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士高考回憶錄|汪品先:年輕人要說真話,科學是從懷疑開始的

“嗶哩嗶哩的同學們,大家好,我是汪品先。今後我就會在這裡和大家分享有關海洋的科學普及的知識。”

2021年6月9日,汪品先院士正式入駐視頻平臺。當日,他發佈了首條視頻——《我60歲以後纔出成果,我們要把中國大洋鑽探做到國際前列!》。

作爲中國海洋科學的領軍人,汪品先院士研究了一輩子海洋,經歷了中國海洋科學研究的從無到有,從弱到強,取得了無數矚目的成績。

生於抗戰年代,經歷過新中國成立、抗美援朝等歷史變幻,汪品先更能深刻理解個人命運與時代的關係,爲國家做事情一直是他堅定的信念。

1953年,他通過了留學蘇聯的考試。1955年,汪品先登上了去往蘇聯的列車,開啓了在莫斯科大學地質學系爲期5年的學習生涯。學成歸國後,汪品先被分配到華東師範大學參加籌建“海洋地質系”。1972年,隨“海洋地質連隊”轉到同濟大學。1991年,55歲的汪品先當選中國科學院院士。但他認爲自己的重大成果都是在60歲之後完成的。當選院士8年後,汪品先院士作爲首席科學家,在中國南海成功主持了第一次深海科學鑽探,實現了中國海域大洋鑽探零突破,也使我國深海基礎研究躋身於世界前列,彼時他63歲,也是國際大洋鑽探船“決心號”上最年長的人。

2011年,國家“南海深部計劃”啓動,汪品先擔任指導專家組的組長,經過全國30個實驗室8年的努力,奪得了我國在南海深海研究的主導權。八年裡實現了四次大洋鑽探,三個深潛航次,他還曾在82歲高齡時,9天內連續三次下潛到1400多米的深水海底。

我國深海科技起步太晚,南海深部歷來是西方國家的研究領域。二十多年來汪品先院士始終爭分奪秒,星夜趕路,他希望中國能夠做南海研究的主人。他認爲我們進展的速度是世界上最快的,“南海深部計劃”的成功就是明證。

我們的海洋研究地位在汪品先院士講到的一個故事中已經可以窺見一斑:有一次他在日本的一個國際會上,因爲航班原因要提前離場,結果被主持人澳大利亞代表挽留稱,“你先不要走,你得把13億人的意見留下。”這讓汪品先院士意識到中國在海洋地質研究領域的國際地位不一樣了,現在變得舉足輕重。

如今,汪品先已經86歲,但他認爲自己仍然有很多很多事情要做。他說去年跟老伴說,爭取再幹上5年,做3件事:“把我上的《科學與文化》課的內容寫成兩本書、繼續南海科學研究突破、寫自傳”。

在汪品先的世界裡,海洋浩瀚而神秘,海洋科學有趣且有用,更需要普及傳承下去。在2021年,爲了更好地科普海洋知識並與年輕人對話,汪品先成爲了視頻平臺的UP主,他的課程受到了很多年輕人的喜歡,很快吸引上百萬粉絲。“我喜歡和年輕人交流,我希望我的經驗和想法可以影響更多的年輕人。”他說。

汪品先院士。受訪者供圖

“能到蘇聯在三十幾層高樓上學習,簡直像做夢一樣”

新京報:你是1955年去蘇聯留學的,可以講一下當時留蘇的經歷嗎?

汪品先:我是1953年在上海格致中學畢業,1955年去蘇聯莫斯科大學留學。那時候出國的機會不多,留蘇是主要的去處。不過是否能留蘇不是自己選擇也不是自己報名的,領導會直接問你願不願意去,當然沒有人會不願意去。

新京報:你是如何被選中的?留蘇需要經過考試篩選嗎?你參加過高考嗎?

汪品先:1949年新中國成立之後,各地都有一些留蘇機會,但總體上名額也不多,需要經過很嚴格的篩選。那個時候都是在各個學校選的,特別是老區東北還有老解放區是多的,上海是比較少一點,我記得當時格致中學也沒有幾個名額。

我是1953年入選留蘇候選人的,那一年我17歲。當時的篩選有兩個標準,首先,得過政審關,這方面的要求非常嚴格,如果有海外關係肯定是不可以的。其次,會有一個考試。不過這個留蘇考試科目並不多,早早的就考了,所以,我當時沒有參加正規的高考。大家在備戰高考的時候,我在上海圖書館看小說。

新京報:去蘇聯之前有哪些期待?

汪品先:去蘇聯之前,我在俄專班(又稱留蘇預備班)待了兩年。一方面,在此期間我們需要學習俄文和中共黨史,另一方面,幹部會在這個時間對我們進行嚴格的背景調查。在俄專班的時候我們會拉個白布看電影,那時候莫斯科大學基本就是蘇聯標誌性的地方,三十幾層高的樓,能到這種地方學習,簡直像做夢一樣。

新京報:後來怎麼去的莫斯科大學?到達之後有什麼不一樣的感受?

汪品先:我們當時坐了10天左右的火車專列,時間雖然很久,但每個人都很興奮。我去的時候正好是蘇聯的黃金時期,到了那裡看到那些神奇的建築和社會面貌,有種到了天堂的感覺。我們的住宿條件也很好,兩人一間,這些都是之前沒經歷過的。

“我們班很厲害,十幾個學生中出了三個中國院士和一個俄羅斯院士”

新京報:在莫斯科大學的學習生活是怎樣的?

汪品先:我們那時候課程排得很滿,一天大概有8節課,禮拜六也有課。而且有的課不在一個樓裡,要奔過去上。學校是沒有午餐時間的,經常在中午20分鐘休息時買個麪包就往教室跑。

我基礎和語言還算不錯,所以,學習上沒有什麼困難,精力也比較充沛,會自己“找事做”。雖然課業很重,但是,我不怕累。蘇聯當時男同學還有一門軍事課,留學生是不需要上的,但我還是堅持去上,到考試的時候,老師問我:你是哪國公民?我說:我是中國人。他就說中國的學生不用來考試。

新京報:當時是怎麼選的專業?

汪品先:其實在高中的時候我是想學文科的,當時我很佩服自己的語文老師--許志行,他曾經對我寫的作文給予很高的評價,所以,我高考報志願的時候填的三個志願全是文科(當時已經報名考大學,但後來因爲留蘇就沒參加高考),回想起來大概第一志願是歷史,第二個是語文,第三個是政治。

後來留蘇之後,我就換成理科專業了,因爲去蘇聯留學肯定是要學理工類的。我填了三個志願都是理工科,其中包括拖拉機制造等專業。因爲那時候看蘇聯電影,覺得造拖拉機特別偉大,於是我也希望能造拖拉機。我的第三志願是地質學,後來我就被分到地質專業了。

莫斯科大學的學制是5年,地質學習到三年級就要細分專業,我們是指定學古生物學的。我是古生物專業班的班長,班裡只有十幾個人,中國人比蘇聯人還多,還有一個阿爾巴尼亞的同學。我們這個班很厲害,十幾個學生,後來出了三個中國院士,一個俄羅斯院士。

所以,不管是文科還是理科,不管是高考還是留蘇,都要想着能爲國家做些事情,在那時候這個信念很強烈。

新京報:後來又回過莫斯科嗎?

汪品先:先後去過3次,最近一次是2017年。這次去感覺莫斯科大學也沒有那麼高了,跟我曾經在白布屏幕上看到的莫斯科大學不是一個味道了,因爲我們國家的高樓多了。

“說10遍不如做一遍,我就要做給他們看”

新京報:你在大學時學習地質學和古生物學,那麼,什麼時候開始研究海洋地質的?

汪品先:海洋地質是後來發展的新學科, 我到莫斯科大學讀書的時候是沒有海洋地質這個專業的。1958年,我們國家興起全民找礦熱潮,上海沒有地方找礦,就到海里去找礦,所以想籌建海洋地質專業,但是沒有一個人懂得什麼是海洋找礦,也沒有這個條件。

1960年,我從莫斯科大學古生物專業畢業回國後,在分配工作志願書的去向欄內只填了一個地點——西藏。這樣寫倒不是思想如何進步,而是聽了當時蘇聯一位85歲老教授的話。老教授年輕時在倫敦的博物館裡見過西藏的化石,“太漂亮了”,他建議我一定要去西藏。後來,我還是被分配回到上海,把我分到了華東師範大學,參加地理系正想籌建的海洋地質專業。這在當年是一個嶄新的方向,儘管華師大地理系連一條小舢板也沒有。加上當時是困難時期,連出差都沒有條件,更談不上出海。1960年代後期,大學老師主要是參加各種政治運動。1969年在農村參加勞動的時候,聽說上海設立了海洋石油勘探的“627工程”,又恰逢開始招收“工農兵學員”,我們幾個青年教師給主持學校的工軍宣隊寫信, 建議爲海洋地質招生。經過批准,1970年招收了第一批學生。

1972年根據國家計委地質局的通知,華師大的“海洋地質連隊”轉移到同濟大學。現在回想,“同舟共濟”是海洋行業裡最適用的,而同濟大學的校徽圖案正是一葉扁舟三支槳,也是海洋學科最好的標誌。但是當時,同濟與海洋並不沾邊。經過幾年的建設,1975年在同濟大學掛牌成立了“海洋地質系”。在這些年裡,我國的海洋石油勘探正在起步,我們參加了南海、黃海最早石油勘探的樣品分析,通過和產業部門合作開始了海洋地質的研究。

然而,那時候真想要了解海洋地質,還必須走向國際。1978年,我參加了中國海洋石油科技代表團赴歐美考察,在法國兩個禮拜,在美國六個禮拜,主要參觀國際石油公司的研究院和名牌大學的地質系。兩個月的交流令我大開眼界,發現國外的大石油公司都在走向海洋,地質科學的學術前沿也在海洋,也就是從那個時候起,我開始懂得海洋的重要性,海洋地質專業要抓緊研究。加上1981-1982年我獲得了聯邦德國的“洪堡獎學金”,到德國海洋科學的中心基爾大學合作進修,爲我回國推進海洋、尤其是深海科學的研究打下了基礎。

新京報:你在82歲還乘坐“勇士號”,9天3次深潛南海,當時怎麼想的?有過顧慮嗎?

汪品先:真正做深海研究的時候我都快60歲了,在此之前我都拿不出什麼重大成果,大多數成果都是在60歲以後出的,所以,如果我60歲退休,那麼,我就什麼成果也沒做。1999年,我主持大洋鑽探的時候已經63歲了,是船上最老的人。至於下潛是早在我70多歲時,蛟龍號建成出海的時候我就準備下潛南海的,不過被有關領導部門給擋住了。

我82歲下潛,本身也是對有些年輕同行一種無聲的批評。中國這一點跟西方很不同,我們那些已經出了名的學者往往不去一線,都讓學生去,當上院士後上船更少。有的教授做的研究課題都應該出海、都應該想辦法爭取下潛的,結果都推各種理由呆在家裡。

但我也沒有跟他們爭論,說10遍不如做一遍,我就做個樣子給你看。

“我覺得現在學生最大的問題是思想不活躍,沒有人敢自己想問題”

新京報:你在B站做的知識分享受到很多年輕人的喜愛,當初怎麼想到要在互聯網上做知識分享?

汪品先:我覺得現在學生最大的問題是思想不活躍,我在蘇聯的時候也是滿堂灌的教學方式,在那種教育方式下培養的學生就會缺乏質疑精神,這一點是我後來去美國、法國的交流中逐漸感受到的。記得1960年我回國後有一段時間不明白,爲什麼大家開會都說一樣的話,後來被領導反問:“爲什麼都要像你這樣想怪問題呢?”

其實這就是中國科技界的要害,沒有人敢自己想問題。

所以,我在同濟大學任教的時候,就曾提出過學生思想不活躍的問題,但是沒有什麼效果。後來我開設了一門課程,講科學與文化,其實就是活躍思想的一些問題,科學怎麼來的,中國文化的亮點在哪,中國人怎麼樣才能在科學上創新等等,學生們非常喜歡。

近幾年來,首先受央視記者的推動,上了“抖音”網站, 反響十分熱烈。後來在年輕老師們協助下,又開始在嗶哩嗶哩上做分享,效果出乎意料。這是因爲我想讓更多的年輕人聽到我的課,用我的想法影響他們。以前在學校的課堂上最多隻有幾百人,現在有多少萬人可以聽到這些內容,我發現這個形式很不錯。

新京報:你被評爲2021年度百大UP主,可以說是“網紅”院士,知名度對你有什麼影響?

汪品先:我覺得一個人活在世界上,你給他什麼獎章榮譽等,那都是空的。到將來,誰還記得誰得過什麼獎?但是,一個人的社會影響是一直存在的。這個時候,知名度是可以派上用場的,知名度可以用來換錢,也可以換社會影響,我要換的是後者。

“未來我還要做三件事:完成兩本書、繼續南海科學突破、寫自傳”

新京報:關於未來,你有什麼計劃嗎?

汪品先:去年滿85歲的時候,我跟老伴說,我爭取再幹上5年,做3件事。

第一件事,把我上課的內容寫成兩本書。第一本是文化的角度看科學,這本已經快要出版了;另一本是從科學的角度看文化,講東西方文化差異的問題,大概是我這輩子封筆的最重要的一本書了,這本書難度很大,我需要補習大量的歷史文化知識。

第二件事,是我在南海做的科學研究上取得的一些突破,要把這些突破寫成文章或書,這個突破還不是一般的突破。目前我正在主持中科院和基金委地球科學部的一個戰略研究項目,幾位院士跟我一起在做。我提出來的是要促進中國學派的形成。自然科學有普適性,但是在歐洲建立的,因此自然科學特別是地球科學和宏觀生物學都有地區性,因爲誰也沒有本事抱着整個一個地球去研究,一定從某個地區着手,因此難免有片面性。我們應該根據本身的特色做自己的題目,而不光是跟着人家。我有幾個重要的觀點,準備把它們寫成文章或者寫成書,這就不能光是寫中文了。

第三件事,我準備寫我的自傳,近百年來中國幾代人付出了血和汗的代價, 方纔換來今天的進步,但是我們缺乏反思。歷史的教訓不應該忘記,我們這代人的經歷很值得回顧反思,希望對於後人有所教益。

新京報:你對即將參加高考的學子有什麼建議嗎?

汪品先:每年同濟大學的新生講話中,我都會強調一個“真”字。說真話,說自己的話,如果你到學校來4年就是學套話、學假話,那你在學校裡的時間都浪費掉了。我非常佩服陶行知所說的,“千教萬教教人求真,千學萬學學做真人。”

我曾在給同濟大學宿舍題字時寫過兩句話,“德育崇尚信仰,科學貴在懷疑”。“德育崇尚信仰”,沒有問題,但是,科學是從懷疑開始的。這句話你把它翻譯過來的話,就是要獨立思考,我覺得我們這代人的一些教訓表達出來對後人是有意義的。

汪品先給青年學子的手寫寄語。受訪者供圖

人物簡介

汪品先,著名海洋地質學家。1936年出生於上海,中國科學院院士,同濟大學海洋與地球科學學院教授。1999年,完成第一次由中國人設計和主持的大洋鑽探航次(ODP184航次),實現中國海域大洋鑽探零的突破。

2011年,擔任國家自然科學基金重大研究計劃“南海深海過程演變”指導專家組組長。2018年5月13日,以82歲的高齡乘坐我國自主研發的“深海勇士”號載人深潛器,9天內3次下潛至南海1400多米深的海底,在深海首次獲得“冷水珊瑚林”等一系列重要科學新發現。

2021年6月9日,汪品先入駐B站,在年輕人扎堆兒的互聯網做科普,促進科學啓蒙是他在海洋之外另一件重要的事情。目前他擁有140多萬粉絲,視頻播放量近億次,今年初,他被評爲2021年B站百大UP主,成爲彈幕大軍中親切的“爺爺”。

新京報記者 宋美璐 編輯 陳莉 校對 付春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