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37歲前大廠員工,失業的第三年

2021年,35歲的李漁,在互聯網大廠“混”了5年後,混成了裁員名單上的一員。因爲找不到像樣的工作,他成爲了一名自由撰稿人。

其後兩年多時間裡,他以“李漁”爲筆名,寫了幾十篇文章,稿費勉強維持溫飽。碼字很苦逼,他說不清楚這事兒有什麼意義,他採訪形形色色的人,追問對方不同“選擇”背後的意義,然後寫成稿子,等待稿費到賬。直到某一天,他看到了那些文字與“李漁”的關係:可以有一個方式,來證明自己存在於這個世界。

這是李漁關於“成爲李漁”的敘述:

“混”到35歲

2021年之前,我一直在北京一家互聯網公司裡上班。

那時我三十五歲,家住郊區,每天都要早上六點半出門,坐車兩個小時,到幾十公里外的西二旗。在距離13號線地鐵站不遠的地方,挨着街,有一棟又長又寬的龐大建築,從上到下都覆滿了墨色的玻璃窗,那就是我所在的公司總部了。有人說公司總部的外觀看起來如同一艘航空母艦,不過我們私底下,卻都紛紛吐槽,說這大廈明明看起來就是個棺材。

我們都工作在這口鋼筋水泥鑄造的棺材裡。上千人,只分爲兩類——一類忙着拋頭露面,到處擺弄着精緻的PPT,兜售着各種令人費解的高深詞彙;另一類則忙着默默無聞,安靜躲在角落,生怕被人打擾和看到,心甘情願做着小透明。

我理所當然是屬於後者的。

工作五年,日日天亮出門,等到夜深的時候再回來,除了吃飯睡覺,大部分時間全耗在了公司那個小小格子間裡。蒼白的燈光晝夜不停,曬在身上沒有半點溫度。我啞巴一樣,乖乖地呆在工位,捧着一杯咖啡,對着一臺電腦,可以連續幾個小時一言不發。

屏幕上的數據沒完沒了,千篇一律。機械地點着鼠標,三分鐘一條,從清晨到日落,一天能處理好幾百。看似做了許多的事情,可一走出大門,仔細回憶,又往往覺得自己好像什麼都沒做過。

唯一能記起來的,好像只有睡覺。不知道爲什麼,我慢慢地、慢慢地開始變得越來越容易睏倦。一到下午,便撐不開眼皮,像被瞌睡鬼附身了一樣,不得不滿樓踅摸地方偷偷眯一覺。休息室沒位置,就去會議室;會議室滿了,就隨便找個角落拉倒。有幾次,我乾脆跑到廁所,坐在馬桶上,託着下巴,一秒入眠。

就這樣沒滋沒味地混着日子,天天都是一個樣,只等着月末賬戶上多出來的那一萬幾千塊工資。不過就算拿了工資,也一樣沒什麼意思,還是沒完沒了的幹活、吃飯和睡覺。

同事淼哥說李漁,你他媽簡直就是一隻考拉。

對此我不置可否,因爲在我看來,只要人到了這個歲數,多少都會變得跟考拉一樣,對萬事提不起精神——不像三十歲時那般內心充滿了奢求,也未如四十不惑那樣明白和通透。“不三不四”的年齡,不上不下的人生,像條不死不活的魚。

淼哥又說這其實都是自然規律的一部分,誰也沒法抗拒,就如同公司門口那幾棵粗壯的梧桐,春天再怎麼枝繁葉茂,冬天一來,一樣要變得光溜溜的,跟謝頂了一樣。

他開玩笑說:“你看,互聯網公司就是這樣,連樹都是禿的。所以我們也遲早會禿的。”

我馬上就想到了許多年後,自己就這麼混着混着,混到了頭髮稀疏,腆起了啤酒肚,只能靠着在年輕人面前不停吹噓過去來證明自己的存在。然後在背地裡,還要被年輕人狠狠罵上一句“李漁那個大傻X”。

當然,這些最後都沒有發生,我既沒有禿頂,也沒有混成別人眼中的笑料。就在12月中旬,公司忽然宣佈裁員,我的名字赫然位於名單之上。離職那天天色陰沉,空氣裡漂浮着一股奇怪的酸味,我搬着箱子行走在略顯空曠的大街上,心中卻連難過的情緒也沒有,只是覺得陽光格外刺目,一陣一陣讓人恍惚。

那時我當然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會走投無路,只能去做一名自由撰稿人,靠販賣文字爲生。

失業

後來我常跟別人說,自己之所以成爲自由撰稿人,純粹是因爲找不到工作給逼的。

離開公司後的那段時間裡,我與大多數的失業者其實沒什麼兩樣,無非是每天不停地改簡歷,不停地投簡歷,猶如在蒙着眼睛扔飛刀,扎到哪裡算哪裡,能不能命中全看運氣。

期間淼哥曾給我打了一個電話,問起我想找什麼樣的工作,我就告訴他其實自己也沒什麼具體想法,反正什麼都可以做,也什麼都能做,重點在於工資,“也沒多高要求,和以前差不多,過得去就行了。”

那時我自以爲很快就會找到工作,但現實卻是從一月到三月,簡歷發出去了無數,最終得到的迴應卻只有三個:一個來自保險公司;一個來自電話銷售;剩下的是一個溫柔的南方女性,無論提什麼要求,都是滿口的“沒問題”,越聽越像傳銷組織,嚇得我趕緊關掉了手機。

心中有所期待的時候,時光總是顯得格外漫長,而窗外的流雲也常常好似靜止了一般。大多數的時間裡,我也像流雲一樣,保持着靜止——一個人坐在窗前,一動不動,對着窗,任頭髮被吹得胡亂紛飛,露出來光溜溜的額頭。

因爲幾乎足不出戶,也不願意去見朋友,那時候我蓄起了長髮,幾乎快要蓋住了耳朵。家裡人說我不修邊幅,一把年紀簡直跟個野人一樣。我辯解說我這是圖個吉利,頭髮越多,發財越多。

事實是自從沒了收入,我只能坐吃山空,連幾十塊的理髮錢也捨不得了,心中只默唸着不着急,不着急,反正也沒人看,等工作有了着落再花錢吧。

可期待中的着落一直未至,倒是網絡上的各種傳言越來越多了起來——不是哪個大廠要減員增效了,就是哪個公司規定不再招聘35歲以上的員工了。幾乎一夜之間,這個年齡段的人就成了嚼不動的老甘蔗杆,人人看不上,連拿去當柴火燒都被嫌棄火不旺。

如此耗着、耗着,一點一點消磨着心性,久而久之,我也終於有了點兒慌張的感覺。但慌張好像也沒用,除了投更多的簡歷,能做的也只是不斷地降低奢求。就像書裡所寫的那樣,生活就是個慢慢受錘的過程,我不得不將底線從月薪兩萬,變成了一萬五;接着又從一萬五,變成了一萬。那種感覺彷彿自己是菜市場裡賣不出去老菜幫子,不斷吆喝,不斷降價,只求別砸手裡。

直到2022年的五月份,我才總算是把自己賣了出去。月薪八千,一家經營保健品的小公司,裡面除了一個老闆,就只有我。我可以是運營總監,也可以是銷售主管,對外聲稱是副總經理也無所謂,每天的工作不是在網上到處聯繫微商幫忙帶貨,就是坐在聚光燈下,對着手機搞電商直播。

一個三十六歲的男人,穿着黑色的T恤衫,滿口京片子,嘴角翹得如同一枚豌豆,在鏡頭前大講特講李時珍和《本草綱目》。我當時的形象大抵如此,一面假裝自己是中醫世家,一面賣力地說,不停地說,說上一小時,直到口乾舌燥,一看數據,卻常常銷售量爲零,甚至大多數時候,連響應的觀衆也沒有。

無人問津的感覺讓人十分挫敗,我時常懷疑自己在鏡頭下,是不是很像個只會自言自語的精神病人。終於有一天,一個觀衆在屏幕上留言,我興高采烈的一看,卻發現對方在說:朋友,你不覺得自己很丟人嗎?

我如鯁在喉,冷場了好幾秒,才盯着手機深吸了一口氣,“嘿,兄弟,咱可是蓋了帽兒的祖傳中醫、國之瑰寶,那叫一個地道。丟人?怎麼丟人了?”

就算這麼不要臉,工作最後還是丟了。我狼狽的堅持到了八月底,老闆因爲付不出來房租,宣告創業失敗。散夥時,他語重心長地說:“李漁,哥得找個地方上班去了。你多保重。”說罷,他駕車揚長而去,消失在了二環路的盡頭。

就這樣稀裡糊塗的,我再一次失了業。找不到其他生計,我也不知道自己該幹嘛,無所事事的感覺很不美妙,就這麼一直迷茫着、迷茫着,直到忽然有一天,我想到自己寫東西還算過得去,與其這麼呆着,倒是可以給新媒體寫稿試試看。

那天走在路上,一個念頭在腦海裡反覆橫跳:反正已經不上班了,老子還能怎麼樣呢?

意義

自由撰稿人是個雅稱。“自由”的意思約等於沒工作,投稿賺稿費爲生約等於沒工資,因此自由撰稿人和無業遊民是沒什麼兩樣的。

我的生活也隨之又恢復成了失業時的樣子:每天睡到自然醒,穿着大花睡衣,光着腳板,過得跟個古代大戶人家的小姐一樣,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從早到晚窩在書房裡,將門反鎖。唯一的區別是,從前我寫簡歷,現在改成寫稿子了。

第一篇稿子很快就有了眉目。我採訪了一名農民工。

大哥是廣東人,講着一口極其流利又極不標準的廣東普通話。在我獨自喝完一壺滇紅的時間裡,他興致勃勃地向我詳細講述了自己如何學吉他,如何到工地打工,最後又如何一邊打工一邊彈吉他,最後成功把自己彈上了央視舞臺的傳奇經歷,期間還順道抽空傳授了搬磚以及打灰的獨家技巧。

但讓我記憶最深刻的倒不是他上了電視,反而是另外兩件小事。

一件是他說自己高中去參加唱歌比賽,四五百人的大禮堂裡,彈着吉他,高聲獨唱《真的愛你》和《站臺》,在暴雨般的掌聲裡,最後一舉拿下了第一名,也成就了他這輩子裡最爲驕傲的時刻;另一件是他就算上了電視,等回到了廣東,還是什麼也沒改變,他該去工地打工還是要打工,該每天累得半死還是要累得半死。

這兩件事放在一起,就證明了普通人的日子都如同溫水煮青蛙,越來越乏味,越來越沒活力。過去有多美好,當下就有多苦逼。

不過我一個朋友卻不同意這樣的觀點。文章發出後不久,有一次吃飯,她突然興沖沖地說,她覺得這農民工大哥其實還是挺厲害的,雖然人在搬磚,可還能彈吉他唱歌,是個了不起的人物。我說你別聽我扯淡,現實其實和她所想象的完全不一樣,到了這個年紀,夢想不如狗屁,他繼續唱歌,純粹是因爲唱歌能有一些錢賺。

“那也比大多數人要厲害多了。”她不服氣。

我也不服氣,“我還寫東西呢。”

“你也厲害。”

“我可不厲害。”話說得很灑脫,可分別之後,我卻莫名悵然所失,聯想起了自己遙遠的十六歲。那時候我天天趴在桌子上,寫些少男少女才愛看的東西,沒想到到了三十六歲,還是一天到晚寫來寫去,只不過是將水筆換成了鍵盤,省了不少稿紙。這麼一想,等同於過去二十年裡幾乎自己在原地踏步,這就很讓人鬱悶。

完成了農民工的故事後沒有幾天,我馬不停蹄地又去進行了第二次採訪。

對象是一所植物人託養中心的創立人相醫生,地點離家沒多遠。那輛破車載着我,沿着國道,很快就將人煙全甩在了身後。周圍很荒涼,一個人影也見不到,遠方的麥田綿延到了山腳下,當中稀稀落落地插着幾棵半死不活的楊樹。我望着這些樹,忽然就產生了一種十分孤獨的錯覺,彷彿自己變成了一個落難的水手,緊緊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卻漫無方向,不知道到底要漂到什麼地方。

相醫生是個很健談的人,煙不離手,一根接着一根,那天拉着我足足聊出了多半包煙。我們先坐在煙霧繚繞的會客室,後來又溜達到了院中的山楂樹下,話題從“植物人”的看護開始,後來轉移到了生死這種宏大命題上面。

我問他植物人還能不能醒來?

他說植物人醒不過來,只是一點一點,慢慢地走向死亡。

“反正最後的結果也是死,那專門看護的意義是什麼。照看不照看,真的很重要麼?”

相醫生愣了一下,大概沒想到我會問出如此缺德冒煙的問題,連手上的菸灰都忘了彈,差點燒到了手指。多虧他涵養好,還耐着心跟我解釋,說人應該看淡死亡,但不應該看輕死亡,因爲死本就是生的一部分,假如過程不重要,那麼就不等同於活着就是在等死嗎?

陽光照在院子裡,曬出了一地的剪影。一陣風吹過樹梢,也吹拂在了臉上,沒人說話時,四下就顯得格外安靜。其實我特想說,人活着就相當於一個慢性死亡的過程,沿途的跌宕起伏全是過眼雲煙,如果這樣看來,活着可不就是約等於等死嘛。

這段話終究還是沒有說出來。因爲我怕捱揍。

倒是在離開時,我問了相醫生另一個問題:“您當初爲什麼會想到從醫院辭職,去做這麼一件有特殊意義的事情?”

他回答得十分坦誠,“一開始誰想過什麼意義不意義啊?後來做着做着,錢沒賺到,倒發現許多人都挺認可我做的事情,才明白是自己這麼做確實有點兒意義。”

當天晚上我就失眠了,幹瞪着眼,腦中盤旋着那個著名脫口秀演員的話:人間不值得。可過了一會兒,我又想起了餘華,他說人是爲活着本身而活着的,而不是爲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着。我不明白誰的話更有道理一些,總覺得這兩個人應該擼起袖子來打一架。

撰稿人

十月份時,兩篇故事稿費先後到了賬,滿打滿算不到九千,在北京這座城市裡,實在是不值一提的。但是換一個角度,我至少可以每天睡到九點,不用往返一百多公里,也不用辛辛苦苦假裝名醫去賣保健品,這樣子一想,心情馬上好上了許多。

在拿到稿費的第三天,我和淼哥在市裡吃了頓日料。在我被裁三個月後,他也遭遇了裁員,現在不得不在一家小企業裡苟着,月薪六千,換算下來等同於五頭山羊,或是兩百杯冰美式。對這個數字他看得很開,理由在於許多人在裁員後找不到工作,不是去賣了保險,就是去送了外賣,如此一比較,發現自己的下場還算太慘。

但淼哥說,他最羨慕的人還是我,“因爲你現在不用看人臉色,站着就能把錢賺了。”

我搖搖頭,說:“我可沒那本事,一樣看人家臉色吃飯。編輯喜歡什麼樣的故事,我就得去找什麼樣的故事。不然寫了也白寫。”

“但至少用不着加班吧?”

“加啊,爲什麼不加?人家催稿,我就要寫,寫不出來,就要熬夜。熬到兩三點也正常,看我這黑眼圈,快熬成大熊貓了。”

他誇張地笑了幾聲,說:“明白了,你是乙方。甲方吩咐什麼,你就要照着吩咐做。”

“你別擡舉我。採訪對象纔是乙方。我們這做採訪的,啥也不是。”

趁着上菜的空當,我給他講了之前採訪的一件故事。那時我剛開始寫故事不久,聯繫上了一個東北網紅。他是一名油漆工,自學鋼琴,雖然琴彈得也就那麼回事兒,不過放互聯網上,也足夠引起許多好奇者的關注。

那次採訪約在週末,我花了兩三天,準備好了各種問題,可到了約定好的時間,油漆工卻失聯了。三四個電話無人接聽,微信也不回;等了一個小時,電話終於可以接通了,我才一開口,立馬又掛斷了,之後再撥打過去,便徹底沒了反應。這樣被放鴿子的經歷就很讓人不爽,還不如當面扇一記耳光來的直接,我特別想要罵他一頓,可到最後還是放棄了。

“爲什麼?”淼哥問。

“我勸自己說他這會兒沒空,說不定之後還有采訪機會。畢竟也算個故事,我需要故事來生活。可事實證明,這種想法純粹自作多情,人家壓根就沒想搭理我。之後幾天我一想起這件事就鬱悶,覺得自己什麼也沒做錯,爲什麼會有人出爾反爾呢?不過最後還是接受了。總之這次他敢放我鴿子,除非他以後別找我,不然看我怎麼放他鴿子。”

“那後來你放他鴿子了嗎?”

我撇了撇嘴,“他沒給我這個機會。都無所謂了,就是可惜那五千塊錢稿費。”

淼哥放下筷子,沉默了兩秒,說:“看來你也不容易。就真的不考慮找個地方上班了嗎?”

我笑了笑,“寫稿是我現在唯一還能做的事情。說實話,這件事情能不能做好我也不清楚,不過我知道,反正也沒法更壞了。只要我不上班,我就不會再失業。”

那天我們兩個吃了一百多條甜蝦,幾十片生魚片,如同兩個餓死鬼託生,看得服務員瞪圓了眼睛。分別時天色陰沉,好像塗滿了墨汁,遠方的霓虹燈看起來跟美麗的海市蜃樓一樣。淼哥對我說了一堆虛無縹緲的話,總結起來,全是關於理想和信念的雞湯,最後他十分認真地鼓勵我:“李漁,你一定要好好寫,我覺得你能堅持做這件事情,十分有意義。”

我反覆掂量着他口中的意義到底是什麼意思,想着想着,忽然就覺得十分可笑:兩個加起來七十幾歲的人,一把年紀,生活過得一塌糊塗,居然還在馬路邊上煞有其事的談理想,談人生,這可真是荒謬。

接下來的日子,就像我和淼哥聊天時所說的那樣,就算窩在家裡,也閒不下來,每天不是忙着做採訪、寫故事,就是和編輯們掰扯細節,然後對着一篇故事反反覆覆修改。這些事情很瑣碎,交織在一起,就像一團理不清的亂麻,常常要到後半夜才能上牀。

慢慢的,我開始習慣了自稱“撰稿人李漁”,也習慣了被稱之爲“李漁老師”,開始變得不修邊幅,頭髮亂糟糟地好似雞屁股,滿臉掛滿了黑壓壓的絡腮鬍子,有時索性光着膀子癱在沙發上,看起來跟印度電影裡的苦行僧一模一樣。

只有完成了一篇故事時,苦行的日子才能暫時終結,我得以關上電腦,跟只樹懶一樣誰也不搭理,在網上找各種電影看到半夜,第二天賴到晌午才起牀。可這樣的日子最多也只能維持兩天,一想到銀行賬戶上的數字,心裡面就會變得格外不踏實。

這樣忙一陣,閒一陣,轉眼就到了十一月。我採訪了一名帶貨主播。他從前是一名程序員,有一天突然腦子一熱,辭職跑到大涼山賣蘋果去了,在最艱難的時候只能借錢過日子。我本來設想把他的故事寫成鄉村版的《月亮和六便士》,可細細想來,高更的人生跟賣蘋果完全不搭界,而且應該也沒有人會真的以賣蘋果作爲人生奮鬥目標吧?

問題被我拋了回去。主播的解釋是,一開始他只是覺得規規矩矩的生活沒意思,有一天,突然想辭職,於是就辭了職,至於去大涼山和賣蘋果,都是後來纔想的方向。我就想起了自己的二十幾歲,好像從來沒有這樣魯莽和任性,那時的我恪守着規矩,別人說什麼就做什麼,可一晃十年過去,回頭一看,過往彷彿一張無聊的白紙。

好玩和自由

2023年平平淡淡的到來了,我除了年長了一歲,沒有遇見什麼驚喜,好在也沒什麼意外發生。家家戶戶張燈結綵,每個人看上去都是喜氣洋洋的樣子,我也難得早起了一次,把亂糟糟的頭髮剪成短髮,還買了兩件新衣裳。望着鏡子裡煥然一新的自己,我突發奇想,自己也應該去許個新年願望,然而憋了半天,最後卻只笨拙地冒出來了一句:工作加油。

不知道是不是許願真的顯了靈,過了年,工作十分順暢,我撰稿越來越嫺熟,採訪的人也越來越多,其中既有文質彬彬的大學教授,也有連中學都沒讀完的體力工作者。對我來說,他們都是遠在天邊的人,互相八竿子打不着,可現在無論貧富,都一樣對着我分享人生,好像他們之間又沒有什麼兩樣。

春天時我採訪了一位AI專家,在陰冷的午後,整整一個半小時裡面,他十分激動地講着着一堆讓人費解的詞彙。我昏昏欲睡,可又不能睡,只能託着下巴,無聊地拿鉛筆在紙上畫起了小王八。

整個採訪,印象最深刻的只有那句“AI將改變世界,將是第四次工業革命。”我問他是不是感覺很激動,結果他反問我:難道你不激動嗎?我說了一堆場面話,其實心裡壓根對AI不感冒,也對革命毫無興趣,真正在乎的還是樓下鋪子裡的豬肉價格和每個月的水電費。我想:人工智能再牛X,也不能替老子吃飯睡覺吧?

下一個採訪對象是一名二十出頭的電力工人,從早到晚出沒於深山老林,跟漫畫裡的蜘蛛俠一樣,在高壓電塔上一呆就是十幾個小時,不光在高空吃飯、睡覺,也在高空撒尿。我原以爲這是一個流着鮮血和眼淚的故事,沒想到他卻興高采烈地告訴我,自己幹了十年了,現在一個月能賺萬把塊了。而他最得意的事情有兩件:一是他十分擅長爬高壓電塔,百十號人的施工隊裡,沒一個人能比他爬得快;另外一個,就是他雖然爬得快,但下盤很穩,從來沒從塔上掉下來過。

我大概自己這輩子也不會爬上高壓電塔,更不會從塔上掉下來,所以對於這份驕傲實在是無法理解。不過我想他一定不在乎我理解不理解,正如同我不在乎AI的運行原理是什麼一樣。當他站在高塔之上,他不會聯想到有人正坐在明亮的寫字樓,大談特談着“科技革命”這樣高深而無聊的話題;但另一方面,談這些命題的人也同樣不會跑到百米高的鐵塔上摘鳥窩、被雷劈。從這個角度上思考,人與人之間,誰也並沒比誰強上多少。

後來,我發現許多被採訪的人都是如此,別人愛怎麼想怎麼想,自己該怎麼生活就怎麼生活。

一個和我年紀相仿的兄弟,堅決從杭州辭職,跑回老家,一口氣種了上千畝的向日葵。我說我X,你是個大地主啊。他說種地其實挺不賺錢的,趕上一次病災,兩年的收入就全給賠進去了,村子裡的年輕人能跑的早都跑了乾淨。所以不是自己牛X所以地多,而是因爲沒人種地了,自己的地就多了。

“那你怎麼不跑?”

我以爲他會回答爲家鄉做貢獻,沒想到他卻不好意思了起來,“我跑了啊。可上班比種地還沒意思,我就跑回來了。”

一個東北大哥是個木匠,有一天突發奇想,跑去了雲南鄉下手工造車,自此整日對着一堆破銅爛鐵的搞“發明”,拆了造,造了拆,倒騰出了躺着開的車、汽油桶做的車,還有上班摸魚車。但除了自娛自樂,以及欠了一屁股債之外,好像並沒什麼卵用。

我給他編了一堆理由,比如,他決心要造出箇中國版的特斯拉,然後搞個無人駕駛,最後發個火箭,“嘭”一下就上了太空。他聽得一愣一愣的,就是不上道兒,最後不得不跟我解釋:“別。我純粹就是爲了玩。”

“沒了?”我有點兒失望。

他想了半天,說:“沒了。因爲真好玩。”

那天晚上我想起了王小波的一段話。他說生活就是自己,就是我們本身。從前我將自己困在格子間,對着電腦整日發呆時,以爲生活就是那麼無趣且按部就班,可從來想不到有人會以爬鐵塔爲榮,有人會執着於種田,還有人什麼目的沒有,天天揮汗如雨地造車。

一個月後,我認識了一個山東大哥。聊天時,他說自己一輩子在底層摸爬滾打,當工人時,親眼看着工友被機器砸斷了腰,“當時眼睛一下沒神了”;後來又擺過攤、開過摩的,“整天被城管追着跑”;現在快五十了,只能靠騎摩托給人送貨,不光時常通宵熬夜,隔三差五還要在路上摔一跤,“好幾個同行都摔死了。”我說你覺得苦不苦呢?他說那怎麼不苦,過了一會兒他又說苦不苦是其次,那麼多行業能賺錢,可自己無論如何,還是一定要去開摩托。

“原因呢?”我問他。

他很堅定地說,“因爲騎上了摩托,我感覺自己很自由。”

成爲李漁

整整一年,錢沒賺到多少,只留下了幾十篇文章。這些文章被我悉數放在了朋友圈,沒人點贊和留言也不在乎,反正一個一個就擱在那裡,如同一張張拼圖,湊在一起,把時間拼湊了起來。

2024年年初時,我和編輯聊天。她說你看起來狀態比以前好多了。我說哪裡好了?她說沒那麼喪氣了。

她又問:你寫了一年稿,有什麼心得體會沒有。

我思來想去,總結如下:

1,稿費少;

2,總熬夜;

3,別人的編輯催稿,我的編輯催命;

4,常被鄰居當做無業遊民(雖然事實也是如此)

我告訴她,其中尤以第一條和第三條最爲關鍵。然而這個小丫頭並不想接我話茬,反而說李漁老師,那你想清楚自己寫作的原因了嗎?

我想起了自己失業時的場景,那時候我逢人就說,沒辦法,自己走投無路,不得已而爲之,只會寫字。可現在一想,好像又並非如此。

後來在寫一篇故事時,我找到了答案。那是一個在北京送外賣的臺灣人,他對我說,自己正在做自媒體,雖然始終沒賺到什麼錢,但他還是要一直堅持做下去。我問他爲什麼啊,他說總覺得自己應該留下一些什麼纔對,哪怕在一百年後,別人看到了,也能知道他的生活是這個樣子的。

猶如五雷轟頂,我瞬間明白了自己天天苦逼地碼字是爲了什麼。我只是希望自己可以有一個方式來證明自己存在於這個世界,這遠比一切都來得更加重要。

那天我想起了蘇敏。一個五十九歲的女人,逃離出了婚姻的不幸,開始漫無目的開始遠遊,最終她重新找回了自我。小編輯把這篇故事命名爲“自駕遊阿姨成爲蘇敏”。我想,我的故事也可以這樣標註:

35歲失業的男人,成爲了李漁。

來源 | 觀廿(ID:vigintidere)

作者 | 觀廿;編輯 | Spring

內容僅代表作者獨立觀點,不代表早讀課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