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正翔/藝術家自營空間,在這裡,暫時擱置跟創作無關的事情

每個創作者心中都有一個成立空間的夢,我也不例外。兩年多前,我和幾個朋友一起成立了一個叫做「未命名」的空間。第一個理由是實際面的,我們作爲創作者總是希望有地方展覽,但是找場地很麻煩,不如干脆自己成立空間,費用也不會比較貴。第二就是我心裡有一種隱微的想法,覺得有了空間就等於有了機構,有了機構就等於有了一種社會位置。而這是作爲創作者心中常常覺得有所缺失的地方。

2022年五月,未命名空間成立的首檔聯展「未命名文件」。

但是經過這二年多的時間,我認爲第二個理由基本上是不成立的。因爲空間並不會直接等於社會位置,它需要更多其他的社會或是藝術資本才能夠支撐起那個想像。但是第一個理由我覺得基本上符合我們心中的目標。至少當我在這裡製作展覽的時候,我可以明顯感受到我更願意「不在意」某些跟藝術無關的事情。

爲什麼「不在意」很重要,是因爲藝術創作並非自由的。譬如我想做一個展覽,首先會想到有沒有錢,就會開始投補助,爲此通常都會寫一些比較議題相關的作品,或是在視覺呈現上比較符合「正常」的審美。有的時候我會去投徵件,徵件通常都要符合跨領域、實驗性、社會參與這些新時代的八股,我就會不得不把作品往這方面調整一下。如果補助或是徵件拿到了,我就會開始考慮空間性質,有些地方有販賣的需求,有些地方作品必須要有質感,有些地方重視與居民的互動。等到展覽開始,我就會想得到藝評、藝術獎評審或是大大的關注,這時候又會開始審視自己的作品一遍。每次我回想這整個創作過程,就會覺得到最後其實根本不太可能做出什麼自己想做的東西。

但是我們要如何脫離這個結構?成立空間看起來是一個解方。但事實上並不盡然,藝術家的困境並不只是來自於沒錢,而是來自於決定我們常識的一種話語結構。譬如我們認定什麼是藝術,什麼不是藝術,很多時候並非根據理論,而是來自於一種默契。這個默契源自於某些文化基礎設施,譬如媒體、學院、藝廊、期刊等等。即便當試圖打造一個獨立的、實驗性的空間,光是實驗性這個詞彙其背後就預設了某種內容,像是前衛、獨立、技術美學等等概念。有的時候我們會想像一個獨立的空間有一個叛逆的宣言或是野性的姿態,這其實也是一種前衛藝術遺存的概念。

之所以讓我覺得在未命名當中能夠比較不在意的原因是,未命名沒有組織,沒有定期的活動,沒有審覈,沒有發行刊物,也沒有共同的宣言。我們只是共同承租一個空間。我並不是說在這樣的空間之中創作就是純粹的、完全自由的。而是至少有許多跟創作沒有明顯關聯性的事情可以暫時被擱置。我覺得這一點至關重要。因爲在當代藝術世界,當你想要做一個展覽,有各式各樣複雜手續必須考慮,譬如申請的文件、展覽的割字、展覽的酷卡、開幕的座談等等等等,這些微小的事情都暗示你展覽必須要具有一個樣子。另外一個原因是,雖然我們不可能置身於話語的結構之外,但是我們可以一定程度上建立自己的場域,並不是說我們平常都在進行一種深度的對話,而是相反,我們多半時間都在跟朋友瞎聊。我覺得某種程度上,這讓創作回到一種同好活動的狀態,你並不是要成爲一個專業的藝術家,而只是要嚇嚇你的朋友。

當然這樣的模式(其實就是沒有模式)容易招致一種不專業的批評。但我不禁想,回顧臺灣藝術史上多少替代空間的運動,每一個都想要擺脫體系,但是最後沒有人知道他們成不成功。因爲如果這些東西沒有進入體系,我們根本看不見他們。如果這些東西進入體系,那他的成功也不是因爲擺脫了體系,而是因爲得到一種專業的認證。這有一點像是薛丁格的貓,體系之外的空間永遠是一種疊加態。但是在箱子裡面的我們知道那是什麼狀況,我們想創作,如此而已。

2024「紀實與反圖像」。

2023「週週漲粉10W+-陽春麪研究舍」個展。

莊向峰、陳姿尹,《牛屎都能變黃金》。

《500輯》Issue115「小的創作場景之必要」

圖片提供:未命名

責任編輯:林亞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