砸錢又砸時間,終於走進南加大、茱莉亞…海淀牛娃回頭看,藝術這條路真的值得嗎?
看點培養一名藝術特長生,對一個家庭來說意味着什麼?太早進入藝術路線,會限制了孩子的寬廣前途嗎?從興趣班到藝術名校,孩子一路要經歷些什麼?外灘君採訪了三位分別在作曲、聲樂、小提琴上卓有專長的青少年,借他們的親身經歷看藝術特長這條路,或許會給我們一些新的啓發。
文丨商陸 編丨可觀
在諸多興趣班門類裡,被視爲“陶冶情操、培養綜合素質”的藝術類興趣班一直深受中產父母青睞。可從報興趣班到培養出一個藝術專業娃從來不是隻有花銷,它還是一場漫長的戰役。
我們採訪了三位分別在作曲、聲樂、小提琴上卓有專長的青少年——王涵、徐鳴和小許,想聽聽親歷者的聲音。
從鋼琴興趣班到藝術特長的道路,他們都走了十餘年。在教育高地北京市海淀區讀中學時,他們曾是校園中引人注目的明星:
王涵爲多個校級活動創作過原創樂曲;
徐鳴是校園歌手大賽的冠軍;
小許是校管弦樂團的首席。
目前,王涵就讀於南加州大學作曲專業,徐鳴剛剛進入美國茱莉亞音樂學院,小許則沒有繼續以小提琴作爲專業,而是選擇了北京一所大學讀數學專業。
在交流中,我們看到了他們光鮮亮麗的藝術表現背後的“陰影”。
對一個家庭而言,培養一個藝術特長生意味着人力、物力的鉅額付出,還面臨着不時出現的“靈魂之問”:這條路會不會把孩子的寬廣前途限制住了?
對於一個孩子而言,在努力學藝的同時,還需深入考量自己的天賦、性格、耐力、興趣能否支持自己走到最後。
這些都不是容易回答的問題,我們從他們的口述故事中找到了一些啓發。
野蠻生長:一條“非典型”藝術升學路
受訪者:王涵,南加州大學作曲專業
我覺得自己足夠幸運的一點是,在差不多小學畢業的年紀就決定了未來想走音樂創作這條路,更具體點講就是給電影創作配樂。
和不少琴童相仿,我從三四歲開始接觸的鋼琴,一直練到了現在,差不多每天練一個小時左右。讀小學時也想過中途放棄,因爲每天練琴太痛苦,還特別佔用時間,靠媽媽在旁邊督促堅持了下來。
小學六年級的時候學校開設了一門“樂隊編創”課。當時我們幾個同學,每個人一門樂器,用我寫的譜子合奏,像一支“小樂隊”一樣。小學畢業那個暑假,我迷上了《星球大戰》,其中約翰·威廉姆斯的配樂,深深吸引了我。
作曲家約翰·威廉姆斯和電影《星球大戰》原聲
回頭來看當時的“人生決定”,我覺察到之所以對作曲產生了比鋼琴更濃厚的興趣,根源在於我更喜歡有創造性的職業。除了音樂以外,我日常還喜歡畫畫、寫小說,可以說我在多種創造性的職業裡選擇了作曲。
儘管很早就有了職業規劃的雛形,但從高二起,我才正式開始學作曲。和音樂附中那些初一、初二開始學作曲的學生們相比,我走的是一條“非典型路徑”。
小升初擇校時,選擇了北京海淀區一所綜合類名校的分校而非音樂附中,源於我和父母之間的利弊權衡。記得讀初中前我和父母商量,爸媽說:“專業技巧的專精程度固然重要,但一個人在藝術上最終成就的高低,往往取決於他的眼界開闊程度與文化修養。我們希望你在中學階段接觸各類各樣的學科,開拓眼界。比起音樂附中的學生,你走這條路沒準後期更有優勢,音樂之路能走得更遠。”
電影《爲了霍洛維茨》截圖
走上這條路的真實體驗,又比家長的設想複雜很多。
因爲學業成績比較優秀,初一第二學期我從所在的分校轉到了學校的本部。我本身性格偏內向,轉學後很難融入同學們的固有圈子,獨來獨往了很久。初中時雖已確定了要出國讀大學,但畢竟中考的壓力在那擺着,我的主要精力還是放在學業上,很少參與學校琳琅滿目的社團和藝術類活動。
學業之餘,鋼琴繼續練着,此外聽了大量的古典音樂作品,有了一些細碎的音樂靈感,但還沒有開始真正的創作。
真正做出音樂作品是在高一年級。那是疫情剛剛爆發的2020年春天,我做了人生的第一支曲子《致白衣天使》,然後找學校歌劇社的很多同學一起錄製後,發佈在了學校平臺上。
自此我又在學校的音樂劇課程上做過流行音樂,給校級活動做過頒獎音樂。學校的一位藝術老師建議我要找一位專業的作曲老師,光靠自學、瞎鼓搗,在社團裡做音樂,始終欠缺一點。
從高二起,我正式學作曲,每個週末上專業課,學了兩年後開始申請美國大學。雖然專業學習的時間有限,好在我一直堅持着作曲的“興趣路線”,最後申請結果也還不錯。
電影《爲了霍洛維茨》截圖
高中的社團生活給我更深遠的影響,在於不同年齡同學間的“跨齡社交”。跨齡社交是一種情商的鍛鍊,和心智不在一個成熟層次上的朋友相處,我需要找到讓雙方舒服的、合適的溝通方式。
可能因爲和同學們以同一起點進入高一,我在交友上的心態也放開了許多。社團活動帶來的自主空間,給我帶來了不同年級的朋友。學長學姐們能給我提供各方面的人生經驗,我也能給學弟學妹們一些正面引導。這些經歷豐富了我本身不夠成熟的性格色彩,對藝術創作來說也大有裨益。
於是,在高中緊張的學業之餘,我開始從和朋友們一起運動、做音樂的經歷中享受生活的樂趣,真正體驗生活中的不同情感。在學校歌劇社、在國家大劇院,我感受到的是傳統的調性之美,恢宏大氣;在爵士樂隊,我體察到風格的多樣之美。
圖片來源:南加州大學桑頓音樂學院官網
很快到了申請學校的時候。和其他美國大學的作曲專業錄取方式相比,南加州大學有很特殊的一點:沒有面試環節,只看作品集。他們相信以一羣專業老師的水平,完全能判斷出作品集裡有沒有音樂天賦。天賦也是我認爲從事這一行最關鍵的一點,有天賦和沒天賦創造出來的音樂作品很不一樣。缺乏靈感硬寫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兒,未來職業道路可能也走不太遠。
我最終選擇這所學校,還因爲它地處洛杉磯市,毗鄰好萊塢,電影專業也非常厲害。給好萊塢電影做配樂,是我的一個職業目標。在南加大讀書的兩年時間裡,總體感覺是課程很豐富,一般是十人左右的小班教學,老師大都很盡職盡責,和學生們的關係也挺親近。每個人都可以選擇自己想要深造的方向的專業課,在作曲上的自由度也比較大。
“夢校,原來不是隻出現在夢裡”
受訪者:徐鳴,美國茱莉亞音樂學院
我從小喜歡唱歌,最想從事的就是和音樂相關的職業。5歲開始學習鋼琴,小學時期在北京愛樂合唱團學習演出,11歲起學習美聲。
美國茱莉亞音樂學院是我申請以來的“夢校”,面試時我緊張到腿發抖,還出現了破音、氣息不穩等小問題。當我以爲“夢校就是隻出現在夢裡的學校”時,這所學校向我發出了橄欖枝。隨後,師長、家人和朋友們的祝賀鋪天蓋地般向我涌來。
茱莉亞音樂學院的錄取參考三部分內容,校內成績、語言成績佔比不大,最主要考察的是專業水平。除此之外,學生的人生履歷,比如參加過什麼校內活動、校外比賽,拿過哪些獎,不是他們在意的點。
初試看的是錄好的作品集,初試通過後是現場面試。聽說國內藝考有一項難度分,比如你選擇唱《夜後詠歎調》《林中小鳥》這類難度較高的曲目,會相應增加一些分數。但茱莉亞音樂學院採用的不是這種思路,如果拿上面這些曲子去申本科,他們會懷疑你在錯誤的年齡、聲帶機能不夠成熟的時候唱錯誤的曲子,在自我認知上不夠清晰。
茱莉亞音樂學院Vocal Arts專業介紹截圖
這種“功利性”不明顯的錄取方式倒是挺符合我的音樂之路的。除了一直在校外合唱團練習外,我中學讀的是海淀一所綜合類重點中學。不管是小升初還是初升高,我所在的年份都取消了藝術加分政策。可能有同學受到打擊,我心裡倒是挺平靜的:本身就是愛好,沒指着靠它獲得什麼好處。
中學除了校內比賽外,校外那些聽上去名頭更大的比賽我也沒怎麼參加。我着力點更多放在唱歌技巧如何提升、感情如何把握到位。成爲美國茱莉亞音樂學院的中國學生我感到很幸運,另一方面我也的確是在它的偏好路數上努力的。
我演唱的方向主要是音樂劇、歌劇。即便高一時已獲得過校園歌手大賽的冠軍,我還是很容易在臺上緊張。高二一次音樂劇的演出讓我有了一次“脫胎換骨”的變化。我飾演的角色是《近乎正常》裡的戴安娜——一位患有雙向情感障礙的女性。劇中濃烈飽滿的情緒對我衝擊力非常大,歌聲是戴安娜的情緒釋放,我唱起來和她一樣過了一把人生的“癮”。那時我完全融入到角色當中,顧不上在意觀衆會有什麼樣的評價和反應。
音樂劇《近乎正常》2009Broadway版首演照
在我看來,歌劇、音樂劇裡的複雜感情與中學生之間的距離,的確是一個需要克服的難點。比如歌劇大部分講的是愛情,我們這些未成年人哪有什麼豐富的體驗?如果只是作爲業餘興趣,隨便唱唱怎麼都行,但用來申請學校的作品,一定得認真對待。我的方法是廣泛搜索資料,瞭解作者的生平、故事背景,模仿藝術家演唱的視頻,像做語文閱讀理解一樣努力貼近作品中的情感。
和練樂器不同的是,聲樂用到的器官是自己的嗓子,一般一天唱兩個小時就頂天了。練聲樂的累在另一方面,因爲發聲位置、發聲技巧都有點抽象,很靠領悟力,所以它的進步是難以預測的。即便這段時間你練習得非常勤奮,努力方向錯了的話,專業水平是可能下降的。有時候刻意休息一段時間,讓嗓子充分放鬆,再唱的時候你突然發現自己的方向好像找對了。裡面的規律挺難講清,我猜理解其中的奧秘需要一定的緣分。
電影《玫瑰人生》裡傳奇歌唱家皮雅芙
在聲樂這條路上,爸爸媽媽給我的物質與精神支持都非常豐厚。
小學開始每週跟着專業老師上一次課,課時費約1000元。申請學校那段時間每週去三次左右,開銷就更大了。
經濟支持以外,對音樂外行的父母還給了我很多精神上的支持。爸爸在我B站視頻下面僞裝成年輕粉絲,模仿寫下可愛範的留言,被我發現好多次了。在美國參加面試時,我焦慮不安,媽媽輕描淡寫地說,“我們還捨不得你在外待那麼多年呢,申不上回北京參加高考也挺好。”
我曾想過,如果我不學聲樂,另一個想學的專業是漢語言文學,它的就業面更廣一些。可前思後想,還是捨不得不做和唱歌有關的職業。進入美國茱莉亞音樂學院也未必意味着職業上的一路坦途,據我所知,如果將來回國發展,很可能欠缺師門和圈子。但無論如何,進入世界最好的音樂學院之一,在大都會歌劇院對面求學,對我來說是“夙願得償”般的美好體驗。
“做過學校管弦樂團的首席,
卻沒那麼享受舞臺的快樂”
受訪者:小許,數學專業
要不要把小提琴作爲終身的職業?這是我考慮了良久的問題。我最終沒走專業道路,爲此不少身邊人表示很遺憾。
我幼兒園起學鋼琴,7歲開始學的小提琴,小提琴啓蒙老師是我的舅舅。他正好在我的小學做音樂老師,每天早晨帶我學琴。小學的音樂課、美術課有時也會被我用來練習。等到了三年級,舅舅表示我的確在這方面有點天賦,就給我找了一個校外更專業的老師。
和不少琴童家庭一樣,我家也有一個全職陪我練琴的媽媽。上專業課時,媽媽會在旁邊給我錄像,回去自查問題。五年級時,專業老師推薦我參加一個小提琴比賽,爲此,一千多一小時的課,老師免費給我補了很長一段時間。現在想來,我覺得這位老師對我有着很深的“知遇之恩”。
讀初中前,我家就我未來的職業方向問題發生一次比較大的爭議。我媽媽、舅舅以及小提琴專業老師都覺得我如果走藝術專業方向有很大概率能做出成績,我爸爸堅持想讓我上一所綜合類中學,出路更廣一些。最終,爸爸的建議佔了上風,憑藉小提琴特長,我進入海淀的一所“六小強”的初中部。
一開始,我是學校管弦樂團的副首席(“首席”即第一小提琴手),初二成爲樂團首席。每週兩次下午的排練,會把當天寫作業的時間拖到很晚。日常每天練一兩小時琴後,左側的脖子、肩胛骨變得又僵又疼。要做專業的小提琴家的話,一天的練習時長可能會達到七八個小時,但我覺得自己每天練五個小時已經快到極限了。
練琴另一處困難的地方在於,有的時候你技術上練熟了,可聽覺上達不到演奏家的那種美感,又遲遲找不到改善的路徑。你只能一遍遍地練,不知道終點在哪裡,這時候是比較難受的。
不過,苦痛並不是我放棄走小提琴專業道路的主要原因。更重要的是,我意識到自己並不是一個那麼享受舞臺的人。上臺前我總是會緊張,不管練得如何,在臺上的表現一般都不如臺下。我享受的是,練好一首曲目後那種自娛自樂的感覺。讓我開心的是好聽的音樂,並不是在臺上閃閃發光這事兒。
中考後,小提琴特長使我錄入了海淀另一所“六小強”的高中部。需要補充說明的是,藝術特長政策目前已經取消了。和初中類似,我依舊處在樂團排練和作業之間的夾縫裡求生。樂團生活最美好的回憶是和周圍練各類樂器的同學們的友誼。在彩排的間隙、外出演出的大巴車上,我們總是聊得熱火朝天。
因爲練小提琴,我運動時總會百般小心,儘量避免劇烈運動和身體衝撞。高一有一回打籃球時我意外弄傷手指,後面因爲感染做了一個小手術。得知要做手術前,我心理特別緊張,儘管小提琴只是我的一個愛好,萬一沒法再拉我也一定非常失落難過。那時,我後怕地想到,如果我要做一個職業小提琴家,心理壓力恐怕會更大吧?
電影《藝術大師》裡的樂團排練場景
填報高考志願時,我報了自己一直喜歡的數學專業。其實,小學階段不僅有老師說過我拉小提琴有天賦,也有老師覺得我學奧數有天賦。
學音樂對數學思維開發有益處麼?因爲生活難以重演,我好像也難以驗證出來。不過音樂和數學共通的是,都非常看重天賦和“感覺”,前者叫“樂感”,後者叫“數感”。
回顧自己確定專業的道路,我對想以樂器爲專業方向的同學們有些建議。
首先要能保證練琴的時間和吃苦程度,其次越早確定下來越好,從音樂附小、附中一路走下來的話未來的路會比較順。
至於適不適合走這條路,專業老師會幫你做一個比較準確的判斷,比如你的琴聲究竟是靈動的還是呆板的。
如今,拉一首小提琴曲仍然是我業餘的愛好。幼時學琴時,每次遇到悲傷的曲子,總是不知道該怎麼處理好情緒的表達方式。這兩年我的一位親人去世了,再拉那些傷感的曲目時,我的琴聲好像有了出口。
結語
除了瞭解三位同學在學習音樂的苦辣酸甜外,交流過程中我們更震撼於他們在十來歲的年紀,如此深入地理解了自己。這種清醒的自省精神顯然也不是家長靠強力規劃達成的。爲人父母,偶爾推一把,常常幫助,總是尊重,纔是大智慧。
在兩個選擇走藝術專業道路的孩子身上,我們聽到最多的詞是“熱愛”。找到天命的呼喚,才能樂此不疲地持續付出,也纔有可能在未來激烈的競爭中佔據上風。而對於那些沒有選擇藝術專業的孩子來說,藝術依舊是一個禮物,帶來的是更豐富的感受力和更有表達力的心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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