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入5萬的“寵物溝通師”，忽悠了誰？
你相信這個世界上有人會和寵物溝通嗎？
寵物溝通師們，並非學習寵物叫聲、也不是觀察寵物行爲，而是與寵物“靈體”進行溝通，在寵物與主人之間充當翻譯。
寵物們喜歡的食物、生日心願、爲什麼不親近主人、對家裡其他寵物的看法......諸如此類問題，是寵物主人們常感好奇卻無法得到答案的，寵物溝通師的出現，讓主人們的疑惑找到出口。
當越來越多人爲寵物溝通買單，我開始好奇，寵物溝通師如何工作、收入多少、怎樣學習、是否真實。
在互聯網上，一個叫做“庭至巫女”的賬號擁有幾十萬粉絲，賬號主頁大多爲寵物溝通直播片段。其它有關寵物溝通的視頻中，總有網友提起她。
某個上午，我與“庭至巫女”見面，想要和她聊聊寵物溝通的秘密。
6月12日晚上8點，王庭至在短視頻平臺開啓了寵物溝通直播。
直播裡，她正在和寵物主人連線，對方舉起鏡頭對準自己家癱在地上的白貓，詢問王庭至：“她（指貓）家孩子這麼調皮，爲什麼不管一下呢？”
王庭至的工作——寵物溝通，簡而言之就是將人的語言翻譯給寵物，再將寵物的語言翻譯給寵物主人。
王庭至的短視頻賬號自我介紹裡寫道：“ 業務寵物貓狗狼馬狐浣熊大豬蛇蛇梅花鹿異寵溝通。目前已經做了超1000多個寵物溝通的案例。”
她的238個作品裡，絕大部分都是與寵物溝通的直播切片。
連線的寵物
直播時，王庭至通常只露出自己的臉，她的臉型圓潤、戴着橢圓的眼鏡，或許和寵物溝通的緣故，總是帶着笑意、語氣溫和。評論區的粉絲們都親切稱呼她爲“大姨”。
關於直播連線，王庭至有相應的要求：視頻保持豎屏，寵物在屏幕中央、目視鏡頭，手機保持平穩，如果寵物亂動，需要主人控制住它的行爲。除了寵物博主免費連線外，王庭至只連線榜一，連完幾個榜一後就下播。
每次連線只溝通一個寵物，問題在10個以內，每多問三個問題，則需要再送直播禮物一輛跑車，摺合人民幣爲120元。
在小衆的寵物溝通行業中，王庭至的賬號已經有42.5萬粉絲。每次和寵物溝通有關的視頻下，總有網友提起她：“其他人我不瞭解，但我經常看她直播，感覺是真的。”寵物溝通視頻上方的相關搜索，也總是掛着“庭至巫女”四個字。
2023年9月的普通一天，王庭至在互聯網上刷到關於寵物溝通的視頻，視頻第一句話是：“你相信這個世界上有人能根據一張寵物的照片，就和寵物溝通嗎？”
大部分網友把這當成獵奇內容，並不相信，看完就劃了過去，小部分網友則以爲自己打開新世界大門，認認真真在評論區討論這件事。
王庭至和以上兩類人都不同，視頻給了她一大啓發：“原來我還能靠寵物溝通賺錢！”
2023年9月，王庭至更新日常視頻，點贊只有17個
王庭至在各個平臺上搜索寵物溝通，關於寵物溝通師的信息寥寥，一部分是關於寵物溝通師的“科普”視頻，另一部分是寵物溝通師們的正面案例以及小廣告。
王庭至後來瞭解到，在中國香港、中國澳門，以及其他海外地區，寵物溝通已經不是罕見的事情。有網友留言說自己的朋友在香港某大學就讀寵物溝通專業，大一時許多學生因爲沒有天賦而退學。
這類寵物溝通並非通過詳細學習寵物的行爲模式、觀察他們的動作和叫聲來判斷他們的想法和心情，而是“打開內在感官”、與寵物建立聯繫。
大部分溝通師和顧客都是私下交流，比如顧客給溝通師發送寵物照片，用文字詢問溝通師自己的問題，溝通師再以文字的形式回覆。
另一種便是視頻通話， 寵物主人抱着寵物與溝通師交流，這樣的方式更考驗溝通師，視頻回覆比起文字更需要及時反饋。
彼時互聯網上沒有人做寵物溝通直播，王庭至決定做第一人。
瞭解了寵物溝通行業後，她幾乎沒做任何準備，就連賬號也是之前發日常視頻註冊的。
10月，王庭至開始嘗試直播。前三天，觀看人數都幾乎爲0，偶爾有路人進入直播間，王庭至努力招呼對方留下，告訴他們可以免費和她連線，她會幫助對方解答寵物的心聲。
有些人好奇留下來，有些人匆匆走過，沒人的時候王庭至便和觀看的好友聊天。
直播的第四天，直播間終於有了十多個觀衆。
剛開始直播時，觀衆可以連線免費問三個問題
除了直播，王庭至還經常在其他人曬寵物的照片下留言。網友們發寵物照片經常配的文案是：“不知道它的小腦瓜在想什麼”、“姨姨們看看它爲什麼要這樣做”，這類文案本來只是增強和觀衆的互動感，但王庭至每次看到都會認真回覆。
網友們看到她煞有介事地回答，點進她主頁才發現自稱寵物溝通師。感興趣的網友專門到她的直播觀看，並且伴隨直播推流。王庭至的觀看人數逐步往上升，小有人氣後，一些有粉絲的寵物博主也進入直播間和她連線，爲她帶來更多觀衆。
王庭至和lulu連線視頻
王庭至印象最深刻的是，今年1月和百萬粉絲的寵物博主Lucas&Michael連線，直播間在線觀看人數達到一萬，博主在自己賬號裡發佈的直播片段視頻，點贊達到21萬。
很多粉絲在寵物博主的直播和視頻下留言，期待她能和王庭至連線。lulu和麥都是杜賓狗，連線時，主人分別將兩隻狗放在鏡頭中央，自己則在鏡頭外面和王庭至對話，詢問兩隻狗對彼此的看法、生日想要什麼等等問題。
近半小時的連線視頻裡，博主將王庭至描述lulu生日願望的三分鐘片段放在了自己的主頁：“因爲貓貓狗狗和人不一樣，他們在乎的是人類做什麼，而不是說什麼。作爲狗來說，它吃的喝的玩的都超過別的大部分寵物，他已經沒有什麼生日願望，只希望你輕鬆一點、別太累。”
熱評都被lulu感動：“說到是爸爸媽媽的小天使，眼睛放光了。”“蠻煽情的，我真的以爲lulu寶要哭了。”
博主則在視頻上的文案提醒道：僅供娛樂，不要太認真。
寵物溝通時，主人先提出問題，王庭至用語言表達給寵物，再回復主人。王庭至在轉換主人和寵物的語言時，幾乎沒有任何停滯，她稱自己爲“同聲傳譯”。
在向寵物提問時，王庭至表示，自己依靠的不是語言，而是腦電波式的溝通，而之所以提問後就可以馬上回答主人的問題，是因爲寵物在用同樣的腦電波形式回答她時，她一邊感受一邊翻譯，所以幾乎沒有時間差。
寵物給她的迴應有時是圖像、有時是情緒，需要她自己翻譯成人類使用的語言。
當某個主人詢問自己家的小貓喜歡吃什麼時，王庭至的面前出現了一隻Q版小腳丫的圖像，她把自己觀察到的內容描述給主人，對方笑着回答：“沒錯，她特別喜歡啃我的腳。”
寵物們喜歡吃什麼食物，是寵物主人們都感興趣的問題。問到一隻小狗喜歡吃什麼時，王庭至的學生看到了一條魚，她不確定地反問主人小狗吃過魚嗎，主人思考片刻想到自己曾餵它吃過大片魚皮用來磨牙。
主人還喜歡瞭解，寵物們自己的怪癖，或者“喜歡爸爸還是媽媽”。
王庭至回覆粉絲
一隻名叫大菊的橘貓喜歡在貓糧上撒尿，王庭至和它“溝通”後發現它是出於好奇，並且品嚐過自己撒尿後的貓糧。
當問到怎麼看待自己的主人時，王庭至轉述道：“別問了行嗎？我以前在我媽心目中又軟又綿又可愛、又深不可測，再問下去我好變態啊。”
由於大菊是流浪貓，主人想了解它是怎麼選擇這個家的，在王庭至轉述時，大菊從原先的靠在主人懷裡、安心被撫摸的姿勢，突然站了起來，耳朵往後彆着，發出了威脅的哈氣聲。
主人只好將它放在了一旁，即使放開了它，大橘仍然沒有走遠，背對着鏡頭尾巴一甩一甩地，似乎在“偷聽”。
王庭至告訴主人，大菊這幾年不僅蹲她家，也常常去其他人家蹲點，想找一戶好人家把自己帶回去。這個答案似乎掀了大菊的底褲，網友評論道：“其實我一開始是不信的，但是說到找媽媽那段，貓貓明顯警惕有威脅的樣子我就信了。”
大菊生氣哈氣
另一隻和王庭至溝通過、受到廣泛關注的貓是小麒麟汁，它也是一隻流浪貓，在被主人撿時，尾巴只剩半截。斷尾處平整，大概是有人有意爲之。
被收養快1年，小麒麟汁仍然時不時抑鬱，自己蜷縮在某個角落安靜地待着。主人希望王庭至能幫助自己表達對它的愛意。
王庭至笑稱這是對貓的心靈輔導：“你過去遭受的事情，在姐姐養你之後再也不會遇到。摸摸貓貓頭，今年不用愁。”
說完後，主人嘗試摸了摸小麒麟汁的腦袋，她驚訝地說：“小麒麟汁竟然讓我摸了，之前我每次摸它，它都將腦袋貼在地上，似乎是在防備人打它。”
王庭至繼續對小麒麟汁說道：“你知道有80多萬哥哥姐姐喜歡你嗎？80多萬貓貓足以將全世界都佔領。全世界的人都喜歡你！”聽到這裡，一直蜷縮着的小麒麟汁突然坐了起來，瞪圓了眼睛。
小麒麟汁瞪大了眼睛
詢問小麒麟汁的流浪生涯如何時，王庭至替貓轉述：“（曾經我跟過的人）把我抓起來，他們扎我。”聊到這裡，主人帶着哭腔打斷了王庭至，王庭至自己也忍不住眼眶溼潤。
粉絲們以爲王庭至是爲懂事、可憐的小麒麟汁難過，但她說：“我不是因爲貓而難受，我是看到小麒麟汁的主人如此愛它，被感動了。”
從小接受唯物主義教育的網友們，即使成爲了王庭至的粉絲，也總抱着半信半疑的態度去看待寵物溝通這件事。
但每次直播時，直播間上百上千的人，包括王庭至和連線的寵物主人，大家都沉浸在寵物與主人之間的深刻感情中。
從去年10月的新人主播，到現在過去大半年，王庭至的直播已經如火如荼。主頁裡的直播切片均是粉絲錄屏並替她剪輯，每條視頻付費30到50元。
關於寵物溝通的收入，王庭至從來不避諱。她每個月依靠寵物溝通可以賺三五萬元，每晚連線幾個榜一，每位榜一送禮物花費500至1000元。除了直播外，網友們可以添加王庭至的微信，寵物溝通每10分鐘333元。
直播第二個月，有人惡意舉報直播間，王庭至開始打游擊式地直播，常常播半個月休息半個月，“每次剛開播時，觀看人數只有幾百人，等播了十多天，人數接近萬人，不過我又要休息了。每個月都是這樣循環。”
直播在線觀看人數將近一萬
寵物溝通行業逐漸走入大衆視野後，很多人都在網上分享自己付費寵物溝通的經歷。
寵物溝通收費從幾十元到幾百元不等，有些網友消費後總結了寵物溝通師的慣用話術：“喜歡玩球一類會叫的東西”、“很會看人臉色”、“每次看你吃飯扒拉你是因爲自己也先吃”。
這類模棱兩可的話術總能讓消費者找到和自己寵物對應的地方，從而產生出“寵物溝通師真的很準”或者“原來真是騙子”的想法。
由於寵物溝通行業太過玄學，給人“真假自在人心”的唯心判斷法，且幾乎不需要任何入門門檻，所以行業亂象頻出。
王庭至表示自己是國內最好的寵物溝通師，面對網友說寵物溝通是騙人的質疑，她並沒有急着自證，而是反問，你怎麼證明我說的是假話呢？
添加王庭至微信尋找溝通機會的網友仍絡繹不絕，在五月時，她寵物溝通的單子就已經排期到七月。新來的粉絲在評論區留言詢問寵物溝通的費用時，王庭至回覆請觀看至少三場直播後，再確定是否消費。
王庭至
寵物溝通更像是王庭至與寵物靈體的溝通，“對方靈體可以拒絕與我溝通，我也可以強行溝通，但是我秉着尊重的想法，不會強制它迴應我。”
在1000多例寵物溝通的案例中，她還記得有隻無毛貓溝通時全程配合，始終瞪着圓圓的眼睛望着屏幕。不過也遇到拒絕溝通的寵物們，它們在鏡頭盲區裡轉圈圈、玩球，主人們也無法控制它們的行爲，於是溝通作廢。
除了視頻通話，只需要提供一張寵物近三個月內、眼睛面對鏡頭的照片，王庭至也能與寵物靈體溝通。“可以理解成照片只是一個（靈體）定位，視頻也是定位。”
王庭至自己養的貓
王庭至並不會迴應每個人微信好友的申請需求，有人在申請好友的界面上寫道：“我的貓貓最近生病了，你可以幫我問問哪裡不舒服嗎？”她關掉手機，吐槽道：“生病了就去醫院，找我幹嘛，我是醫生嗎？”
剛開始直播時，有隻小狗生病嚴重，主人問她是否需要安樂死，王庭至給出建議：“畢竟是一條生命，還是看你自己，不過它已經得了絕症，現在只有痛苦。”
有網友斥責王庭至對生命不敬，她後來也不再回答生死有關的問題，“我沒有必要因爲那麼一點錢就背上因果。”
隨着人氣越來越高，質疑聲也在增多，王庭至曾發送幾條視頻迴應質疑，在6月13日時，她罕見地憤怒，專門開了一場直播怒懟黑粉。
王庭至並非專業的寵物溝通師，強調自己更擅長的事情是幫其他人開啓天賦。
走上“玄學”這條道路，她完全是陰差陽錯。
王庭至與網友的聊天記錄
1988年，王庭至出生於湖北的小鎮上，父母是豬肉鋪老闆，還有兩個姐姐、一個弟弟。在小鎮上，王家家庭條件還算富裕，母親的鞋子擺滿了一樓梯，父親打牌一晚上就輸掉一千。
但在這樣重男輕女、且排行第三的家庭，王庭至的家庭回憶是痛苦的。
母親經常因爲婚姻不順而打她發泄，有一次被打後兩個月腿上淤青都未完全消掉；而父親吝嗇於給她錢，王庭至小時候會因爲不想穿姐姐舊衣服在地上打滾求父親給她買新衣，讀高中時，又求父親按時給她生活費。
高一下學期，王庭至得了腎結石，疼得睡不着覺，父親卻事不關己地勸她：“忍一忍就好了，女孩要堅強。”
她最後一次要生活費時，將菜刀砍在豬肉鋪的案板上，給父親說“這是我最後一次要錢。”父親一言不發，從厚厚一疊百元紙幣裡抽出了三張。
王庭至拿着錢回到學校收拾行李，她以病假爲由離開學校，獨自坐車到武漢打工。幾個月後父親才找到在某個飯店做服務員的王庭至，看到她平安，留下一句“好自爲之”便離開了。
多年後父親洋洋得意地炫耀，當時學校說你不見了，還好我聰明，先去學校要回了剩下的學費。
23歲的王庭至
還沒有成年的王庭至，先在武漢飯店當服務員，後來被父母安排到江蘇服裝店上班，每個月1200的工資都被老闆直接打給父母。一年後，她不想再爲父母打工，自己去了電子廠做流水線女工。
她討厭電子廠的環境，女工們討論的話題永遠是男人、八卦，或者爲了績效勾心鬥角。
2015年，王庭至自己花錢找了培訓班學習室內設計，三個月後，從室內設計師助理做起，每個月能拿一萬元的工資。王庭至從泥潭裡掙脫出來，過上了自己曾夢寐以求的不缺錢、不再做廉價勞動的生活。
王庭至當時在學室內設計
2017年，因爲家庭矛盾王庭至萬念俱灰，在貴州的寺廟中做了半年多的義工。寺廟裡的比丘尼給了她安慰，幫助她重回社會。此後，在經歷感情變化、失業後，她在2022年揹負了30多萬的債務。
2023年在網友的推薦下，王庭至去一個作坊裡學習宮法，“打開了自己的天賦”，從此開始神秘學道路。
王庭至主要收入依靠不靠寵物，而靠解答人的問題並通過收弟子賺取學費近百萬元。
王庭至爬泰山
王庭至今年36歲，她的前三十六年跌宕起伏，入行後反而顯得格外平靜，回憶自己的情緒狀態，仍能記得前幾天爬泰山時開心了兩個小時。
她接下來的計劃是去新疆買一個幾十平的小房子，在那裡一邊工作一邊度假。
見面行至尾聲，我提到網上的玄學討論組經常討論如何找到靈驗的“玄學大師”，但我們這類普通人似乎總是捕捉不到大師們的身影。
王庭至沉默片刻，坦誠告訴我：“大家接觸不到，主要還是因爲沒錢。這一行總是難辨真假、且收費高，有錢人可以花幾十萬試錯，普通人並不可以。我們同行，也主要都和有錢人打交道，我已經在同行裡算收費偏低的。”
與此同時，不斷有人在她的視頻評論區、微信指責她騙人和天價收費。
*王庭至爲化名，封面來自電視劇《黑喵知情》，其餘圖片由受訪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