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中郡故城:中國草原第一城——青城千年文脈的五顆明珠(之一)

祖國正北方,位於東經 111°37′、北緯 40°74′交匯點的呼和浩特,是國務院 1986 年確定的歷史文化名城,蒙古語意爲“青色的城市”。北依青山 (大青山屬於陰山山脈中段),南濱黃河,長城蜿蜒。

陰山東西綿延橫亙上千公里,處於400毫米等降水量線,是農耕經濟與遊牧經濟的重要分界線;歷史時期以來,中央王朝與北方遊牧民族對立,往往劃山而治。中央王朝掌握這裡才能控制北境,鑿空西域;遊牧政權佔據這裡便可南下襲擾,以至窺伺中原。遊牧民族常常將“飲馬長江”作爲目標,而農耕民族則通過修築長城等方式“不教胡馬度陰山”。而北緯40度線,“以長城爲標誌,這一地理帶在歷史演進過程中逐漸形成了不同的族羣與生活方式,最終完成了不同文明類型的區隔、競爭與融合。”(陳福民《北緯四十度》)

呼和浩特境內共有戰國、秦、漢、北魏、金、明歷代長城達657.97公里,單體建築及相關遺存1096處。由於遊牧文化與農耕文化之間強烈的互補性,建立在農耕區與遊牧區過渡地帶上的長城,客觀上發揮了融通遊牧文化與農耕文化的功能。

學者考證,早期的中華文明其實都是發育在黃河的支流上,水量不大,流速緩慢,早期人類文明才能夠利用。而在平原地區奔騰的黃河洪水頻發,早期的人類根本無法應對;而奔騰在峽谷中的黃河干流,人類既沒有修築大壩的技術,也無法把峽谷中的河水提上來。黃河匯千流、納百川,一路東涌,遇見陰山山脈後勾勒出一個壯美的“幾”字灣。一灣壯景連古今,黃河從呼和浩特流過,自托克托縣雙河鎮流入,從清水河縣老牛灣鎮出境,全市除北部武川縣0.16萬平方公里在內陸河流域,其餘均在黃河流域範圍。大黑河是黃河“幾”字灣上的重要支流,是黃河13條主要支流之一,自古以來就是呼和浩特平原的主動脈,東西一線成爲人類活動的中心。陰山、黃河、長城,奠定了呼和浩特城市文脈的深度、廣度與厚度。

中華各區域的文明,燦如滿天星斗,呼和浩特是其中耀眼的一顆。70萬年人類史,5000多年的文明史,2300多年的建城史,從未缺席。從大窯燧火點燃文明之光到趙武靈王“胡服騎射”設置雲中郡;從秦漢長城邊塞烽火到昭君出塞胡漢和親;從拓跋建都盛樂到“武川白道”打馬走出隋唐盛世;從遼金軍事重鎮豐州城到元朝草原絲路明珠;從明朝“俺答封貢”完成建城大業、召廟林立到萬里茶道的東方起點、清朝歸化、綏遠雙城並置“屏藩朔漠”;從百年平綏鐵路暢通塞外到大青山英雄兒女奮起抗日、綏遠“9.19”和平起義迎來解放。

呼和浩特千年文脈,經過2300多年的積澱自然形成,以其周邊匯聚的豐厚歷史文化遺產,鋪展開自戰國秦漢到成爲中國近現代革命根據地的壯闊畫卷,記錄着古老城市煥發嶄新活力的時代激越篇章。款塞與寇邊,戰爭與貿易,匈奴、鮮卑、敕勒、柔然、突厥、契丹、女真、蒙古、滿族等草原族羣迭興迭衰;農耕文化和遊牧文化相互激盪、交融、碰撞,民族因素和宗教因素相互滲透、交織、影響。這些“時間性之複雜重疊”的歷史印記,“不僅形成了過去的實質,同時也構成了當前社會生活的紋理”(費爾南·布羅代爾語) 。鮮卑後裔元好問讀過《敕勒歌》後吟道“慷慨歌謠絕不傳,穹廬一曲本天然。中州萬古英雄氣,也到陰山敕勒川”。也許正是這種英雄氣形塑了呼和浩特平和、包容、大度、多元的城市肌理和性格特質。

大青山風光

兩千多年的歲月長河,呼和浩特平原相繼興建過大大小小近百座城池,星羅棋佈,熠熠生輝,織就了呼和浩特城市發展的錦繡華章。其中最著名的五座古城成爲連綴“國家歷史文化名城”最耀眼的五顆明珠。即:戰國秦漢時期“雲中郡故城”、北魏“盛樂古都”、遼金元時期“豐州城”、明代“歸化城”和清代“綏遠城”。從時間上看,五座古城上迄戰國秦漢,下至滿清,綿延兩千多年;從空間上看,五座古城均建在大黑河沿岸或近大青山;(大黑河,戰國、秦代稱爲雲水,漢代名爲荒幹水,北魏時期稱作芒幹水,隋唐時期稱之爲金河、紫河,元代以來一直稱黑河,清代蒙古語名爲伊克圖爾根河,形容河水“大而急湍”)。從人文上看,五座古城由漢族及北方少數民族共同建造,成爲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彰顯北疆文化的標誌性符號和重要載體。

“雲中郡故城”位於今呼和浩特市托克托縣。《史記·匈奴列傳》載:“趙武靈王(公元前325年至299年)亦變俗胡服,習騎射,北破林胡、樓煩,築長城,自代並陰山下,至高闕爲塞,而置雲中、雁門、代郡……”雲中成爲內蒙古有文字記載的第一座城市,是呼和浩特千年城市文脈的原點,開啓了呼和浩特城市文明史的先河。

雲中城遺址

黃河在內蒙古陰山段折而向東,在土默特平原再向南迴歸,雄奇壯美的黃河“幾”字彎精彩呈現。位於“幾”字彎右上角的托克托縣河口鎮,成爲黃河上、中游的分界處。黃河、陰山、長城在此交匯,從戰國時期的“雲中郡故城”到歷經唐、遼金元、明、清的“托克托城”,見證了2300多年以來中國農牧交錯帶的歷史變遷和北方各民族的繁衍生息、互鑑融通。

托克托縣河口鎮

北魏酈道元《水經注》引用《虞氏記》中說趙武侯(即趙武靈王)先在黃河西岸築城,剛築即塌,於是在東岸另選新址。趙武侯看見飛翔的羣鵠整日都在同一片藍天的白雲中翱翔,光芒四射。趙武侯視爲吉兆,便決定在此築城,並命名爲雲中城。這個美麗的傳說雖不可全信,卻反映了選擇在此建城的主要原因。雲中城之地,是呼和浩特平原的中部,有發源於陰山的荒幹水(今大黑河)武泉水(今小黑河),南面還有白渠水(今寶貝河)流經平原入黃河,地勢平坦,水草豐美,宜農宜牧。“雲中”地名的來源,與關中、漢中、榆中等古史中常見的古代地名一樣,“中 ”是一個後綴;往往都是表示某一邊界範圍不是非常清楚而面積又較爲廣闊的地理區域。戰國秦漢時期的雲中指的正是呼和浩特平原,北魏稱作雲中川。趙國爲雲中郡選址,主要基於三點考慮:一是建於大黑河之畔,二是向北正對搶盤河南谷口,三是向西控扼大黑河入黃河河口。

“騎射胡服捍北疆,英雄不愧武靈王。”“望斷雲中無鵠起,飛來天外有鷹揚。”(翦伯贊《登大青山訪趙長城遺址》)胡服騎射,成爲春秋戰國民族大融合的歷史剪影。趙、魏、韓三家分晉,羣雄爭霸的戰國時代由此拉開序幕。公元前305年,一代雄主趙武靈王力排衆議,“始出胡服令”“遂胡服招騎射”,實施軍事改革。着胡服,把寬袍大袖的服裝,改爲胡人那種短裝緊身服飾,束皮帶,穿皮靴,以適合馬上訓練、作戰。隨即在北方的原陽(今呼和浩特市東南方的八拜古城)建立了騎邑,委任將軍負責編練新軍。從此軍力大盛,得以迅速向北擴張,破林胡、樓煩。公元前306年,“西略胡地,至榆中”;公元前300 年,復攻中山,攘地千里,“北至燕、代,西至雲中、九原”。據歷史考證,趙武靈王“自代並陰山下,至高闕爲塞”,修築了趙長城。這是中國現存最古老的長城,其遺蹟斷斷續續,時而以山陵爲屏障,時而又穿越深山峽谷之中,逶迤曲折,甚爲壯觀。趙武靈王“作爲中國歷史上第一位偉大的改革家,第一位西去的騎手”,築長城固邊境,爲中原定居民族贏得了更爲穩定的生存環境。“他首次正面肯定了遊牧民族的騎兵文化優勢,是對文明交流有自覺性的第一人,堪稱文化交融的典範。”(陳福民《北緯四十度》)

處於農牧交錯帶特殊時空的雲中,便成爲被不斷書寫的文學意象和歷史文化符號。公元前236年,秦奪取雲中城。公元前234年秦設雲中郡。公元前221年秦掃六合,統一全國,建立帝制,在全國推行郡縣制,設置三十六郡,雲中郡即爲其一。公元前214年蒙恬率軍數十萬北擊匈奴,收復了黃河河套以南的廣大地區,並渡過黃河,佔據了烏拉山以北、狼山以南地帶,沿河興築了三十四座縣城(一作四十四座縣城)。其中有的屬於雲中郡管轄,考古發現在今托克托縣哈拉板申村西的古城,應是秦始皇時所築三十四座縣城之一。

漢承秦制,仍置雲中郡、定襄郡,其推重可知。西漢、東漢時,雲中郡治所仍在雲中城,管領十一個縣,約分佈在今大青山以南、東起至卓資縣西境,西至包頭市古城灣,沿大黑河流域南至清水河縣喇嘛灣這一片地域內。王莽時期改雲中爲受降。東漢時期,又重置雲中郡,將管轄區域向南伸延,擴進了什拉烏素河和寶貝河流域。北魏時期又設雲中鎮,成爲駐守大青山以南的重要基地;在雲中城建雲中宮,供北魏皇帝北巡時駐蹕。

雲中古城

雲中城是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位於托克托縣古城鎮古城村。經戰國趙、秦、漢、北魏等王朝,斷續沿襲保用約有九百年之久,始終是黃河“幾”字彎的一座中心城市,城垣經過多次修繕和改造。古城平面呈不規則形,南北長1920米,東西寬1760米,較漢代郡治的規模大,估計應是戰國時期初建的規模。夯築城牆,大部分保存完好。城內西南隅建有子城,約140米見方。大城內有多處建築遺蹟,中部有一座俗稱“鐘鼓樓”的大型夯土臺基。城內曾出土北魏鎏金銅佛像、石刻佛像、瓦當等。雲中古城出土的蓮花生瓦當,化生童子手持華繩,周圍有蓮瓣、連珠紋,構思精巧,造型古樸,殊爲珍品。這些瓦當可能是城內雲中宮或相關佛教遺存的建築材料。蓮花生紋樣的流行與當時統治者崇尚佛教的觀念密不可分。關於蓮花生紋樣的起源和傳播,有學者認爲產生於印度,經過犍陀羅、西域傳入中國。城內分佈有很多自戰國至北魏時期的墓葬,以漢墓爲主。其中有的築有高大封土。

雲中古城出土的北魏鎏金銅佛像

“自到雲中郡,於今百戰強”,兩漢時的雲中郡戰略地位非常重要,駐守的都是名將能臣。“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漢朝大將軍李廣就曾任雲中郡太守。《後漢書·卷三十一·廉範傳》載,東漢時的廉範字叔度,是戰國時趙將廉頗的後代,智勇雙全,擔任雲中太守時,智退匈奴大舉犯塞,斬首數百級,死者千餘人,由此不敢復向雲中。

“爲報如今都護雄,匈奴且莫下雲中”“見說雲中擒黠虜,始知天上有將軍”……唐詩中書寫雲中、讚美戍邊將軍的詩句比比皆是。尤其是陳子昂的《感遇詩》寓意深遠,蒼勁有力。“本爲貴公子,平生實愛才。感時思報國,拔劍起蒿萊。西弛丁零塞,北上單于臺。登山見千里,懷古心悠哉。誰言未忘禍,磨滅成塵埃。”(《感遇》第三十五)“朝入雲中郡,北望單于臺。胡秦何密邇,沙朔氣雄哉!藉藉天驕子,猖狂已復來。塞垣無名將,亭堠空崔嵬。咄嗟吾何嘆,邊人塗草萊。”(《感遇》第三十七)初唐時的陳子昂志向遠大、才氣超邁。垂拱二年(686年),他從喬知之北征東突厥的同羅、僕固,隨軍入塞,寫下多篇詩作以及反映對邊塞問題觀察思考的《爲喬補闕論突厥表》等。唐太宗時,曾一度打敗突厥,但不久雲中都護府(今呼和浩特市和林格爾)一帶東突厥又逐漸強盛起來。自高宗永淳元年(682年)至武后延載元年(694年),骨篤祿可汗在位,擁兵四十萬,疆土萬里,時時侵擾西北邊境。“藉藉天驕子,猖狂已復來。”即是深謀遠慮地向當權者發出警告,希望對突厥嚴加防備。“北望單于臺”,表達了作者對西北邊患的深切憂慮。據考古學者張文平考證,單于臺應爲單于庭所在,即匈奴的一個政治中心,位於今昆都侖河以西、烏樑素海以東的河套平原。漢武帝北巡,過五原之後,曾經登臨單于臺。“秦時明月漢時關”,唐代詩人表達的其實是深切的漢代情結。

書寫雲中,最爲膾炙人口的當屬蘇東坡的《江城子·密州出獵》。“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爲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持節雲中,何日遣馮唐?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全篇直抒胸臆酣暢通俗,唯有“持節雲中,何日遣馮唐”這句,用了西漢時期馮唐爲魏尚辯誣鳴冤的典故。

由雲中城開啓的呼和浩特城市文明史的先河,如同百轉千回的滔滔黃河,千百年來不斷迸發出生生不息的能量,一路奔騰向前。

參考資料:

1、陳福民:《北緯 40 度》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21年

2、田海林:《胡服騎射是春秋戰國民族大融合的歷史剪影》北京,微信公衆號《道中華》。2023年

3、殷耀:《雲中佳話古今傳——托克托史話》內蒙古,微信公衆號《殷耀國學蘋苑》。2022年

4、沈從文:《中國古代服飾研究》北京,商務印書館。2017年

5、張文平:《漢代五原塞考》呼和浩特,《草原文物》。2018年

6、韓茂利:《中國北方農牧交錯帶的形成與氣候變遷》,北京,《考古》第10期。2005年

7、蓋山林 蓋之庸:《尋夢草原》,呼和浩特,內蒙古大學出版社。2004年

8、張文平:《呼和浩特歷史概要》(內部資料)。2021年

9、譚其驤:《中國歷史地圖集》第六、七、八冊,北京,中國地圖出版社。1982年

10、綏遠通志館:《綏遠通志稿》第十二冊,呼和浩特,內蒙古人民出版社。200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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