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木與象牙的協奏曲

貓的五味5─牠的日與夜 圖／王幼嘉

中島京子出道不算早，但是自2003年以《Futon》 正式進軍文壇後，以幾乎每年都推出作品的豐沛能量，一步一步將日本各大文學獎項笑納囊中。她的文筆和文名也引起許多影視工作者的注意，陸續將其作品影像化。最令人樂道的，莫過於《小小的家》（2010）獲得大導演山田洋次改編，集結松隆子和黑木華等實力派明星演出並揚名國際影展的電影《東京小屋的回憶》。這部電影的成功也讓一衆中文讀者認識了此位文學新星。2021年出版的《體貼的貓咪》榮獲藝術選獎文部科學大臣獎和吉川英治文學獎，隨後又被翻拍成NHK播放的五集電視劇。

這部小說甫出版就廣獲注目，除了作家的文學功力以外，背後還有更廣泛的社會因素；或者說，這本書的創作動機正是爲了迴應那個長久以來的沉痾。

2021年的時候，日本社會發生了一件引起大衆譁然的事。一個叫做桑達瑪利的斯里蘭卡籍的語言教師因非法居留的原因，被拘留在名古屋的出入國居留管理局，期間出現身體不適，她向居留單位反映也經醫師診斷後，建議應暫時釋放治療。管理局誤以爲那不過是非法移民者的佯病伎倆而繼續監禁，致使桑達瑪利病死拘留中心，事發後又在死亡報告中隱匿醫師的診斷內容。時值國會正準備緊縮原本就很嚴格的《出入境管理及難民法修訂案》，加速申請居留資格的認定和遣返非法移工難民，悲劇被報導出來後，民衆才知道日本政府對外國移民的種種刁難和人權上的剝奪。

在人權團體的大聲疾呼下，不少民衆上街遊行反對修法，最終在民情激憤中被在野黨擋下。藝文界人士亦積極介入這一波抗議活動，臺灣讀者比較熟悉的作家溫又柔、星野智幸和中島京子都表明反修法的立場。中島京子等人更在記者會上爲那些正在申請難民認定的外國人請命，「對那些因爲被迫害逃離母國無法歸國的人來說，修法等於是要逼死這些人」。

以這麼沉重的社會新聞爲藍本，一般小說家恐怕會處理得艱澀生硬，中島京子卻是輕車熟路。《小小的家》的讀者已經見識過，作家擅長的是營造出一種日常生活的恬蘊感，不知不覺中烏雲漸次襲來，最後砲彈猝不及防地降下，往昔的盈盈笑語在戰火的瓦礫中化爲嘶啞的風聲。前半部日常生活的歲月靜好適對比出戰爭的恐怖與無情。

《體貼的貓咪》的佈局有異曲同工之處。緩慢恬淡的開展，會讓讀者以爲這是一本描寫異國姊弟戀的小說。偶然的邂逅、命運般的重逢、試探、迎拒、心意的確認和生活的適應，再再讓讀者輕信這不過是一部跨國婚戀故事，只是具體細節過多了。然而隨着外人猜疑的眼光和耳語滲入，羅曼史開始有了懸疑的成分，原本忠厚善良的男主角顯得處處可疑。讀者跟着對這名外國男子的動機和行爲產生質疑。

不料這些對異族的小人之心在後半部竟然變成不證自明的罪行。經由執法人員赤裸裸的指控，我們恍然大悟原來前面的每一個戀人絮語和動作步驟都可能是不堪的呈堂罪證。那些對當事人的情感選擇的羞辱，包含着不只是對貧窮國家的歧視，還有對婚姻關係中強弱權力的刻板印象以及對單親媽媽的輕視。當浪漫劇急轉成爲法庭劇時，讀者跟着女主角一次次奔波於收容單位和法扶團體之間，見識到移民者的生活條件如何惡劣、人權和尊嚴如何被踐踏，救助和申訴的管道何其狹隘。

母親與斯里蘭卡情人的主線探討的是日本政府認定和處置移民的部分，女兒和庫德族小男友的互動牽引出的則是日本難民法的支線。嚴峻的國法下，公領域對私領域鉅細靡遺的干預與審訊，對跨國戀人們真是生命中難以承受的重。所幸女兒與各類邊緣族羣的來往經驗和認識涵養了她的成長，最終也成爲突破重圍的關鍵因素之一。

幸福、家庭的要素是什麼，或許是作家透過女兒畫作想要提醒讀者的刺點。來自不同國家的伴侶，誠然得面對不少種族、語言、信仰、價值和文化上的差異，同文同種的同胞難道就不需面對生活背景迥異的磨合？跨越國族鴻溝的關鍵，作家設計男女主角相識的起始點，暗示着人本主義者的共同初心，那種體恤彼此傷痛的不忍人之心、願意爲對方伸出援手的大愛。不管是無可抗力的天災，抑或無意間造成的人禍，就像書中一再出現的斯里蘭卡故事，即使僅能亡羊補牢，多少還是受用的體貼。

日本是臺灣人嚮往的國家，多年來高居國人旅遊的榜首。進步乾淨的城市規劃，豐富多元的風土景觀、親切熟悉的生活和民情，使得有些旅人進一步滋生移居或工作的打算。本書揭露出官僚體系對移民的防範、法規的顢頇保守、執法上的粗暴嚴厲，以及大和民族對非白人異族的歧視排斥，皆讓人對日本社會的真實狀況產生更深刻的認識。

不過，臺灣雖然不像日本那麼排外，對第三世界國家的移民移工的偏見和待遇也好不到哪裡去──至少日本還願意接納庫德族難民。中島京子的《體貼的貓咪》，好看之餘，應該能給臺灣讀者不少的啓示。（本文系《體貼的貓咪》書序，聯合文學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