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海拾貝 | 菊之味
□孔祥秋
新涼盈袖,讓人會不由得抱一抱肩。這時節,菊花落落大方地登場了,我忽然就生出嚐嚐菊花滋味的想法。
菊大致分兩味,有苦有甜,有人說古人以甜菊爲食。這裡,我的想法卻不同。屈原老先生朝飲露,夕餐菊,如此做法可以“耐老延年”,可他爲什麼最後投命汨羅江呢?甜讓人迷惑,苦纔可以讓人清醒。我認爲是菊之苦,讓他看清了楚國破碎的結局,不能扶大廈之將傾,死又何憾?
艾草的梗和葉,與菊花有幾分形似,也有幾分神似。艾草那微微的苦讓我心生神聖,因這苦味來自原野、來自民間。
說到菊花,自然少不了要想到陶淵明。作爲一個大隱士,總感覺他活得很瀟灑,其實我們被他的一些詩句給騙了,那句“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纔是他大多日子真實的寫照。本來有官可做,雖然不能食金餐銀,畢竟可以有食有衣,可看不慣官場的爾虞我詐、蠅營狗苟,他毅然掛冠逃離。更大的機會是他曾做過劉裕的參軍,大抵是看透了劉裕的野心,又一次解綬而去。劉裕篡東晉做了皇帝之後,咱們的五柳先生,依然沿用舊朝的年號,更是把自己改稱劉潛,意思是歸隱,從此“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寧願如此苦自己、苦家人,也不肯獻媚。
雖是草根,卻有骨;生不逢時,卻笑向西風。以菊爲茶,以菊爲食,陶淵明深得菊花真味。
曹丕也喜歡食菊花,但我不喜歡他,他是不懂菊花的,純粹就是爲了所謂的延年益壽。他倒是把真正像菊花的同胞兄弟曹植,逼向了遠方更遠方。有誰知道,山東一座海拔不足百米的魚山,竟然是曹植最後的歸處。在黃河臂彎裡,他才華的香氣,冷冷地飄蕩着,如野菊。
南北朝的謝靈運說:“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獨佔八斗,我得一斗,天下共分一斗。”此刻,我無端地這樣想到,秋風之香有一石,菊花獨佔八斗,葉得一斗,枝得一斗。
唐末的黃巢,那是真實在野的菊,也懂菊的苦,也有劍心,於是沖天一怒,破了大唐的氣象。一直沉淪於草木之間,實在沒有謀天下的大策略,終於敗走虎狼谷,再歸原野。
據說,端午插艾草也與黃巢有關,門楣有艾草的人家,義軍秋毫不犯並解困醫病。黃巢英勇一刻,終究是人頭落地。菊花再無花,如艾草。像菊花般燦爛一季足矣,爲民一呼而生,爲民一嘆而死,但如此舉事未成,也終究是一棵草。他配得上一束艾草。
我們都知道蘇軾特別喜歡竹子。他說,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蘇東坡被讚美食家,可我沒想到他對菊情有獨鍾。春天的時候,他吃菊苗,夏天的時候他吃菊葉,秋天的時候吃菊花,冬天的時候他又吃菊根。對菊,那可是從根到梢品嚐了個徹底。
蘇軾情感最飽滿的時候,應該是任職密州(今山東諸城),此時他寫自己,狩獵英氣沖天,向邊塞豪氣干雲;他祭妻子,一揮筆就是千古第一悼亡詞;他想念兄弟和親人,那句“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人人爭唱。
他如菊花開,傲氣正盛時。這菊味,當是甜菊。
榜眼之名,狀元之才,宰相之能,以爲貶任知州已是谷底,卻不想一步步更向低處。遠,更遠;苦,更苦。
菊有宿根,他有宿命。以竹爲骨,四季有節;以菊爲魂,向寒而香。甜中有樂,苦中亦有樂,蘇東坡歲歲就這樣相待每一天。
菊之味,讓他活得通透。
苦中品出甜來,是人生感性;甜中品出苦來,是歲月理性。如此想來,至於古人們所食的菊,是苦是甜真的不重要,因爲各得時光滋味。
半輩子了,我一直這樣覺得,甜,浮泛,似春露,只在舌尖上一掠而過;苦,深刻,如秋露,甚至如霜,入肌入理,可以直達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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