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是不是對國漫太寬容了?

目前暑期檔評分最高的電影,是國漫《落凡塵》。

在接近2萬人打分的情況下,《落凡塵》拿到了7.8的高分,並且有將近一半的觀衆給出了四星好評。但與口碑不匹配的,是上映近一週纔剛剛突破兩千萬的票房。

《落凡塵》數據(圖源:豆瓣 貓眼專業版)

喜歡的觀衆將其稱之爲“遺珠”“暑期檔黑馬”,並自發充當“自來水”,如同十年前《大聖歸來》一般,在各大社媒網站激情安利;不喜歡的觀衆則對零散的劇情、審美高度統一化的建模臉以及十年如一日“賣慘”“哭窮”的宣發方式感到厭倦。

《落凡塵》劇照(圖源:豆瓣)

觀衆對於國漫的激烈討論,實質上是對一個新興內容品類的關注與期待。

相比於歐美日韓等發達市場,國漫電影發展的確需要時間,如果以《西遊記之大聖歸來》作爲國漫電影的新起點,那在這接近十年的時間中,國漫的確取得了不小的進步,但在對國漫的追捧與喜愛的另一面,我們也需要拋開濾鏡與“同情分”,客觀看待國漫電影存在的問題以及在市場上尋找一條更長線、更健康的發展道路。

“終於講了個完整的故事!”

不少給《落凡塵》打出高分的評價中都提到了這點。《落凡塵》主要以織女牛郎的一雙兒女視角切入,講述兒子金風爲母報仇,途中認回小妹玉露的故事。

但也有一部分觀衆認爲《落凡塵》的劇情想要的太多,收服28星宿、師徒反目、孝子救母、兄妹相認,甚至還有對天庭制度的思考與反抗,種種這些都讓觀衆覺得“好像哪一點都沒講好”。

《落凡塵》劇情惹爭議

其實不止《落凡塵》有這種爭議,細數國漫電影十年,幾乎每部叫得出名字的國漫都被罵過劇情稀碎、抽象。

講不好故事成了國漫電影的第一大硬傷。

這種“講不好故事”分爲三大類。一類是劇情撐不起設定,這也是被吐槽最多的一點。追光動畫的“前三部曲”《小門神》《阿唐奇遇》《貓與桃花源》是一大代表,都有不錯的高概念和設定支撐,但劇情的走向相對平庸,最後就是以一個普通的冒險故事收尾。

第二類則是缺乏新意,人設和劇情都過於單調。由於國漫電影一般都以傳統文化或中國神話傳說爲基底,觀衆對這些故事和世界觀都比較瞭解,導致創作者們在改編過程中難免有些“束手束腳”。進一步怕觀衆覺得“過於創新”,與固有認知中的人物形象與故事走向不符,退一步則又容易陷入乏味無聊的困境中,進退兩難。

《西遊記之大聖歸來》《哪吒之魔童降世》即便當年好評如潮,但也陷入過這種爭議。《哪吒之魔童降世》後討論“救一人還是救蒼生”的《姜子牙》就被觀衆銳評,“這設定八百年前就看過了,太老套了。”

走出已有IP,全力打造新本子好像問題會更多。2016年《大魚海棠》上映後,不少觀衆說“沒看懂”,即便看懂了的觀衆也在痛罵女主角是“戀愛腦”“利己主義者”“爲了一己私慾讓整個村子陪葬”。

《落凡塵》其實也面臨這些問題。比如部分觀衆就覺得很多劇情沒有鋪墊和解釋,比如心絃、四獸;金風、玉露兩兄妹的相逢-信任-崩塌-和解的轉變也讓觀衆覺得有些莫名其妙;與恩師反目成仇、最終拯救蒼生的設定更是讓觀衆覺得乏味老套。

“國漫別總想着塑造天選之子拯救天下蒼生。”一位網友這樣評價。

在觀衆看來,國漫故事講不好的一大原因是,把錢都給了製作。但即便“卷製作”已經成了國漫標配,市面上還是總會冒出“難看”“醜”的評價之聲。

但國漫的醜是“薛定諤的醜”,和現實生活中談論的“醜”多有不同。與其說“醜”,不如說是觀衆對千篇一律建模臉的乏味與厭倦,尤其在三維動畫中。

早期國產二維動畫審美非常多元豐富,且都與中國傳統文化密切相關。不管是水墨風的《小蝌蚪找媽媽》還是曾影響手冢治虫、宮崎駿的《鐵扇公主》《大鬧天宮》,這些二維動畫都非常有中國傳統美學風格以及在此基礎之上建立起來的獨樹一幟的辨識度。

《小蝌蚪找媽媽》《鐵扇公主》《大鬧天宮》(從左到右)劇照

但從二維轉三維,國漫好像開始逐漸“迷失自我”。

上世紀末,我國動畫行業開始受到歐美遊戲影響,並在此基礎上進行寫實性建模技術和環境渲染。當時美國迪士尼以及日本動畫產業都得到突飛猛進的進展,爲了緊跟市場,我國動畫行業開始緊密靠攏。

難免受到影響的,是創作者們的審美風格與個人取向。於是可以看到,大批“歐美範”的建模臉開始出現在熒幕之上,這些臉似乎都共享一套高鼻樑、深眼窩以及僵硬的面部表情。有學者說,“國內三維動畫的審美較之二維動畫單調許多,就像攝影作品進了畫展。”

《誅仙》劇照(圖源:豆瓣)

但國漫從業者也在努力嘗試改變,即便改變的結果可能是另一種被觀衆罵“醜”。

《哪吒之魔童降世》掛着兩個黑眼圈的渾不吝哪吒、《深海》中的小丑以及《長江三萬裡》的高適都被罵“醜”。這種醜不再是因爲單調,好像只是因爲簡單的“醜”。

觀衆雖然一邊罵着建模臉,但一邊又潛移默化地接受了這種美型概念,而當有挑戰傳統美型概念的新形象出現,觀衆總是需要一段時間來適應,毒眸在《醜是國漫的原罪嗎》一文中也詳細討論了這一點。

哪吒、小丑、高適(從左到右)(圖源:豆瓣)

“現在真的是一個看臉的社會,大家都非常推崇網紅臉、明星臉,但我們希望做出一些新的東西。”

《哪吒之魔童降世》的導演餃子曾這樣說道,而哪吒的形象也設計了一百多版,最終確定了觀衆從未見過的“醜”哪吒。

“觀衆們如果進了電影院,喜歡上哪吒,也是打破成見的一個過程,這樣更具有現實意義。也可以讓人們產生更多的反思,不能只看臉,還要看一些內在的東西。”

但從長期來看,創作者仍需與觀衆持續溝通,關於美型與創新的討論,或許還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其實觀衆雖然罵得多,但對國漫也確實看得多,寬容得多。

由於大部分國漫投資體量都相對較小,排片又不多,非常容易引起觀衆“憐愛”,進而形成“自來水”爲其賣力宣傳。

最早玩這一套的是2015年的《大聖歸來》。這部國漫電影在上映初期幾乎無人問津,畢竟處於“國產片保護月”還要和《小時代4》《梔子花開》對打,但越來越多觀衆看過電影后自發安利,形成“自來水軍團”,彼時還正好趕上微信公衆號等社媒的爆發期,口碑傳播迅速爆發。

《大聖歸來》劇照(圖源:豆瓣)

曾有影評人在接受採訪時稱自己一度推掉片方的看片邀約,但自己的微博自從6月29日大規模點映開始就收到無數條推薦該片的留言和私信:“當時無論我發什麼微博,別管跟這片兒有沒有關係,都會有一堆人在下面留言推薦《大聖歸來》。”最終在“自來水軍團”的強勢安利下,影評人自己買票看了《大聖歸來》:“要不是他們說,我本來是不打算看的。”

這也讓《大聖歸來》的排片直接逆襲,成爲當年暑期當之無愧的黑馬,多位影院負責人也曾表示 《大聖歸來》的綜合上座率是第一,UME經理劉輝甚至說,《大聖歸來》的首周表現也是近年所有國產動畫電影中最好的一部。

《大聖歸來》出品人自曝用水軍(圖源:微博@新浪娛樂)

或許是成功案例在先,後續的諸多國漫的宣發策略似乎都大差不差。前期以傳統文化作爲宣傳重點,突出“國風”“原創”“中國人自己的動漫”等字眼;中期開始“賣慘”,要麼說自己沒錢成本低,要麼說全體制作人員爲了項目辛苦付出;末期再做一波“情感傳播”——國漫不容易,請給國漫一個機會。

今年《落凡塵》的宣發開始走起了不一樣的路子。上映前與《非人哉》、上影廠展開夢幻聯動,推出聯名海報、贈票等;還在廣州、西安、蘇州、上海、北京五地融合當地城市特色與傳統文化開展路演,同時開啓點映,“自來水軍團”依然爲《落凡塵》搖旗吶喊,但從上映一週剛剛突破2000萬的票房來看,種種宣發營銷策略都收效甚微。

《落凡塵》劇照(圖源:豆瓣)

一部分原因是,現在已經不是十年前,觀衆們已經看過各種各樣的國漫電影,也已經見過太多的“自來水”,對這一套營銷策略已經見怪不怪甚至略顯反感;另一方面,不同體量、類型的影片也需要不同的營銷手法加以配合,如果全部照搬,效果可能會適得其反。

以及最重要的,一切營銷都要爲內容服務,如果本身電影質量堪憂,那麼宣發玩兒出花也無法逆轉票房以及觀衆口碑。

國漫的這些問題,創作者其實也知道。但這背後不僅是一位或者幾位創作者的問題,而是整個國漫產業發展體系的問題。

從創作層面來看,在好萊塢以及發達的日本市場,動畫電影基本都會配置專業的編劇,每個人負責一部分,最後再由總導演統一風格、調整細節。

曾在好萊塢與本土動畫公司工作的王蘭(化名)在接受採訪時就曾分享其與夢工場的合作細節,“當時夢工廠每部作品有一名主編劇,負責整個故事的大結構。主編劇一般不有很多大型電影項目經驗,能完成一部非常正規的電影結構式劇本。在這個劇本的基礎上,如何發揮動畫的特點,就需要十幾位動畫導演共同完成。”

夢工廠動畫電影《功夫熊貓4》劇照(圖源:豆瓣)

以一部120分鐘的動畫電影爲例,每位動畫導演分到的可能就只有十分鐘左右的篇幅,但他們將用三至五年的時間打磨這十分鐘,並在劇本變爲分鏡的階段加入更多電影思維,這也讓夢工廠的動畫電影看起來更像一部電影,而不是一個畫風精良的PPT。

而《落凡塵》的製作過程則引入了50餘家制作公司,超過2000名動畫製作者參與項目,製片人曾在採訪中提及,“每個環節通常會留給導演三天的反饋時間,但需求集中涌來時,實際上能做判斷的只有不到半天。”

(圖源:微博)

項目參與者的數量也許某種程度上與生產力成正比,但這也勢必會加大統一劇本內容的難度以及稀釋劇本創作者的參與程度,讓本就艱難的內容創作雪上加霜。

編劇層面的“被忽視”最直接導致的結果就是預算減少。王蘭說,“有一部動畫電影的總投入大約5~6千萬,其中留給編劇的預算只有2萬”,王蘭曾提議增加,但主創團隊還是將預算大頭留給了製作部分。

而從《落凡塵》的製作來看,似乎也是以預算爲前置。《落凡塵》的主創團隊稱將場次按照重要程度分爲S、A、B等級別,分別對其進行不同等級的預算、精力傾斜,火鍋城鬥星宿、最終大戰等戲份都得到了S級待遇,這樣做可能確實會平衡預算,控制項目成本,但從電影整體呈現與故事完整度來看,則會稍顯遺憾。

沒有錢,新人就很難走進來,這也是市場不成熟的另一種體現。

相較於起步早的海外市場,我們在動畫人才的培養以及產學研聯動方面其實比較遜色。上世紀八十年代,日本已經有許多中等專科學校和職業高中學校開設動漫專業,並引進企業實習制度,強化實踐性學習。

日漫《瑪麗與魔女之花》腳本(圖源:小紅書)

2000年,京都精華大學首次開設漫畫專業,隨後陸陸續續有一大批關西、東京等地的學校開設動漫專業,並且專業劃分相當細緻,包括原畫、角色設定、背景美術等各種方向。

但日本市場當時也受分包結構和低薪問題影響,大批新人動畫師開始流動甚至轉行,日本政府隨即實施“新人動畫師培養計劃”,爲其提供更充足的預算,以及加大對原創項目的鼓勵、扶持力度,讓日本的動畫人才逐漸在行業內穩定下來,並形成一定規模。

(數據來源:日本動畫協會《動漫產業報告2021》)

但各個國家文娛市場發展情況不同,我們需要尋找適合國漫的人才培養道路,《落凡塵》在這一點上提供了一些新思考。

《落凡塵》其實來自於5年前的廣州美術學院學生的同名畢業短片,當時的指導教師,也是《落凡塵》的導演鐘鼎和13位2020屆學生一起製作了這部6分45秒的短片。一經發布就在全網引起熱議,衆多網友都期待正片上線。

鐘鼎在廣美任職近20年,指導過十餘屆畢設作品,和另外兩位老師開有“數字娛樂與衍生設計工作室”,2013年開始以“校企合作”的形式指導學生進行團隊創作,2017年邀請自己的好友鐵風扇動畫工作室擔任技術指導製作了第一部校企合作的短片《醒·獅》。

3年後,鐘鼎決定和詠聲動漫副總裁陸錦明再次嘗試合作,“想玩票大的”,於是有了《落凡塵》,這部短片同樣走了校企合作的路子。

《落凡塵》製作團隊

《落凡塵》的劇本、分鏡、美術設計都由鐘鼎和他的13名學生完成,而3D動畫渲染則由合作企業“填補空白”。

鐘鼎認爲,“通過企業主的市場經驗,製作流程等來做一個取長補短的合作,這種合作模式對我們來說也是一次寶貴的學習機會。”

很顯然,鐘鼎並不滿足於《落凡塵》只是一部短片,這樣的思路也非常利於“產學研”一體化以及動畫人才在市場上的順暢接入,當年的13名學生中有三位參與了電影《落凡塵》的項目製作中,另外還吸納15名廣美同學參與進來。

鐘鼎在此前的採訪中曾這樣說,“開放引入專業的技術支持,也是爲了能夠讓同學們提前領略產業化的執行思維,在大學最後一年,學會去接軌產業纔是真正有效地去發光發熱的開始(志向做藝術家的咱們另當別論哈)。”

這種“產學研”聯動的發展模式或許可能在將來成爲一種解法。當然,國漫的問題不止這些,但不管怎樣,從《落凡塵》的高口碑可以看出,觀衆對國漫電影罵歸罵,但一點也沒少看,觀衆知道國漫電影還是一個處於發展階段的內容產品,已經給予了足夠的信心與寬容。

但創作者們需要知道,觀衆的另一個身份是消費者。對於消費者來說,等待一個內容產品成長的時間有很多,但耐心可就不多了。

參考資料:

1. 醜,是國漫角色的原罪嗎?

2. 引水成綢鑄繁星!專訪廣州美術學院絕美動畫畢設《落凡塵》!---wuhu動畫人空間

3. 《模匠》第31期「落凡塵」製作團隊專訪:國漫曙光,奔騰吧後浪!---CG模型網

4. 這纔是我們中國CG的後浪!廣美畢設短片《落凡塵》獨家專訪---CG世界

5. 大喊“國漫崛起”的時代結束了---犀牛娛樂

6. 我們可以再給神話改編動畫一個機會---新聲pr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