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筆記】沈默/悲壯於完成,蒼涼於啟示

在各種角色輪番上演,彷若《人間喜劇》小型搬演舞臺的文革羣像小說《國鎮》後,野夫花費數年時光以人物吳羣恩、水岸茵其後人生,發演成後文革故事──在歷史背景、社會事件、共黨暴力、疫情時期的紀實性中,全力虛構談雲和岫的七日情慾,甚而直逼1989年六四天安門事件那個以肉身攔阻坦克進襲學生的坦克人之身世。

顯然,野夫是一名絕不遺忘的人,持續以創作對抗被政權強力封印的諸種禁忌,毫不客氣地在《孤島》(南方家園出版)挺入各種政治事件的描述,如馬克思主義研究小組、《青年論壇》、八六學潮、黃雀行動、民主黨運動、天安門母親運動等,陳述文革後中國六十年來的大歷史,彷若領域展開,讓讀者栽入充滿監控、暴力與殺戮的極權現場。

《孤島》的最大特點是寫兩名陌生男女在狗孤島(Koh Kood,又譯:狗骨島、閣骨島),如野犬相歡、歷經創世紀的愛之七日,濃密的情慾噴發,類如《廣島之戀》、《麥迪遜之橋》、《愛在》三部曲、《首映夜》、《戰慄遊戲》,專注地處理兩名角色的互動,盡是夢幻綺麗的愛慾描繪,沒有任何情侶之間必有的不合與爭論,就是兩個心靈直直的相撞了,且企圖以小情小愛見證大國大史。

張愛玲在〈自己的文章〉寫:「……我甚至只寫些男女間的小事情,我的作品裡沒有戰爭,也沒有革命。我以爲人在戀愛的時候,是比在戰爭或革命的時候更素樸,也更放恣的。」

野夫把大事件跟小事情混在一塊寫成《孤島》,看似是五十歲的談雲、四十歲的岫兩位中生代的愛情故事,骨子裡實則塞滿老一輩中國知識分子的自覺、反抗之血路,書中多有直言:「這個政黨和體制,本身才是最大也最邪惡的病毒。」「他一直逆行於此荒誕年代,一直九死一生地救贖着自己。」「我們這一代,一定要給孩子留下一個再沒有恐怖的國家。」「這個國家還是正常的人間嗎?」

每一句都是破釜沉舟的淋漓醒悟,都是再也沒有明天只能全力泄漏邪惡機密的勇決之心。很難不聯想米蘭.昆德拉在〈文學與小國──捷克斯洛伐克作家大會演說〉所言:「只活在沒有脈絡的當下、無視歷史的連續性、缺乏文化的人們,可以把自己的祖國變成一個沒有歷史、沒有記憶、沒有回聲、沒有任何美好事物的沙漠。」

野夫多年來始終堅守將歷史、記憶、回聲和美好事物,悉數留存於創作中。《孤島》開卷就是小說的尾聲,寫2030年已老的談雲進入幻想中,在空無一人講臺激情講述共和國的大好未來,這是一種對理想、尊嚴與自由的矢志不改。

張愛玲自評她寫的都是不徹底的人物:「他們不是英雄,他們可是這時代的廣大的負荷者。因爲他們雖然不徹底,但究竟是認真的。他們沒有悲壯,只有蒼涼。悲壯是一種完成,而蒼涼則是一種啓示。」

野夫的悲壯人生與愛情在《孤島》裡完成了,驗證着半世紀以來中國人在邪靈惡世的苦痛掙扎,同時也是啓示錄,演示出知識分子在強權之下無可奈何的滄桑感,負荷時代的層層重壓,獨自凋零衰老之景。唯這樣就已經足夠英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