試投入AI音樂類產品。大廠通過投資併購來獲取新技術向來不是什麼新鮮事,靈動音也成爲了他們的目標之一。
找到DeepMusic的投資方開始變多,這裡面不乏一些公司此前的客戶,這些平臺客戶的想法是:乾脆“以投代買”,進一步降低成本。由於那時公司現金流緊張,劉曉光一度只能硬着頭皮去談這個“以投代買”的方案。好在後來他拿到了騰訊投資,拒絕了其他平臺的投資意向。
誰料,就在拿到騰訊投資的第二天,DeepMusic員工就接到了獵頭的電話,“以投代買”計策未成功的大廠試圖挖人。不久後,又有平臺開始抄襲他們的產品。
當短視頻帶來了旺盛的AI生成BGM需求後,DeepMusic這樣的小公司並未因此獲得更多生機,反而在一些平臺型大廠眼中,“通過資本迅速複製DeepMusic的功能”纔是捷徑。
這引發了劉曉光的危機意識和思考。那一兩年時間,劉曉光時刻關注該大廠“類似Suno”的AI音樂產品數據動向,“看看大廠在做什麼動作,自己是不是該調整。”但現在他認爲那種心態是踩了坑。因爲最後,該大廠的AI音樂產品“幹崩了”,並未跑出來。
到了2020年初,該大廠內部的AI音樂產品團隊“曲終人散”。
本以爲在競對離場後,情況會有所好轉。但2020年騰訊公開的一份產業報告,卻讓他們感覺“用一年來研究的行業和佈局”白費了。
產業報告顯示,2020年有100萬首海量新歌產生,而在今年這個數量可能達到千萬級別,這其中有20萬首音樂的質量足夠完美,但只有一萬首有機會被用戶聽到,100首被用戶反覆聽。而那100首歌曲賺了整個行業80%的錢。
國內音樂營收在500億左右,其中有100億分給創作者,大部分份流向周杰倫、林俊杰等專業歌手爲代表創作的IP歌曲,一家制作公司從非IP歌手中拿到的最多是15億——而AI音樂的天花板份額可能不會大於這個數字,並且不會帶來增量,用戶不會再爲音樂掏更多的錢。這是一個供需關係極度失衡的存量博弈市場。
這意味着2018年支撐DeepMusic的創業想法之一——AI生成短視頻BGM模式——算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了。實際上,某短視頻平臺一年的BGM版權費用只在千萬級別,這些音樂完全不需要AI生成,這是因爲罐頭音樂庫有幾十萬首免費的無版權歌曲。
當劉曉光意識到全球的BGM罐頭音樂市場不到一億時,他內心是震撼的。
“當你講一個故事,這個事的天花板還不到一億,那還創什麼業啊?”劉曉光說。
但他也從這些數字裡獲得了答案。
“爲什麼明明知道只有100首歌能賺大錢,但新歌卻依舊在爆炸性增長?”劉曉光思考後認爲,這說明這個行業還有一些未被挖掘的隱秘需求:創作音樂並不是爲了賺錢,創作本身就是一件能帶給人愉悅體驗的事情,就像愛寫小說的人享受的是打磨故事的過程,通過AI一鍵生成小說可能對這些人來說是僞需求。
另一個數字加深了他的信心:國內至少有1.3億人買過樂器,說明至少有十分之一的人對創作音樂是感興趣的。在他粗略估算下,用戶上限是1億,核心用戶2000萬,月活上限2000萬。而目前國內AIGC平臺月活也已經達到了這個級別。
那麼,如何打造一款產品,讓用戶通過音樂創作來獲得樂趣呢?
曾經那句“清華化學系的人就該做遊戲”的系內吐槽,帶給他靈感。爲什麼不借鑑做遊戲的方式去做一款音樂創作類產品呢?
2023年1月,他徹底改變了產品設計思路並推出全新產品——和絃派App。
就像遊戲一樣,這個產品更注重的是過程而非結果。劉曉光希望通過手機端一棧式服務,讓用戶能從每個音符的選擇排列開始,體驗創作音樂的心流狀態,因此它並非是Suno那種輸入文字後一鍵生成的AI音樂產品。
在確定好目標後,他又遇到了技術難關:如何讓用戶在創作音樂時能獲得低延時的聲音實時反饋?
這是因爲:相比視頻延時掉幀,幾秒鐘的聲音延時更容易被用戶感知且極爲影響體驗。而劉曉光希望,讓用戶在點擊調整每個音符時都能收到實時反饋。在這方面,iPhone的做法是一直將音頻線程作爲第一線程,每個線程每秒回調50次,保證了聲音畫面一直同步,因此蘋果設備的音視頻體驗安卓優於其他設備。在開發iOS音視頻軟件時,就可以直接調用蘋果引擎的第一線程做同步。
而安卓設備卻沒有這種優勢,因此要求開發團隊用Rust語言重新搭建引擎,不同樂器帶來的多重軌道也增加了這件事情的難度,經過一年時間他們終於搞定了這個40萬Rust語言的引擎。從敏捷工程管控、產品開發到運營獲客,他們也幾乎都是從零到一去學習。
目前和絃派的商業模式有兩點:一是作爲音樂工具收費。二是像唱片公司那樣,幫C端用戶發行歌曲,獲得播放量帶來的結算分成。
移動互聯網時代產品有兩個不同本質的路線:提升用戶體驗Kill time或者是提升用戶效率Save time。那時的殺手級應用大都二選一,要麼將體驗做到極致,要麼將工具做到極致。AIGC的頭部產品,Minimax的星野和月暗的Kimi也在Kill time和Save time的不同路線分岔。而和絃派則是兩者皆有。
這是因爲:劉曉光給產品的定義是AI音樂工作站,一款全方位輔助音樂創作的工具。但因爲音樂創作本身就是一種體驗感很強的事情,它也有着Kill time的體驗屬性。
在我們三個小時的交流裡,他提到了74次遊戲。他經常會跟做遊戲的校友交流,因爲遊戲纔是將Kill time體驗拉到極致的產品。但他們的交流通常以“曉光,你來做遊戲吧”開始,然後以“不行,我還有音樂理想”結束。
Kill time or Save time?AI時代的殺手應用可能會有全新的產品邏輯嗎?
劉曉光認爲,在音樂類產品上可能兩者結合纔是最好的通路。他一直在探索,但現在仍舊偶爾會感到迷茫、糾結:到底是應該按工具開發還是按照遊戲開發?
他想過將RPG遊戲跟AI音樂結合,也在思考用遊戲的方式來重做自己的產品,或者真的直接做一款遊戲。畢竟遊戲有着高ARPPU,相比之下音樂工具用戶付費意願有限。
他的困境或許能代表當下很多的AIGC創業者:當理想破滅,發現AIGC無法顛覆內容行業時,該以什麼樣的心態繼續下去?
是努力找場景實現PMF,還是繼續改進技術以迭代更有想象力的產品?
在一次校友會上,他和一個基礎大模型公司CEO聊了兩小時,內容是關於腦科學、認知心理學等星辰大海的話題。
他們的共識是:通過腦電波的不同模態標註,能更好地體現出不同音樂帶給人的情緒。或許在技術足夠發達後,腦電波生成AI音樂會比目前的文生音頻效果更好。而技術突破總能給產品帶來更大的想象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