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如何記憶這時代?
報導文學工作者關曉榮用鏡頭記錄基隆八尺門的原住民聚落故事。(本報資料照片)
作家楊渡出版《我們如何記憶這時代》,教導報導文學的寫作方法。(南方家園提供)
陳映真創辦的《人間》雜誌以追尋真實與人文關係爲主。(本報資料照片)
自媒體時代,每個人都有故事要說。
身邊的奇人異事,眼見的人間不平,耳聞的感人故事,親身所遭遇的感動、可笑、可愛、離奇、荒誕的諸種現實,都可以成爲故事。而一則感人的故事,動輒十萬、百萬的點閱,從社交平臺,一路延伸到Line、YouTube、小紅書、微信、抖音等。有時某一則感人的故事、敏銳的批評、觀點新穎的文章,也會被一些媒體工作室所轉用,以動畫方式呈現。
要言之,媒體已不再是紙媒時代的單向輸出,各種可能使用的傳媒,從文字、照片、影像、漫畫、動畫、視頻、音頻(Podcast)到傳統的紙媒、電視臺,都是一種表現形式。而承載的媒體平臺,則從社交平臺到各種影音平臺都有。
在這個繽紛而多元的時代,人們發覺,最重要的不僅是要呈現什麼內容,而是如何去呈現。也就是,如何說好一個故事。
同一個題材,好的敘述者可以讓它活靈活現,高潮迭起,感動人心;而不好的敘事會讓它平庸俗氣,老套不堪。因此,這幾年來,無論是文學寫作、電影劇本創作、書籍出版、編輯課程、網路行銷、文書企劃等等,所有人都在強調「說故事的能力」。
說故事的能力,當然是可以培養的。就像過去的小學的語文課,有說故事練習;現在的很多寫作課,也強調說故事的能力。
但更多時候,在我們的人生中,總是會在尋常的生活裡,遇見感人的場景,觸動人心的瞬間,或聽到一個激勵人心的故事。那時,有沒有可能,你也成爲一個「會說故事的人」?把你的感動,你的同理心,你對事件的看法,表現出來呢?此時,有一個報導文學的基本概念,讓你可以把報導文學的手法運用上,寫出一篇筆鋒常帶感情的報導文章,那就是更美妙的事了。
舉例來說,如果你參加公益活動,籌劃爲偏鄉的孩子募集書本,再找志工去偏鄉爲孩子朗讀,講故事,那麼你就需要一個動人的文案。然而募集捐贈的文案滿世界都是,如何寫出這個活動與其他活動不一樣的地方。這裡面的參與者,是不是有故事?偏鄉的所在,是不是有小朋友的故事?例如,因閱讀而改變讀書習慣的小朋友,這個小朋友又是如何成長?整個部落是不是有它的歷史呢?
通過對一個具體的人和故事,我們得以進入現場,窺見全貌;描述一個小朋友的故事,才足以讓閱讀者感受一個公益行動,在現場的生動與感動。
這就是說故事的能力。而這也正是報導文學教給我們的事:如何去敘說一個真實的人生、真實的感動的故事。
因爲,任人皆知,真實的人生故事,永遠比小說更能觸動人心。
當然,在大衆傳播科系、新聞系、文學系等,都有開報導文學課程。我自己也在大學教授報導文學近二十年。主要探討的課題是:何謂報導文學、報導的真實性、文學與報導如何結合,文學的藝術性如何運用於報導、報導文學的採訪與寫作等。當時的課堂,除了教理論概念之外,更像是一個想把自己的報導文學的採訪與寫作經驗,乃至於採訪過程中遇見的諸般故事,傳授給學生的私塾師父。因此課堂上,有許多超出報導文學範疇的,對人性的瞭解與悲憫,對採訪的細節的講究如何化爲寫作的功力,對如何培養世界觀,臺灣社會發展階段的分析,對未來趨勢的預測等等。後來因工作面臨轉變,實在沒有足夠時間授課,便宣告暫停了。
報導文學讀本缺乏
這幾年臺灣各地競相舉辦文學獎,有的依過去高信疆創設「時報文學獎」的慣例,除詩、散文、小說之外,特別設有報導文學一項。或許因爲我曾寫作報導文學,也在大學教過報導文學課程,得以受邀擔任評審,因此看到不少報導文學作品。對臺灣報導文學的採訪、寫作、走向,心中不免多所感觸。
評審之際,難免碰上某些有問題的題材與寫作方式。文友間總不免討論:何謂報導文學?那些寫個人生活的報導,算不算報導文學?那寫得像虛構小說的文體,算不算報導文學?那麼多的個人感想,寫得像散文,是報導文學嗎?用一棵樹當報導敘述者,要算小說還是報導文學?……諸如此類,相當有趣的課題。特別是年輕世代的寫作者力求突破,總喜歡玩「超限跨界」,力圖在文體的界限上作突破,在敘述的方式上搞顛覆。這就讓評審更爲難了。
或許自己有教報導文學的資歷,總不免在評審後,被文友鼓動說:你不要只在這裡說,去寫一本《報導文學讀本》吧!
幾屆下來,那聲音變成一種叮嚀:「喂,你還欠一本書,快寫吧!」評審後總有朋友這麼說。
我於是認真找尋,確實,我們一直缺乏一本報導文學的讀本。
以前上課時,曾使用二魚文化出版的《報導文學讀本》一書,作爲教材。該書精選許多臺灣報導文學的經典作品,讓學生有一些寫作的典範可參照。但那是作品文本,報導文學終究缺乏理論性、觀念性的闡述。人們對報導文學的觀念還是有點模糊。
總體而言,報導文學寫作者似乎對「報導文學」的這一種文體,有着不同的見解,或者有所誤解,來參加比賽的作品,往往「各具特色」。
有的敘述帶着濃濃的抒情,對景物的描寫,充滿懷舊的意緒。然而只有內在情感的抒發,卻沒有「報導」的主題焦點,最終,它確實變成一篇散文。
有的本應是小說的敘述方法,例如,爲了讓觀點新奇,刻意以「一棵老樹」的眼光,觀看一個老社區的變遷,以及圍繞老樹周邊的人事滄桑。這當然是很好的抒情筆調,然而,樹怎麼可能成爲報導者呢?而採訪者也不可能訪問一棵老樹,從而變成敘述者。難道報導者可以採訪一棵樹對一個社區變遷的感受嗎?他應該參加的是小說組。
又例如以自己的兒女爲題材,試圖呈現一個罕見疾病的案例。這不是不可以寫,畢竟切身之痛更能呈現疾病的本質。然而作者的寫作必須從個人的憂心疼愛,化爲對疾病與治療的探討,從私領域進入公共的討論,從一個人,去描寫更多的共同問題;從個人關懷,化爲羣體關懷。這纔是報導文學的寫作方式。如果只是在抒情的敘述中,呈現一個父母的心情、孩子的掙扎,無法展現更爲普遍的關懷,這樣的文體,或許應該參加的是散文組。
在評審過程中,有幸其他評審討論切磋,得到許多教益,文友的鼓勵,激起了我回憶起教書時與學生互動,教他們去田野採訪的樂趣,看學生報告時,一起討論深度採訪的心靈交會。
就這樣,我重拾當年的授課大綱,回想自己採訪半生的記憶,開始起心動念要寫一本書。
當然,距離2008年離開大學教職,已經十幾年,媒體生態有很大的改變。網路媒體加入戰場,改變了傳統的紙媒、雜誌、電視、有線新聞等形成的媒體生態。過去的媒體有編輯臺把關,現在的網路自媒體,只有自己爲自己負責。而報導文學的敘述者,也從記者、作家,變成更多自媒體的書寫者。而手機的普及,更讓拍照記錄這件事,變成最尋常的基本動作。如果有能力寫作清晰的文字,敘述好一個場景,一則動人的故事,一個人的生命遭遇,一個社會問題,諸如此類,每一個人都可以是報導文學的創作者。
更重要的是,網路媒體不受篇幅的限制,多少照片、多少文字,多長的圖片故事,都可以容納,因此過去一張報紙限制幾千字的篇幅被打破了。
而照片的使用,隨着手機高感度照相功能的普及,成爲更容易呈現現場真相的工具。網路流行「有圖有真相」,其實正是報導的要件。
甚至,手機的錄影功能更容易記錄事發當下的事實,成爲強而有力的揭發工具。它比電視臺的記者更接近現場,更具有直接的爆發力。
2020年5月25日,美國發生黑人男子佛洛伊德(George Floyd)遭白人警察以膝蓋壓頸致死,被旁邊的觀看者錄影,放上視頻,立即引爆全美的抗議,以「黑人的命也是命」爲訴求,進而引爆全球示威潮,歐洲、亞洲各地城市街頭紛紛舉行遊行。
短短的報導,竟有如此力量,正是對「真實即是力量」的見證。
而報導文學,所講究者,正是真實。
人人皆可成爲報導文學作家
從傳統媒體到網路時代,從記者作家,到網路自媒體作家,正如當代新聞的定義有待改寫,報導文學歷經時代的大變遷,許多觀念有待釐清,許多定義有待重寫。
有人認爲「新聞已死」,因爲網路時代有太多假新聞了。然而,恰恰是假新聞氾濫的時代,報導文學將以其採訪與報導的真實性,成爲一個新時代的證言。
過去或許有賴於新聞媒體的傳播,現在則有網路自媒體,可以書寫任何你所認爲應當書寫的議題。因此,我認爲,這是一個報導文學最好的時代,也是人人都可以成爲報導文學作家的時代。
你的筆,你的手機,你的電腦,都是最好的戰鬥工具,憑着你個人,就可以向這個世界發聲,向這個世界訴說一則發生在某一個角落的事件,一個未曾被看見的容顏,一則最動人的生命故事。
用你的真實故事,向這個世界發聲,喚出有相同感受的人,變成一個改變世界的力量。
每一個人,都可能是報導文學作家。在這樣的時代,我們重新學一學,回頭看一看,什麼是報導文學,如何構思,如何選題材,如何採訪,如何寫作,如何訴說一則動人的故事,好讓這個世界看見,聽見,並且改變。
即使這個世界如此紛亂,但追尋真實與人文關懷,仍是報導文學的核心精神。一如《人間》雜誌創辦人陳映真在發刊詞中說的,報導文學是「使彼此陌生的人重新熱絡起來;使彼此冷漠的社會,重新互相關懷;使相互生疏的人,重新建立對彼此生活與情感的理解;使塵封的心,能夠重新去相信、希望、愛和感動,共同爲了重新建造更適合人所居住的世界,爲了再造一個新的、優美的、崇高的精神文明,和睦團結,熱情地生活。」
必須特別說明的是,由於本書內容所涉及的引用作品,有起始於報導文學開創期的歐美作家如伊貢.愛文.基希(Egon Erwin Kisch)、海因裡希.海涅(Christian JohannHeinrich Heine)等,也有世界知名的作家如約翰.裡德(John Silas Reed)的《震撼世界的十天︰蘇聯的誕生》,或愛德加.帕克斯.史諾(Edgar Parks Snow)的《紅星照耀中國》,中間有傑克.倫敦(Jack London)的《深淵居民》、乃至近期的加布列.賈西亞.馬奎斯(Gabriel Garcia
Marquez)的兩部作品,1980年代的《美國夢》,或更現代的斯維拉娜.亞歷塞維奇(Svetlana Alexievich)(作品有《二手時代:追求自由的烏托邦之路》、《車諾比的聲音:來自二十世紀最大災難的見證》等),維特多.沙博爾夫斯基(Witold Szabłowski)(作品有《獨裁者的廚師》等),更有白曉紅寫作的相關報導文學書籍多種。總之,引用內容頗多,爲了讓讀者可以對作品有感,我難免要引用其部分序文、內容精華片段,即是爲了說明報導文學的思想、採訪、構思與寫作技巧等。
在中文方面,本書也引用了自1920年代以來,中文世界自有報導文學(作爲一種文體)一些著名的作品。如朱自清的作品〈執政府大屠殺記〉,這是中文報導文學史上,第一篇描述軍閥時代鎮壓學運的報導;夏衍描述上海紡紗廠勞工的〈包身工〉;黃鋼政治反諷的〈開麥拉之前的汪精衛〉等。
在臺灣的作品方面,則有從高信疆時代即已開始的著名報導作品,以及《人間》雜誌的典範,如〈不孝兒英伸〉、《幌馬車之歌》等,至於近期的作品,如關曉榮的《八尺門:再現2%的希望與奮鬥》,範毅舜的《老家人:範毅舜攝影文集》等,作品很多,本書都會加以舉例。
之所以不厭其煩地引用相關作品,乃是考慮到有些書,在臺灣買不到(如1930年代的經典作品),有些書已絕版(如《智利秘密行動》),卻是報導文學史上有着絕大影響的典範,如《震撼世界的十天︰蘇聯的誕生》。爲了讓讀者更能體會寫作者的思想與風格,也爲了讓年輕讀者可以從中獲得寫作上的啓發,我會盡量引用精彩的段落,加以印證,好讓讀者有更廣的視野。
我在此要特別向本書所描寫到的作家,以及未寫到的作家、未引用的作品,致上深深的敬意與感謝。本書中的每一個採訪者、作家,都是站在採訪的最前線,站在革命的現場,站在邊遠荒村的部落,站在勞動血汗的工廠,站在羣衆吶喊的廣場,站在被歷史所遺忘的古道、站在槍決前的刑場外面……的見證者。每一個採訪者所付出的心血,每一個爲了追尋真實而作的努力,每一個爲了見證時代而寫下的字句,都是報導文學殿堂的奠基石,讓後來者得以學習借鏡,走上更爲坦然、無懼的道路。
無論如何,在這本書中,你可以看到報導文學的羣星閃爍,在人生採訪的道途上,每一個人都不是孤單的。報導文學寫作者的未來也絕不孤單。
他們曾記憶着每一個存在過的時代,每一個時代的容顏。而我們這時代,也期待着文學羣星,寫下屬於這時代的報導文學,爲未來的世代,留下生活與思索、愛與文明。
今日的報導文學,即是我們如何記憶這時代的見證。(本文系《我們如何記憶這時代──報導文學13講》序文,南方家園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