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嗅光陰:中國鼻菸發展小史

聞香現場

◎京根兒

不大的鋪面,各種有趣的鼻菸壺羅列貨架,店鋪重要位置,一位活靈活現、身着清朝服飾的“大老爺”端坐其中……這是我在十幾年前,由北京的王府井、前門大街等商業熱地,一家名爲益德成鼻菸的店鋪而來的印象。“旅遊商品”成爲了對它不那麼友好的最初直覺,甚至懷疑那“非遺產品”的名號是否僅僅是個虛頭巴腦的“商標”。

前些日子的重逢,我才真正與益德成相識。緣分的建立總是在不經意間,初見的“誤會”也因探究變爲“欣賞”,因“嘗試”變爲“崇敬”。

聲名顯赫的國粹其實是地地道道的舶來品

再與“益德成”謀面,北京老商街的場景已然移步於天津五大道一座小二樓前,我的身份則變成了一位“旅遊者”。店鋪中曾經身着清朝服飾的“大老爺”形象,被明朝萬曆皇帝與傳教士利瑪竇這兩尊雕像所取代。東西方文化的交融、隔海相望的攜手,或許就從那微粒般的鼻菸拉開帷幕。

誰會想到,風靡中華大地上百年的鼻菸,最初與人類的結緣卻是在500多年前的大洋彼岸,是1503年哥倫布探險過程中由印第安人那兒學來的。50多年後,這樣一種地方性習俗成爲了歐洲大陸貴族階層生活的一部分。正如德國作家科霍森的作品《鼻子渴望的貪求》中寫到的:全世界興起了一個可笑的、荒謬的習俗——吸聞鼻菸。

不知爲何作者將聞鼻菸定義爲“可笑”和“荒謬”,但鼻菸通過意大利傳教士利瑪竇之手傳入中國後,彷彿經歷了“煙生”的涅槃。

這不得不提起中國傳統醫學中,一份與西方鼻菸使用方式極爲相似的瑰寶——聞藥。這樣一種特殊的治療手段,要遠遠早於鼻菸的誕生,可追溯於東漢,著名的《金匱要略》有云,“病在頭中寒溼,故鼻塞,內藥鼻中則愈”,可見當時的用藥方式並不僅限於口服。而《本草綱目拾遺》中也曾記載,鼻菸“通關竅、治驚風、名目、定頭痛,闢疫尤驗,可爲藥用”。

談及鼻菸在中國的發展,久居前門的故友天蕙齋爲光陰留下了鮮活的印跡。

道光年間,滿族人楊運峰在大柵欄爲鼻菸開闢了一片天地,當時的字號爲聚興齋,然而好景不長,庚子年的一場大火,讓大柵欄的不少老字號灰飛煙滅。幾年後重整旗鼓的鼻菸鋪再次迎客,新名字便是天蕙齋。每年菸草收穫季節,老闆親自前往山東克州滋陽縣採購上等菸葉,而後經過晾曬、熏製,使得菸葉柔和、氣味悠揚,使用者甚至能聞到幾縷花香。

常言道菸酒茶不分家,經常有人說“酒要調劑,茶要調配”,說的便是對於飲酒口感的調和與對花茶口味的窨制調配,對於鼻菸香氣的熏製同樣如此。

在保證菸草質量的基礎上,這些菸草被運往福建省長樂縣的陳通記和陳官記花莊進行熏製,這一環節被稱爲“建煙”。而後這些“準成品”還不能與消費者見面,雖然長途跋涉已經到了北京城,但還要先到右安門外的黃土崗,用當時最新鮮的白茉莉進行五至六次、每次七到八小時的熏製,這才能正式登上櫃臺。

通過有針對性的熏製,當年天蕙齋的鼻菸可分爲十個等級:一級萬高馨露;二級萬馨露;三級萬鮮露;四級萬蕊露;五級高萬花露;六級萬花露;七級御製露;八級茉莉露:九級雙花薰;十級坯子。據傳,民國初年,一袋44斤洋白麪的價格爲大洋兩元四角,而一兩萬高馨露鼻菸的價格卻是大洋兩元五角六分。遺憾的是,因爲種種原因,天蕙齋於上世紀70年代消失,成爲了北京城的一段歷史。

以退爲進推動了鼻菸在大衆中的傳播

由天蕙齋的經營史不難看出,鼻菸曾在商業界創造過不小的輝煌,更是因爲皇室的青睞,以及社會名流的追捧,形成了雙重“代言”效應,得到了當時社會各階層的喜愛。

如果說天蕙齋的鼻菸是在西洋鼻菸的基礎上藉助茶與酒的原理,與芬芳的花卉熏製進行巧妙“聯姻”的典範,益德成的鼻菸則更散發出了中國文化自信的芬芳。

可以說,中國文化最偉大之處便是,在千百年來的跋涉發展中,隨時相伴汲取與包容、學習與並蓄的過程,這樣一種自信的保留絕不是自守與排擠,反而是將各民族、各地域乃至各國家的先進文化藝術融入本土特色,形成一種新的載體與展現形式。

鼻菸的“中國化”,正是如此!

當外來的鼻菸與中國的聞藥謀面,具有中國特色的鼻菸就此誕生,更可以說是中國的聞藥推動了鼻菸的迅速擴張。

當我“旅遊者”的身份化身爲“旅行者”後,置身在天津的老商街——鍋店街,一種從心中而生的穿越感油然而生。

“旅遊”與“旅行”從來都不是一回事,走馬觀花的旅遊取代不了“行作筆心當墨”的感受與參悟。鍋店街雖然蒼老,卻如一本發黃的舊書,爲這座城市留下了珍貴的記憶,更讓筆者想到了曾經北京大柵欄的風貌。

1710年,這條古街的第一家店鋪便是“益德成聞藥莊”,由張國成創立。值得注意的是,字號中並無“鼻菸”二字,可見產品更加註重藥用價值,這與中國人注重長久的養生之道、避諱一時刺激的文化理念有着直接關係。

從聞藥的製作過程,同樣可以尋覓出不同的味道。首先,作爲聞藥的“肌理”,菸草在傳統醫藥中本身就是一味藥,被稱之爲金絲薰。而鼻菸在中國本土發展軌跡中,又試圖跳脫單純的提神功效,也便有了更多的嘗試。

在製作過程中,將通過篩選的各種藥材進行逐一碾磨,在這一過程中對溫度及空氣流通要求極高,所以要通過藥工無數次不厭其煩的翻拌。研磨過程需要經過粗篩、細篩等多道工序,而後有針對性地對藥粉進行配伍,之後再進行熏製與晾曬,每次時長達到15個小時以上。完整的熏製過程需要反覆九次,僅一套採花薰煙的週期就要耗時半年。

熏製完成的煙,接下來需要進入陶罐經歷時間的考驗,四年過後,它們再次經歷如“剪綵”一般的最後一次熏製——香氣進階提升,正式成爲真正的商品。這樣一種原料選自中草藥的鼻菸,通過鼻腔進入人體,除了提神醒腦的功效外,勢必會同時帶來清心、避疫的作用,以及因各種中藥的功效不同而達到的保健作用。

“鼻通正氣散”“安枕香眠散”“通關止鼾散”“通達舒鬱散”“通椎正骨散”……單就益德成的鼻菸,便依據功能開發出諸多產品,已經在全國開設了百餘家傳習所。

中國“鼻菸”從歷史中走來,同樣經歷着發展與挫敗,跌倒與重拾信心,而它的前行之路,又頗有點像它的性格,內斂中蘊含着驚人的力量。

雖然聞藥之名早已被衆人眼中的鼻菸所取代,但正是因爲它忍耐與堅守的性子,纔有瞭如今仍舊的肆意芬芳,可謂:前臺與後臺又怎樣?生存纔是硬道理!

“生存纔是硬道理”,相信所有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者都會想到這樣一個問題,如何繼承與如何發展?如何在前臺成爲靚麗的角兒?如何在後臺做好穩紮穩打的後盾?

時光是最好的練兵場,沉浮是唯一尋找答案真諦的路徑,益德成與衆多傳承百年的老字號一樣,在光陰輪轉中經歷着、回味着。

津沽之城發展爲萬國之城的年月,國門被列強鐵蹄踐踏,無數雙貪婪的眸子掃射着這裡的土地。風生水起的益德成並未倖免,一方面店內諸多珍貴煙壺和鼻菸被搶奪,另一方面益德成的人員甚至被當時的綠林好漢綁架要挾贖金。這其實也提醒了當時的經營者,理性看待時局,樹大招風勢必會招來更多禍端。於是,經營者將曾經少部分人獨享的聞藥主動降低價格,讓更多人有機會體驗。本是無奈之舉的以退爲進,卻推動了中國鼻菸在大衆中的傳播,這樣一種身份的轉換,不單讓益德成獲得更爲廣闊的市場,更加推動了聞藥的市場傳播,帶動了中國鼻菸的產業化發展。

精美的鼻菸壺走出了一條海外之路

帶着中國傳統文化符號的鼻菸,在它的發展進程中經歷着太多與中國人生哲學不謀而合的智慧,其實鼻菸壺也是一例。

伴隨着國產又具有醫藥價值的鼻菸出現,極大推動了大衆市場的普及,最重要的是,愛玩、會玩、懂玩的京津玩主怎能容忍這金貴的鼻菸隨隨便便裝個小瓶中?於是融匯諸多工藝的鼻菸壺又爲這鼻菸賦予了更深層次的意義。

內畫壺是最具典型意義的鼻菸壺之一,對於內畫的誕生,雖然說法不一,但與其工藝有着直接關係。

一種說法爲,1816年,畫家甘烜文創造出內畫這種獨特藝術展現形式。他將小鋼珠、石英砂和少量水灌入透明的壺體內搖晃,這樣壺的內壁便會被磨糙,而後用帶彎鉤的竹筆在內壁上作畫,這樣的說法很像如今的操作方式。

另一種說法爲,一位進京趕考的落魄書生,雖然肚腹空空,但還是難耐煙癮,所以一點點用煙籤從煙壺內壁上刮下僅有的鼻菸,就是在這個過程中,發現了內畫的精妙。

霧裡看花,鼻菸壺的出身已不那麼重要,其在藝術、文玩、收藏領域所帶來的影響已然讓市場中的太多目光注視到這精美的小瓶子身上,瓶內的乾坤卻被太多人忽視,作爲客體的鼻菸壺的名氣反而蓋過了主體的鼻菸。

正所謂各有所長,互不爭風,鼻菸壺在這一過程中,盡情發揮着它的特長,真真正正綻放出了絢麗的光彩。古韻濃厚、細緻描繪的京派、注重書法及人物刻畫的冀派、樂於展現宏大渲染的魯派……獨具特點,如各地方人們的性格。與此同時內畫行業中,誕生了著名的“登堂入室”馬少宣、“雅俗共賞”葉仲三、“陽春白雪”周樂元……等一系列優秀的內畫技藝大師。

尤其是乾隆時期,鼻菸壺工藝水平達到了高峰,曾經的鼻菸壺也迎來了自己的破局轉身,原材料取自水晶、瑪瑙、玉石等更爲珍貴的材質,手工藝融匯料器燒製、琺琅彩、漆雕、燒瓷、透雕等,外觀也展現出異彩紛呈的創意性,雙連瓶、梅瓶、套瓶、菠蘿瓶……多種多樣,正是在此時,脫胎於中國特色鼻菸壺的內畫工藝也得到了蓬勃發展。

憑藉取材之珍、工藝之精,這些精美的鼻菸壺走出了一條通往海外之路,成爲了世界各國炙手可熱的玩品、藏品,有人索性將中國稱之爲鼻菸壺的家鄉。

鼻菸的主動讓位成就了鼻菸壺的發展,鼻菸壺用藝術的利器無形中反哺了鼻菸文化以另外一種方式在市場中的普及。曾幾何時,人們以鼻菸作爲情感交流的方式,就在那一聲“您嚐嚐我這品”,轉爲“您賞賞我新得的這款”。煙壺與鼻菸,駕上了同一輛車,承載了更多中華民族的藝術展現形式。

普通店員講起歷史都頭頭是道

一條路延伸多遠,靠的是行路之人的心境與眼界,纔有了腳下的這條路。

長期以來,傳統非遺項目大多沿襲家族性傳承,技藝、配方、選材等有着“秘不外傳”甚至“傳男不傳女”約定俗成的規矩。張氏家族的益德成傳承至第五代,接力棒到了張園麟手中,剛剛經歷過“文革”“破四舊”的他在不斷思考着一件事。祖宗傳下來的這門手藝和字號如何在解放思想的新路上,重新振作。

雖然當時益德成聞藥已經停產,但上天眷顧所有心有情懷、用心至誠的人,一心致力於傳統文化挖掘傳承的馬衛東走進了張園麟的生活。張氏家族沿襲五代以血緣爲基礎的傳承規定,就此轉變爲“師徒”傳承模式。在師父的悉心傳授與傾囊相贈下,馬衛東成爲了益德成第六代傳承人。2005年,沉寂光陰深處40載的益德成聞藥鼻菸再次重歸市場,徐徐藥香飄蕩在古街悠巷,各地市場,甚至海內外消費者的手中。2014年益德成聞藥獲國務院第四批頒佈的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

在一座城市旅行,我總喜歡與當地土著交流,原汁原味的語言表達方式,原汁原味的生活煙火感人,原汁原味的情感氣質包容。以這種方式認識天津、感受天津是最合適不過的了。在五大道民園廣場近旁的益德成店鋪中,接待我的是一位個子高高性格爽朗的大姐,名叫崔淑霞。天津人樂呵風趣且善交流的性子,一下子拉近了我們的距離。

一位普普通通的服務者,一位偶遇傳統的探究者,有關於鼻菸、聞藥、益德成的話題就此打開。聊天中,不單如聽評書一般,感受着崔姐如數家珍的講述,同時更感受到了一種氣場、一種融合、一種熱忱。

這種氣場是寄託於包括崔姐在內的每一位店員身上的,在店中,年輕服務者的面孔並不多見,中年人居多,這讓人有種踏實感。他們對於傳統文化的瞭解與心得更加使我驚訝,雖然這些服務者曾經的職業各不相同,如崔姐當過老師,還在國企做過管理人員,但聊起產品與傳統卻頭頭是道,雖然她們只是店中的普通服務人員,但對於益德成文化定位、經營思考更有着獨到見解與思考。

此時的她們,是這店中的主角,此時的她們也在在琳琅滿目的煙壺近旁,她們用地地道道的天津方言,說着這座城市的光陰,講着無數傳承者的心路。

沒有一家老字號一個味道、一個產品沿襲百年不變

我與不少老字號的傳承者有過交流,也用文字記錄過不少老字號的歷史與發展,大家共同的話題總是會集中到“堅守”與“創新”上。

不難看出,老字號、老手藝傳承數代,發展百年,逃不出初心不變的堅持。而大家對於創新也有着同樣的共識:沒有一家老字號是一個味道、一個產品沿襲百年不變的,這條傳承發展之路,必須與時俱進,汲取新的力量。可以說,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生命力不單來自政策與財政的輸血,更在於自身激發造血功能。

正和工作人員聊着天,一枚小巧精緻的長方形塑料盒吸引了我的注意。瞭解方知,這小小的塑料盒蘊含着大乾坤。

時至今日,鼻菸壺與鼻菸攜手走過了幾百年光陰,面對新的消費羣體,聞鼻菸的方式還是否被喜歡簡捷方便的現代人所接受?對於這樣的問題,塑料盒通過現代功能設計,迎刃而解。

通常在鼻菸壺蓋子下出現的小勺子,隱藏在塑料盒的盒壁處,盒蓋也被設計成推拉樣式,小勺通過抽出不易丟失,更易使用。面對“還嫌麻煩”的使用者,小盒出藥口被設計成“漏網”圓洞,使用者只需輕輕磕動小盒,藥面便會通過網口倒入手中。

我在想一個問題,從鼻菸的誕生,到鼻菸壺的出現,直至今日這枚兼具現代實用設計的塑料盒,每一代傳承者的思考均伴隨着時代的步伐,每一樣產品的變化也都融入了傳承者的心泉流韻。

面對一個新的時代,聞藥的外包裝依據使用者的需求發生着新的變化,其使用方式與載體同樣發生着變化。例如一件名爲“消敏愈喜散軟膏”的產品,主要成分採用通鼻氣利九竅的鵝不食草、發汗清熱的荊芥以及輕身明目的辛夷等12味中藥,通過凡士林、羊毛脂、維生素E的加持,擺脫曾經的粉狀藥麪兒,化身膏狀。使用者只需要用棉籤或手指輕輕揉開,塗抹在迎香穴,便可非常方便地達到效果。

此外,一件帶着滾珠的小藥瓶更加新穎,它還有個可人兒的名字“靈緹一號”。這件秀氣的小藥瓶中,是玫瑰、檀香、丁香、桂花、紫蘇葉、薄荷等中藥材的提取液,使用者只需將滾珠在掌心滾動兩到三次,而後將雙手搓熱,助於藥物揮發,最後將雙手合十覆蓋在鼻孔處,一股清新提神的氣息便通過鼻腔直入心肺。

除了這些,在傳統鼻菸的基礎上進行嫁接改良的肚臍貼、便於出門攜帶的口罩香囊,推陳出新的同時,也讓中國傳統聞藥鼻菸更爲深入地傳進千家萬戶。

旅行時光總是短暫的,不管你走多遠,工作、生活的牽絆不得不把你拉回到來時的地方。北京非物質文化遺產館開設的非遺市集中,當我再次看到益德成的名字時,多了幾分親切。一位魁梧的漢子,熱情招呼着從附近經過的人們,在他們手心塗抹上聞藥,細心指導着人們將手捂住鼻子。

正是那深深地一嗅,試用之人展現出驚訝的表情,而後便是會心一笑,相信這其中還會有光陰的味道……

供圖/京根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