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中國行·長江之歌|泰順廊橋間,尋找“繩墨董直機”
來源:澎湃新聞
奔騰的長江,出青藏高原,穿高山峽谷,過峻嶺險灘,經江南水鄉,最後從上海而入海,海納百川,成其宏闊。
澎湃新聞聯動長江經濟帶和長江沿線共13省(區、市)主要媒體,陸續推出“文化中國行|長江之歌”之《溯江而上》專題報道。本期聚焦的是我國非物質文化遺產大縣浙江泰順,探訪非遺背後手藝的傳承和手藝人的堅守。
北京時間12月5日,“中國木拱橋傳統營造技藝”在巴拉圭首都亞松森召開的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政府間委員會第19屆常會上通過評審,從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急需保護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轉入“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
木拱廊橋是木拱橋的典型代表,曾在浙江泰順居民的日常生活中發揮着重要作用,在《鄉土文化遺產看中國:在泰順看見中國》近日由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出版之際,澎湃新聞特刊發其中《董直機、曾家快師徒和他們的廊橋營造技藝傳承》一文。
廊橋,是連接此岸與彼岸的道路,也是連接人與人的道路,更是連接過去的人與未來的人的道路。
1
董直機的名字被人發現的時候,已經很晚了,晚到他自己都快把造橋這件事忘掉了。很久很久以後,有人在一座老橋上發現了痕跡。那是在嶺北的上垟村,一座叫泰福橋的石拱木平梁廊橋上。爲什麼叫泰福橋呢,因爲這座橋是從泰順通往福建的重要交通橋樑。2003年,幾位文物工作者到上垟村考察,發現泰福廊橋的樑上,留有“繩墨董直機”字樣。
“繩墨”,也就是廊橋的設計師、建造師。這座橋建於1948年,當時建這座橋的師傅如果正當年輕,說不定尚在人世。於是,文保工作者薛一泉等人立即改變行程,在嶺北一帶尋找打聽,想要尋找這位叫董直機的廊橋建造者。
在浙南閩東山區,廊橋的種類繁多,有石拱廊橋、木平梁廊橋、伸臂疊樑式廊橋、八字撐木平梁廊橋、木拱廊橋等樣式。在所有的廊橋中,木拱廊橋的營造技藝最爲複雜,是世界橋樑史上的絕品,也是我國古橋樑研究的活化石。木拱廊橋營造技藝,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急需保護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編者注:現轉入“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
木拱廊橋的營造技藝,在以往的資料記載中並不多見,尤其是對於營造技藝的“老司”(泰順當地方言,即“老師傅”的尊稱),資料更是很少。專家們曾多次對浙南閩東現存的木拱古廊橋考察調研,發現大多數古廊橋幾乎都出自福建匠師之手。例如,泰順的薛宅橋造橋主墨,是福建壽寧巧匠徐元良。景寧的梅崇橋樑上,也有墨書題記,顯示匠人們來自福建:“福建省福寧府寧德縣主墨木匠李正滿、張成德、張新佑、張成官。副墨木匠祖觀、祖極、祖發、張茂江、張成號、張成功、昊天良。”而今,木拱廊橋的技藝還有人傳承嗎?在泰順還能找到碩果僅存的老師傅嗎?歷史上這些民間造橋大師,難道只能隱藏於廣袤的山村,悄無聲息地存在,又悄無聲息地湮沒於時間的荒野嗎?
誰都說不清。
從20世紀90年代中期開始,許多文物工作者數度尋找,結果都令人失望。物比人長久。雖然廊橋還在,但是,恐怕這世上,已沒有人能再以傳統技法造出一座新的廊橋來了。
泰福橋樑上新發現的“繩墨董直機”字樣,無異於一針興奮劑,讓文物工作者精神大振。薛一泉約上縣政協文史委的同志一起,沿嶺北古道進村入戶,去尋訪傳說中的董師傅。
在泰順,宛如天工圖騰一般的廊橋仍存在於各處,與一個一個村莊聚落里人們的精神世界相連。
這一條嶺北古道,一頭可經嶺北到達泰順,另一頭一直延伸至福建境內,古道兩旁古樹名木甚多,山林鬱鬱蔥蔥,路邊流水潺潺。嶺北溪繞了個半圓形穿過上垟、板場、村尾等村落,溪迴路轉,民居沿水分佈,錯落有致,寧靜恬然。
在雲深之處,一個叫村尾的村莊,村民把陌生的客人帶到古樹掩映的石桌前,指着另一位老者說:“你們要找的‘老董司’,就是他了。”
2.
董直機沒有想到,在自己的晚年,還有人因爲造橋往事來尋找他。被人“找到”的那一天,他已七十九歲,但是看起來仍精神矍鑠,神采奕奕。
瞭解泰福橋的建造情況後,來者忐忑地詢問老人能否建造編梁木拱橋。老人淡定表示,自己完全掌握此門技藝。並且,如今依然把造一座編梁木拱廊橋視爲畢生夢想。
十三歲那年,少年董直機在閩東壽寧親戚家中做客,當時一個叫楊梅洲的地方正在修建一座廊橋,董直機慕名前去觀望。在那裡,他看到一位七十多歲的建橋師傅,用木滑輪和架子將一根根重達千斤的橫樑架到半空中。
好奇心驅使着董直機,一連十多天都跑到工地上觀看。
董直機聰明伶俐,也很勤快,就在工地上幫師傅遞工具打下手。造橋師傅喜歡他,教了他一些造橋的技術,董直機把建橋過程、工序都牢牢記在了心中。從那時起,他的心裡就孕育着一個念頭,將來也要建一座漂亮的廊橋。
爲了實現心中的願望,十七歲那年,董直機開始跟着師傅學做木匠。跟着師傅苦幹三年出師,始終沒有機會修建廊橋。每當他說起建造廊橋的想法時,村民們誰都不相信,一個年紀輕輕的小木匠能建廊橋。老一輩的木工師傅則對他的想法不屑一顧:“我們都難以實現,你還有這個能耐?”
一個木匠安穩的日常,是晨昏之間挑着傢什擔子,行走在漫長的村莊古道上,從一戶人家到另一戶人家。每一個東家都有不同的造屋木工活要做,做完那些活可能要十天半個月。木匠把上家的活做完,再到下一家,開始同樣的歷程。
董直機也是如此,他把自己造廊橋的願望埋在心底。他早已能獨立擔當木構大屋民宅的建造,並承攬此類村民需要的木工活以謀取生計。直到二十四歲那年,離村尾村不遠的上垟村要建廊橋,找遍了附近的木匠,沒有一個人能勝任這份工作。於是,有人找到了董直機。
接到建造木廊橋的邀請後,董直機激動得一夜沒有睡好。一座廊橋跨于山水之間,木匠手中簡單一根墨斗線,彈起來卻很難。差之毫釐,失之千里,建造廊橋失敗的例子在歷史上不乏其人。一次建橋的失敗,以致一個木匠一生之中都擡不起頭來,他的技藝不再能得到鄉人的信任,一生的職業生涯將毀於一旦。還有什麼比這更糟糕的事呢?因此,很多木匠不會輕易去挑戰那些高難度的動作。但是,對於年輕的董直機來說,這些困擾都不存在,他等待這個機會已經很久了。
一座石拱廊橋,終於如他所願地出現在上垟村。那座橋造型典雅,身姿優美。在1948年的泰順山野之間,一座新建的廊橋得到人們讚頌的目光。泰福橋的建造過程,有非常豐富的民俗活動,選棟樑、擇吉、祭木工神、祭樑神、拋樑等,每一個程序都充滿了人們對吉祥和福祉的期望,也寄託了鄉民們對美好生活的追求。
泰福橋建成了,董直機還是留下了些許遺憾。原本的修建計劃裡,廊橋有兩層廊檐,橋屋有十一間。可是當時爲了減少開支,首事中途改變了修建計劃,將橋檐改成了一層,十一間的橋屋改成了九間,這在一定程度上削減了廊橋的氣勢。
而最爲遺憾的是,泰福廊橋的廊屋是修在石跨樑上的,並非懸空而架的木架樑。他爲沒能親手體驗搭建木廊橋的跨樑而耿耿於懷。
此後的數十年,董直機再也沒有機會展示他的技藝。雪藏了絕世武功的大俠,就這樣在平凡的日常裡蟄伏下來。無數普普通通的日子,細密的生活掩蓋在他的身上,將他從一個蓬勃的青年裝扮成一個尋常的老頭。
人生裡那些高光的日子,什麼時候纔會被重新打開,綻放光芒?
當七十九歲的董直機被工作人員找到的時候,他內心的火焰依然被點燃了。彼時,這位健在且尚能建造木拱廊橋的民間匠人,把來人領到村尾村村口。
那裡正是千年古道嶺北方向的道口,蒼松掩映,風景極佳。他從小就聽人說,這裡以前有座明代的同樂橋,清末時毀於洪水。原先還有一塊記載建橋之事的石碑,現已無處可尋。橋毀後,村尾村也一直無力集資重建廊橋。
站在河邊,“老董司”說,這輩子,要是能在這裡重新建造一座同樂橋,那就此生無憾了。
3.
一把斧頭,在曾家快手上居然耍出花來。
家快拎的是一把十斤重的大鐵斧。他用這麼重的一把斧頭幹啥,一般人想不到。家快拿着十斤重的斧頭就像拿着一把鉛筆刀,絲毫不顯得笨拙和吃力,他在攝像機前運斤如風,手起斧落,刷刷刷,刷刷刷,雞蛋殼紛紛掉落下來。不一會兒,一顆光潔嬌嫩的雞蛋就剝好了,居然,絲毫未損。
也正是那一次,家快贏得了一個“斧頭王”的稱號,在中央電視臺《狀元360行》節目裡。
曾家快是個木匠。不僅他是個木匠,他家三代都是木匠。這麼說吧,這就是木匠世家。只是跟一般做傢俱、農具的小木匠不同,家快是大木匠,是上樑裝架、造房子的人。家快從十八歲開始,就跟人學做大木匠了。
學木匠的人,最初的想法大多是一樣的,就是學一門手藝,好養活自己,也養活家人。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對廊橋感興趣的呢,家快都有點記不清了。反正打小,他就生活在廊橋邊,每天來來回回,都要走過那座北澗橋。
北澗橋,對,就是那座又高又大的“世界最美廊橋”,家快好奇,這橋是怎麼架到河上去的呢。這好奇一直伴隨着他從少年長成青年。
二十九歲,他看到很多遊客來看廊橋,也有很多專家教授來參觀廊橋,他也更感興趣了,就開始琢磨廊橋。他把北澗橋的每一個部件都畫了下來。然後,又用一堆小棍子,依樣畫葫蘆地搭了一座一米多長的廊橋模型。雖然只是模型,但橋的每一個構件、每一個穿插,都依照原樣,絲毫不含糊,整座橋都用傳統的榫卯結構來完成。
這個模型做出來,很多人看到都愣住了,原來還能把廊橋的模型建得這麼好啊!
能建廊橋,家快卻沒有用武之地,哪一條溪,哪一道路,需要一座廊橋呢?後來巧了,有個單位,說願意出資9000元,讓家快去建一座真正的木拱廊橋。9000元,那時也不是小數字,家快沒有辜負人家的信任,果真用這筆錢建了一座小廊橋出來。
廊橋建在不遠的南溪上,溪不寬,橋也不長。十米多長,七米高,三米多寬。充其量,只是一座袖珍的廊橋吧,但那也是家快負責建造的第一座廊橋—— 對於家快來說,他需要一個舞臺,能讓他把廊橋架起來。現在,他終於建起一座真正的廊橋了。
建廊橋,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很多人都覺得這門技術已經失傳了。建廊橋的人以前叫作“繩墨”或是“主墨”,繩墨或主墨的名字都會寫在橋的重要位置。那些年裡,家快也不知道誰會這門技術的。他也是很多年後,才認識廊橋建造大師董直機。或者說,要很多年後,董直機纔會被人們從鄉野之間挖掘出來。
2004年,曾家快正式拜董直機爲師。
4
與此同時,曾家快的師父董直機心心念唸了一輩子的同樂橋,也於2004年9月開始建造。
一座橋,是老人家一生的夙願。
建一座廊橋所需的費用不是一個小數目。籌措幾十萬元資金,對於一個經濟落後又沒有集體經濟收入的小山村來講,的確困難重重。
也因此,同樂橋的修建工作,比原來想象的還要困難得多。
2004年8月,在村尾村村長潘長鬆的帶領下,村委會成員負責籌資,董直機師傅負責廊橋建造技術,衆人準備木材,正式動工重建同樂橋。因資金的短缺,同樂橋造了兩年多時間才竣工。
2006年12月16日晚,村尾村人殺豬宰羊,備下豐盛菜餚,圓桌從村頭擺到村尾,爲第二天將舉行的圓橋儀式做準備。
次日上午九點多,在兩位徒弟的攙扶下,董直機以一身木匠裝束出現,深色的大衣長褲,前身依然圍着幹活時用的圍裙,右手握着斧頭,左手拿着尺子,緩緩走向同樂橋。
圓橋的時候,橋面上還有一塊木板空缺,會在圓橋這一天由繩墨師傅釘上。董直機在徒弟的幫助下,把木板釘在空缺處,此時鼓樂鞭炮齊鳴,同樂橋終於圓滿落成。這座橋所在的位置,村民們俗稱“鎖匙頭”,是嶺北溪自西向東的一處狹窄水口,橋兩岸巨石削立,古木蒼勁,風景絕美。
董直機嚴格按照傳統民俗的要求,來安排每項建築流程與儀式,這給不少文物和民俗專家留下了珍貴的一手資料。這座同樂橋,後來被定位爲1949年之後第一座以傳統技藝建造的編梁木拱橋。
2009年6月,董直機入選第三批國家級非遺代表性傳承人名單。
三個月後,由浙江省和福建省聯合申報的“中國木拱橋傳統營造技藝”,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相關會議上被正式批准列入“急需保護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編者注:現轉入“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
“營造這些橋樑(木拱橋)的傳統設計與實踐,融合了木材的應用、傳統建築工具、技藝、核心編樑技術和榫卯接合,以及一個有經驗的工匠對不同環境和必要結構力學的瞭解…… 這種傳統的衰落緣於最近幾年的快速城市化和現有建築空間的不足,這些原因結合起來,威脅到了這項技藝的傳承與生存。”
老董司終於有了更多建橋的機會,通過廊橋的建造,老董司帶出了好幾個徒弟。
這其中,就包括“斧頭王”曾家快。
曾家快是很執着的人,認定做一件事,就堅持不懈做好——從一開始鑽研木拱廊橋的建造技巧,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泰順的每座古廊橋走一遍,測量橋的各項數據,包括橋長、橋高、主樑,甚至每一塊主要木構件的厚度。他還把這些數據一一整理,繪製成圖紙,有的還做成模型。
十幾年前,交通還不是很便利,曾家快幾乎是靠着兩條腿遍訪山中古廊橋。
廊橋營造技藝的傳承,要靠切實的營造過程來實現。從繩墨董直機被人發現,到多人拜師從藝,再到營造團隊的成熟;通過古廊橋的修復、廊橋的新造,讓傳統技藝得到傳承,讓文物得以復活,泰順創造了一個很好的經驗。
在同樂橋的營造中,董直機將木拱橋傳統營造技藝傳授給六個徒弟,帶出了四個專業從事木拱橋的團隊,其中省級傳承人兩人,市級傳承人三人,縣級傳承人七人。
其中,曾家快就是這些徒弟中的代表。
一座廊橋,又一座廊橋,後來曾家快一共負責建造了十幾座廊橋。最遠的一座,在中國臺灣地區的南投。
很多人都以爲,建造廊橋一定要在現場,其實不然。大多數的構件都可以在別的地方完成,然後搬運過去搭建。但是,作爲繩墨老司來說,尺寸可不能弄錯。
傳統藝人不會繪圖,而今繪圖的人不會動手建造,但曾家快打通了兩頭。20多年前,他一個人跑遍泰順所有國保廊橋,親自測繪每座廊橋的數據。2016年,莫蘭蒂颱風沖毀了其中三座,藉助他的測繪圖,三座廊橋重新屹立河上。繪圖/曾家快
2021年6月中旬,我在泗溪鎮曾家快的家中見到他,位於鎮街邊的曾家一樓已完全變成一個工作間,地上牆角堆放着各種機器和木料。牆壁上掛着照片,那是曾家快參與電視臺錄製時獲得“斧頭王”稱號的情景。曾家快說,這都不足爲奇,如果讓你練上幾個月,你也可以用斧頭把雞蛋剝得很好。只不過,剝雞蛋到底只是一個噱頭,造廊橋纔是自己的人生使命。
從一個初中文憑的普通木匠,到修造廊橋的繩墨老司,家快也可謂是當下的“繩墨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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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家快後來也成了“老司”。
對曾家快而言,對他技藝最大的考驗,就是修復2016年被洪水沖毀的文興橋。這座古老的廊橋有着奇特的結構,橋身一邊高一邊低,傾斜的結構它成爲獨特的存在。
薛宅橋、文重橋、文興橋三座國寶廊橋被洪水沖走的一小時內,泰順縣文物部門立即通過微信平臺,向社會發布了《關於收集被毀廊橋木構件的緊急通告》,呼籲廣大幹部羣衆在確保自身安全的前提下,收集被洪水沖走的廊橋木構件。
兩天後,三座廊橋95%以上的大構件、85%以上的中構件基本找回。
2016年11月底,國家文物局批覆立項,泰順十座國保廊橋(包括被沖垮的三座)列入了修繕範圍。國家文物局在批覆文件中對廊橋修復提出明確要求:要遵循不改變文物原狀、最小干預等文物保護原則,保護文物及其歷史環境的真實性和完整性;明確水道整治、建築拆除、路面修整的具體範圍,確保文物本體與周邊景觀風貌相協調。
2017年3月25日,三座國保廊橋同時啓動修復,分別由三位技藝精湛的非遺傳承人主要負責橋的本體部分—— 鄭昌貴負責“歸位整理”1000多個木構件組成的薛宅橋,曾家快負責“歸位整理”1200多個木構件組成的文興橋,賴永斌則負責800多個木構件組成的文重橋。
救橋大如天。
曾家快把手頭所有別的事都暫停下來,全力投入文興橋的修復工作。
修復這樣一座結構奇特的古廊橋,技術難度大爲增加。此外,廊橋原木構件保存着較多歷史信息,特別是廊橋各構件的榫卯關係體現了古代工藝水準,要盡力做到修舊如舊。
這一點,也是季海波等人強烈堅持的—— 如果廊橋的原木構件更換過多,就失去文物的真實性和完整性。
所以,文興橋的修復,儘可能利用重新尋回的原木構件,對殘損木構件進行加固處理。但有些時候,曾家快更要對一座橋的安全性負責。如果經過判斷,某些重要部件已經損壞,無法繼續使用,他會要求更換。有的部件雖有損壞,但用“墩接”和“巴掌榫”的方式,替換一段新料再作加固,還能繼續承擔重任的話,也儘量對原構件進行保留。
最難的是,如何保證重修後的文興橋仍然是一邊高一邊低的樣子。
如果新造一座廊橋,並且按照正確的比例造出一座完美的廊橋,對於已經成功完成十幾座廊橋建造的曾家快來說已經不成問題。但是,要按照前人的無心之舉,復刻出一座一模一樣的廊橋,難度無疑大了許多倍。
如同頑童率性在白紙上塗抹一筆,天真爛漫,一揮而就。別人想要復刻出那一筆來,卻須精雕細琢,一絲不苟。
這時候,季海波的較真精神,在這裡體現得淋漓盡致。他找出了多年前拍下的許多照片,站在同樣的位置,以同樣的鏡頭、角度,拍下同樣的照片進行比對,來確認修復後的文興橋與原橋無異。
爲了這樣的錙銖必較,季海波與曾家快甚至還一次次爭論,雙方從各不相讓,再到說服一方,達成共識。曾家快面對1200個木構件,對每一塊構件進行登記整理,再對它們做出客觀的評估,讓每塊歷經滄桑的木料都能各安使命。
橋上最重要的受力部位三節苗、五節苗,老構件存在極大的安全隱患,專家們終於同意更換成新的木料。這些木料隱藏在雲海和深山裡,曾家快對這些柳杉木的要求很高,必須使用五十年以上樹齡的材料。鄉民們曾家快一起,從深山裡採伐樹材,再按照老料一模一樣的數據斫成構件。
木屑紛飛,汗水滴落。光陰流逝,古橋重生。
2017年8月17日,文興橋上樑。
2017年12月16日,文興橋圓橋。
九十三歲的繩墨老董司已無法行走。他只能坐在輪椅上移動,再也無法去往更遠的地方了。在修復文興橋的過程中,曾家快也好幾次來看望師父。
也許,師父一生對於廊橋的執着精神,也正是給他源源不斷的動力所在。
2018年4月19日下午,繩墨老董司故去,享年九十四歲。
人們說,老董司在生命即將走到盡頭的時候,給大家留下的最後一句話是“相見無期”。而人們更願意相信,老董司一輩子對廊橋的癡情,以及他建橋一生所積的福祉,早已架設好通往天堂的美麗虹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