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禮上不聽佛曲只聽交響樂」他安排自己的葬禮儀式,心願是減輕太太負擔,不操心身後事

作家郭憲鴻(小冬瓜)分享,曾被一位當事人不斷打槍,他很有主見,無論是他的神情或態度,都像在規劃一場活動或旅遊,而不是在規劃自己的後事。 示意圖/freepik

接班後不久,藍先生打電話給我,問我能不能到他家裡做諮商,他想了解葬禮該如何進行,需要跑什麼流程、安排什麼儀式。

我原以爲藍先生是想和我討論家屬的葬禮該怎麼做,於是和他約定好時間,立刻就前往他家。沒想到抵達之後,才知道我完全搞錯了。

藍先生告訴我,他找我來,是想爲自己做準備、做規劃。醫生說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我是第一次往生

當時,藍先生的黃疸指數很高,不誇張,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來人的臉色可以黃得和香蕉一樣。

藍先生很虛弱,卻很有元氣,我知道這很矛盾,但實際情形就是如此,明明看得出他身體難受,但他中氣卻很足,還有心情開玩笑。

他對我說:「來來來,我沒經驗,這是我第一次往生,很多事情都不懂。你專業,你來教我。」

誰不是第一次往生啦?難道還能往了再往嗎?

我被他逗得哭笑不得,突然意識到眼前的情景很微妙。以往在葬禮上,如果想得知當事人的想法,必須透過「擲筊」才能辦到,而如今我竟然能親自和當事人討論葬禮該怎麼進行。

我第一次遇到這樣的狀況,有點忐忑,於是按部就班地對藍先生說明流程。

我說,既然他現在是在家休養,那他在家離開的機率就很高。到時候,請藍太太在第一時間聯絡我,我會立刻派人過來,幫他洗澡、換好衣服、蓋往生被,然後聽唸佛機……

「等一下!」藍先生驀然打斷我,問我:「往生被長怎樣?」

身爲一名專業的禮儀人員,我二話不說拿出iPad,點開圖片給他看。他眼睛瞪得很大,不可思議地瞪着圖片嚷嚷:「這什麼東西?太醜了吧!你確定要把這麼醜的東西蓋在我身上?!」

他的反應讓我頓時回想起,其實我也只是一個禮儀菜鳥,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藍先生,這要看你對信仰這件事有多虔誠啦。」我只好坦白告訴他,其實父親過世時,我並沒有幫父親蓋往生被,而是用一條父親生前蓋了十幾年的棉被替代。因爲父親對那條棉被有感情,而且上面還有着父親的味道,我認爲這樣做,父親會比較開心。

「好好好,既然你爸沒有,那我也不要,我要用自己的。」藍先生聽我這麼說,顯然很高興,再問:「那唸佛機呢?唸佛機是幹麼的?」

「唸佛機就是一種能夠唸誦佛經的設備,我們會把它放在你身邊,唸誦八個小時的佛經,目的就是要提起我們的正念,讓我們心無罣礙地—」

「等等,佛經的旋律是怎樣?我沒聽過,可以讓我聽聽看嗎?」

「好。」我在揹包裡找來找去,卻發現自己忘了把唸佛機帶來。

「藍先生,不好意思,我沒帶唸佛機,不然這樣,我現場唱一段給你聽。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佛佛—」

藍先生瞠目結舌地望着我,表情十分難看,難看到有一瞬間,我懷疑自己就要被原地超渡。

「可以不要嗎?我一定要聽這個嗎?」

再度被藍先生「打槍」的我有點尷尬,只好又重複了一遍這要看他的信仰有多虔誠。

「我是有在拜觀音啦,但老實講,沒那麼虔誠啦!這佛經不要說八小時了,連八分鐘我都不想聽!我可以聽交響樂或古典樂嗎?」

「當然可以,你想聽什麼就聽什麼。」我汗涔涔地對他說:「藍先生,不然這樣好了,你把歌曲選好,燒成光碟或隨身碟,然後我當天準備CD Player 去播放。」

「好好好,這樣好!」聽我這麼說,藍先生又開心了。

只要負責哭就好

我和藍先生的談話大致就是這樣,只要我提出什麼,他就打槍什麼,整場協商荒腔走板,無法按照制式化的流程進行。

明明他是客戶,我纔是提供服務的人,我卻被他牽着鼻子走。

他很有主見,和我聊得很熱絡,無論是他的神情或態度,都像在規劃一場活動或旅遊,而不是在規劃自己的後事。

過程中,坐在旁邊的藍太太始終一語不發,無論藍先生要求什麼,她都沒有意見。她的表情抽離、空洞,不像和我們在同一個空間裡。

我讀不懂藍太太的表情,無從判斷他們夫妻倆感情好不好,但是當我和藍先生討論得差不多之後,藍先生突然一反輕鬆的神色,鄭重地對我說:「郭先生,我對你只有一個期待,就是讓我太太在葬禮上當個廢人。我希望她什麼都不用做,只要負責哭就好,什麼都不用操心。」

說完,藍先生接着又嘻嘻哈哈地轉頭問藍太太:「欸,妳要用什麼牌子的衛生紙?我請郭先生幫妳準備。」

藍太太抿着脣,霍然站起身,淡淡地說出一個品牌,頭也不回地走進浴室。那一瞬間,我彷彿看見她平板的表情鬆動,像面具上出現裂紋。直到這時,我才終於讀懂了她臉上的表情,那是很深很深的壓抑。

她究竟是抱着怎樣的心情,聽着丈夫安排自己的後事呢?我不敢想,也不忍想。

說好的交響樂呢?

隔了好幾個月,都沒有藍先生的消息,我鬆了口氣,在心裡暗自希望能有奇蹟出現。

有天晚上,洗澡的時候,我接到一通有別以往的電話。以往家屬打電話給我時,通常會先抽抽搭搭地哭好幾分鐘,纔有辦法支離破碎地擠出一句:「我我我的家家家人過過世世了。」

然而這通電話不一樣。這通電話打來時,語氣明明很顫抖,但邏輯又很清晰,就是那種其實已經知道事情會發生,早就做好心理準備,但實際發生時,仍然有點無法接受的矛盾狀態。

她在電話那頭說:「郭先生,他走了,我們在救護車上,正準備前往臺大醫院。」我立刻知道那是藍太太。

我用最快的速度換好衣服,準備好該帶的器材,依照約定,帶了藍先生要的被子、CD Player,前往醫院的往生室。

到了醫院,藍太太和我會合,匆匆對我指了一個方向,說她正在辦手續,辦好就過來,要我先進去。我點頭應好,然而醫院的往生室有很多間,我在廊道上來來回回走了好幾遍,卻遲遲找不到藍先生的蹤影。「就是那間啊,你剛剛經過的那間。」直到藍太太辦完手續,才終於在廊道撿到無所適從的我。

「這間?」我走到門口,不可置信地往裡看。

不可能啊!這間往生室裡有好幾位和尚,唸佛機正高聲唸誦着佛經,往生者的遺體上還蓋着往生被……這怎麼可能會是藍先生?正是因爲覺得不可能,我纔會一直過門而不入。

「郭先生,不好意思,我知道這跟當初講好的不一樣。」藍太太內疚地對我說:「雖然藍先生希望不要通知其他家人,但是,身爲他的太太,我實在很難不通知……不過,郭先生,你放心,我已經和其他家人取得共識了,接下來的儀式都會按照我先生的意思去做。」

沒有完美的喪禮,但有相對圓滿的喪禮

我看着眼前的藍太太,驚愕的同時,還有種非常強烈的領悟:喪禮美其名是往生者的事情,但事實上,真正面對喪禮的是活着的人,並不是往生者自己想要怎樣都可以,還必須考慮到其他人的感受。

雖然此時的藍太太看似堅強鎮定,但我想,在我到達前,她一定花了很多功夫對藍先生的其他家人解釋,說服他們接受藍先生的想法……我不由得回想起那天藍太太空洞的神情、走進浴室裡的背影,還想起藍先生對我的交代,心裡有點難過。

「藍太太,這給妳。」我從包包裡拿出一包衛生紙,遞給她。

看見衛生紙的剎那,藍太太一愣,無法剋制地哭了出來。

我站在她身旁,望向蓋着往生被的藍先生一眼,並且在心裡默默對他說:「爲了藍太太,你就忍耐一下很醜的往生被和嘮叨的唸佛機吧!你放心,其他的交給我,我會完成你對我的交代。」

我向藍先生行了個禮。

這是我接班後,第一次感到這麼踏實,第一次感受到這麼不負所托,第一次感受到殯葬不只是殯葬。

喪禮是個很中立的平臺,每個人有各自的期待,勢必有需要妥協及讓步的部分。這世界上可能沒有完美的喪禮,但一定有相對圓滿的喪禮。

逝去的生命、家屬的悲傷,都有重量。

而我所能做的,就是盡我所能,承接住這些重量。

《生命最後三通電話,你會打給誰?》 圖/三採文化

本文摘自《生命最後三通電話,你會打給誰?》,2023/09/01三採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