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生活】江婉琦/當我也成為記錄移工故事的寫作者──讀簡永達《移工築起的地下社會》

當我也成爲記錄移工故事的寫作者──讀簡永達《移工築起的地下社會》。圖/陳佳蕙

2015年開始,我從臺南關廟移動到臺北生活,遇上一羣關心移工議題的臺灣人與印尼移工。那時起,假日跟印尼朋友相聚,是陪伴我得以在異地生活的重要元素。我們一起玩耍、吃飯、講心事。

也因爲當時在移工相關組織服務,在移工議題的小圈子裡,或坐在臺北車站大廳時,我與朋友經常遇見幾種人,他們想探問身旁的印尼朋友一些事:做作業的大學生、找題目的研究生、藝術家、紀錄片導演與記者。

永達就是那個經常穿梭在我的議題朋友之間的記者,從〈第一廣場──移工築起的地下社會〉這篇報導開始,我就知道他在寫移工相關的故事。後來,我也開始了寫作之路。我除了把永達當成學習的對象,他與我似乎也一直保持着微妙的距離,我們對彼此都是。

而這次,讀完了永達的新書《移工築起的地下社會》(春山出版),我一直在想,那個距離是什麼呢?

較早時,我其實不敢書寫這些年在印尼移工朋友圈的生活所見,因爲那時在臺北車站大廳,每每遇到來找題目的研究生或野心勃勃的創作者,我會有點害怕,或有種矛盾;那種矛盾是,希望對方不以獵奇的心看待我的朋友、不希望朋友被消費。

但同時,這樣的心情也困住了我。我陸續在菲律賓移工的選美舞臺、印尼移工的Bigo Live睡覺直播畫面裡,看到一些讓我真心感到趣味極了的東西。我真的很想跟朋友們分享,可是,我可以寫嗎?

在嘗試着成爲寫作者後,我看見了我與永達相像的部分:我們都小心翼翼地維繫與移工之間的友誼,同時希望可以獲得移工議題工作者的臺灣友人的認同,需要時時證明自己;我們會在某場訪談或與報導人的相處中,發現對方終於將你視爲好友,或感受到我們關係更近一步,走路回家時,會非常欣喜與感動。我們都成爲寫作者的時候,不僅開始思考自己在職生涯上的追求與進步,同時批判自己:有沒有愧對報導人,自己會不會爲求表現或好作品,而沒有在這些朋友面前,好好做一個善良的人。

這些掙扎,我想是每個從事報導寫作的非虛構寫作者沒說出口的日常。我也覺得這些心情,就像城市裡被隱蔽的第一廣場,它們不在視線可及處,對我們來說卻很重要。我們是從那些地方找到亮光,開始書寫移工──這羣大衆陌生的臉孔。

我從臺北車站開始探索移工的故事,永達的敘述核心則是第一廣場。我知道我們的取徑不同,我想以人類學的角度,說說我觀察到的移工生活特殊現象;永達以社會學觀點與新聞的敏銳取材,宏觀地看各國東南亞移工在臺灣被困住的制度,還有他們的社羣生活。但我們都試圖以自己能力可及,盡力敘述隱蔽在主流視角以外的移工生命。

閱讀永達的新書,原本感覺有距離的永達,竟在書中靜靜以第一人稱出現,描述自己從一開始在報導工作中爲求表現與嘗試新題目,而逐漸認識移工、尋找受訪者的心情。記者在報導中,時時要謹慎使用「我」這個第一人稱的觀點。閱讀永達重新整理過去報導而寫成的這本書,很像一個從不跟你說話的人,忽然在書中綿綿地跟你說了很多他其實也經歷過的受傷與掙扎,讓我覺得,我好像沒有這麼怕他了,他似乎跟我很相像。

讓我感到訝異的是,讀至一半,才發現永達與我一樣,都對「移工來臺灣就是單純爲了家庭、爲賺錢」這個千篇一律的敘述感到質疑。認識印尼移工友人四年後,好友英塔利對我說,其實她們來臺灣多半是爲了逃脫;逃脫一段感情的挫折、婚姻的失敗,或家中欠債,再也無力償還等等。他們想從「失敗的自己」逃走。永達的書中則提到其他原因:「有時就連形塑出國的決策過程都是半推半就」、「我出國是爲了自己」、「我看到很多人來臺灣,我就來了。」

在永達的書裡,我也看見一些熟悉友人的身影,或是我在採訪中沒有發現的部分。我在2017年一場臺南的菲律賓選美比賽中,第一次認識選美模特兒Roger(即永達書中提到的Jake),後來纔在永達的故事理解更多Roger細微的個性、他的過去人生與未來。我也在《移工怎麼都在直播》一書中,探索移工在不同年代交朋友的生態與方式,永達也在他的書中點出,他們熱衷參與社羣活動,是爲了交朋友,這樣遇到困難時纔有朋友圈可以協助。

閱讀至最後,當我看見謝志裡,永達寫着:「我在南投的鄉下出生長大……」他說他在城市也是外來者,看見移工生命中的隨遇而安,或專注地想靠個人野心翻身,讓他感覺自己不孤單。我覺得我好像也終於理解了他。移工給我移居臺北的歸屬感,永達在移工身上看見自己。移工不是他者,而是每個「我」,每個原本讓你感覺有距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