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開工儀式】陳芸英/今天,你想走進誰的世界?
今天,你想走進誰的世界?圖/Noveala
敲下鍵盤的那刻,故事張力全回到我身上
我跟很多人一樣,早晨都以沖泡咖啡揭開一天的序幕。
接着整理工作環境,雖做不到朱子治家格言:「黎明即起,灑掃庭除……」至少把書桌擦拭乾淨,除了一臺賴以爲生的筆電、一盞燈,無其他。
我是個文字工作者,在打開筆電之前,需要準備的不是資料,而是「心理韌性」;意即面對逆境、創傷、悲痛……透過調節有足夠的能耐承受壓力。因爲我的受訪對象都是視障者,採訪完畢,敲下鍵盤的那一刻,故事的張力全回到我身上。
曾在半年內接下書寫十位視障者人生故事的案子,我習慣全部採訪完再下筆;此外還固定寫兩份視障電子報的人物專訪,所以打開筆電前,我會問自己:「今天,你想走進誰的世界?」
其中一位罹患「史蒂芬強生症候羣」造成全身百分之九十九燒燙傷導致失明的視障者,當撕下貼在皮膚上的紗布時,得動用六到八位醫護人員才能完成換藥的艱鉅任務……我不想觸碰那傷口,但迫於截稿壓力,當寫下她的哀號時,我的淚水也一點一滴地掉在鍵盤上。我這敏感體質常把故事揉進心裡,尤其文字得琢磨,我忍着她的痛終於完成,那個瞬間,真後悔沒先吞下一顆止痛藥。
提升心理韌性就像增強心靈免疫力,漸漸的,我懂得V字形反彈,迅速轉換心情,下一秒走進愛情裡。
來自大陸的視障生與臺灣的明眼女孩結婚了。女方克服父親的反對,緊握對方的手,堅定地向前行。跨越兩岸、明盲結合,看似大命題,談的卻是小日子。女生個性迷糊,帶路常多繞一圈,男生不生氣,一笑置之。他們戲稱那是兩人一起「犯傻的時光」,既浪漫又有情調。問女方愛上視障者是出於憐憫嗎?「我不但沒有憐憫他,反而常常欺負他,我覺得自己好壞喔!」說完兩人又呵呵笑。他們將迷糊的浪漫串成甜蜜的生活。
當他抵達終點,宛如自己也完成朝聖之旅
我也會故意找反差題材。
像是寒流來襲的日子,硬是闖入一位弱視者在夏日頂着滾燙豔陽,揮汗割草的場景,以中和臺北的溼冷,讓嚴冬變成暖陽。
書寫當下,受訪者剛好在線上,我問些更深入的事,例如農地裡是否會突然竄出不知名的動物;對方傳來家人拍下工人砍樹時,貓頭鷹受傷摔落的畫面,我怕動物,猝不及防把椅子往後移,但那一刻,我彷彿被帶到荒野,跟着他體驗田園生活。
很多時候我忙着「趕」稿,但在寫一位弱視者走幾百公里的「西班牙朝聖之路」時,卻一直拖稿,原來想瀏覽沿途風光。其中寫最艱難的「醫院之路」時,沿途盡是不規則且滾動的石頭,我邊寫邊默唸,「沒關係,慢慢走,不怕!」另一段則是像小丘陵的斜坡,看出去是朦朧的霧氣,他走得小心翼翼,深怕稍有不慎便掉入萬丈深淵。原來兩邊夾着綠色的雜草和褐色的土壤,因色差讓他誤以爲懸崖。寫到這兒才鬆一口氣。當他抵達終點,宛如自己也完成朝聖之旅。
出現在我眼前的他們,大都像畢飛宇筆下所描述的——走過煉獄之門;所以我每天「上工」都像步行於一條獨特的小徑,有時遍佈荊棘、有時隱密性十足……然而總有某個時刻,我會被對方的一句話,感到震撼或得到力量。
我一路追隨他們的生命軌跡,隱隱然知道,失明那一刻像走進隧道,黑暗無限蔓延,恐懼在心裡怒吼;不同的是,盡頭沒有光。但他們牽引我探險,我陪他們走出陰霾,那股平凡人做不到的勇氣,豐富我的寫作生涯。
夜深了,入睡前,我問自己——明天,你想走進誰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