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戰北極大巖壁——美國攀登家Alex Honnold:沒有任何一座山,值得你失去手指和腳趾

美國攀登家艾力克斯霍諾德(Alex Honnold)。 圖/Disney+提供

爬山一點道理都沒有,上面沒有任何東西能讓世界變得更好。

但對熱愛它的人來說,卻是必要的。這件事能改變人生,讓人充滿力量。

——加拿大攀登家 威爾蓋德(Will Gadd)

攀登,大概是人類所能從事的最非理性的活動之一。攀登者把自己掛在孤懸的巖壁上,腳下是萬丈深淵,他用全身的力氣和長年累積的技藝,在那垂直世界尋找一種向上的可能,找一條能把自己帶往更高境界的路線,無論是物理的高度,或是心理的極限。

攀登的回饋,在於突破自我的巔峰經驗,也在過程中必須全神貫注,毫無失足空間時徹徹底底的當下存在感。

我攀登,所以我存在。而爲了品嚐那種會讓人上癮的存在體驗,我持續攀登。

頂級攀登者,都是海德格「向死而生」哲學最豪邁的實踐家。他們的生命在直面死亡的探索中綻放開來。死亡的陰影之於他,並非頭上的一片「烏雲」,恰好相反——正因無時無刻都和死亡共舞,他比一般人擁有一雙更澄澈的眼睛,看得見厚厚雲層背後的朗朗晴天,甚至某種世界的真相。

「活在當下」對攀登家不是一句slogan。他們絕對的生命場域,只能由一個個當下所組成。唯有全心全意地活着,覺察到空間中所有的動態,纔有能耐從這座巖階翻上下一座巖階,從這條冰脊橫渡到下一片雪原。纔有辦法把非理性的動機,轉化成理性的行爲。

現年38歲的美國攀登家艾力克斯霍諾德(Alex Honnold),就是不折不扣活在死亡邊緣的人!他是自由攀登界(Free climbing)的好手,更是徒手獨攀(Free solo climbing)史上最頂尖的攀巖者。2017年,艾力克斯以徒手獨攀的方式——無繩索、無確保,攀上優勝美地國家公園巍峨的酋長巖(El Capitan)。

過程中只要一個失誤,代價是一條性命。

世間應該找不到比那更「極限」的運動了。《紐約時報》把那次攀登譽爲「人類史上最偉大的運動成就之一」,而由攀登者、戶外攝影師金國威(Jimmy Chin)和妻子伊莉莎白柴瓦沙瑞莉(Elizabeth Chai Vasarhelyi)拍攝的紀錄片《赤手登峰》(Free Solo),也拿下奧斯卡最佳紀錄片獎。

關於技術性攀登,金國威做過一個傳神的比喻:「在那種地形上攀爬很耗體力,就像做幾百個引體向上,同時還要跳一段精心編排的芭蕾舞。」

艾力克斯在高914公尺的酋長巖上獨舞,踩着精妙的舞步跨過一層一層關卡,讓如影隨形的恐懼感,成爲激勵他拿出最佳表現的舞伴——讓冒險昇華爲一門藝術。另一名傳奇攀登家,也是艾力克斯多年的繩伴湯米考德威爾(Tommy Caldwell),精確描繪了攀登者投入那面巨大的、令人生畏的高山畫布時,他們純粹而飽滿的內心圖景:

艾力克斯是爲了活着而爬,不是爲了向死神挑戰。(Alex climbs to live, not to cheat death.)

2022年夏天,在完成酋長巖壯舉的五年後,艾力克斯率領一支精銳小隊前往格陵蘭島,試圖挑戰比酋長巖更高聳的大巖壁英米科蒂拉克(Ingmikortilaq)。那是一面從冰洋直上1143公尺的大海崖(sea cliff),比酋長巖還壯觀!位在極圈以北500公里的邊疆,是地球上最荒遠、尚未被人攀登過的大牆。

因爲長年被極地的狂風所籠罩,Ingmikortilaq質地鬆軟,不適合徒手獨攀。艾力克斯帶上了繩索與確保工具,採用自由攀登的方式和那頭巨獸較量。六人隊伍得先越過一座叫The Pool Wall的巨牆——同樣是一面未被攀登的極圈巖壁,然後在冰帽上行軍五日,拖着裝備與補給和惡劣的天候搏鬥,歷經160公里的極地征途,才能抵達Ingmikortilaq的牆腳。

艾力克斯在隊中找來另外兩名攀巖高手,當他的攀登拍檔。也請來格陵蘭當地的嚮導在冰河迷宮中找路,還邀請到一位冰河學家加入團隊,隨隊做科學探勘,量測冰層的變化。那趟遠征,不只是在世界的盡頭推高探險的可能性,同時深入了全球暖化的現場——北極的冰,與地球的健康息息相關。

這是艾力克斯在酋長巖一役後,摸索出來的新方向:他希望攀登能帶有更多意義感,藉由自己的影響力,把對自然環境的覺知(awareness)傳遞給世人。

如今,那趟驚心動魄的長征,以三部影集的方式上架Disney+,片名爲《艾力克斯霍諾德的北極之巔》(Arctic Ascent with Alex Honnold)。我透過ZOOM與他做了一個線上訪問,他坐在自己的工作室裡(一個他暱稱爲「衣櫥」的小空間),牆上掛了地圖和幾幅山的照片。他和我侃侃而談,談攀登、極地,與他的臺灣經驗。以下是我們的對話:

陳德政:早安!艾力克斯,謝謝你撥空接受訪問。你在2013年來過臺灣攀巖,當時去了內湖的巖館和戶外的龍洞,臺灣讓你印象最深刻的是什麼呢?自然風光、美食,還是臺北101?

艾力克斯:是的,我記得我去過臺灣,還去過兩次呢!印象最深的絕對是臺北101!光是想像攀爬那座建築物的可能性,還有從上面看下去的城市景觀,都讓我難忘。我也很享受龍洞的攀登,但我最記得臺灣的,仍是那些城市的經驗。

陳德政:《艾力克斯霍諾德的北極之巔》這部影集中,我們看見你和團隊花了許多時間在冰河上找路。你覺得巡航那種水平的迷宮,相較於你習慣的垂直大巖壁,它困難的地方在哪邊?

艾力克斯:嗯,這是個好問題。本質上它們是不同型態的挑戰,但穿越冰河時,我依然得做好和攀登大巖壁相同的風險管理。拆解到最後,其實是相似的元素:必須要有一個好的隊伍。我在北極,都和對的人在一起,有格陵蘭的嚮導、知識豐富的冰河學家。就和攀登巖壁一樣,確定自己是和好的團隊在一起,他們有正確的技能包,能協助我做各種風險管理。

陳德政:我好奇,是把腳放在奧斯卡的紅毯上比較令人緊張,還是踩上一面鬆動的北極巖面?

艾力克斯:哈,應該是奧斯卡!因爲我沒辦法事先練習那件事。如果是鬆動的巖面,至少過去我做過很多練習了。

陳德政:說到巖面,北極因爲天氣酷寒,巖壁的表層受到許多侵蝕。你們這次攀登的巨牆Ingmikortilaq,它和酋長巖的質地有什麼不同呢?在北極攀登是否更爲棘手?

艾力克斯:我們在北極攀登的巖壁,狀況肯定比酋長巖不穩定得多!攀登過程會遭遇大量的落石。主要原因,是兩者爲不同的石頭:北極的巖壁是由片麻岩(gneiss)組成,它非常破碎,而優勝美地則是完美的花崗岩(granite)。我想,北極應該也有質地良好的花崗岩壁吧,只是那並非我們攀登的對象。

陳德政:你是徒手獨攀的好手,這次北極遠征卻是一趟團隊任務。我們在片中目睹了你攻頂前的執迷,你如何從單打獨鬥的個人,轉化成團隊的一份子?

艾力克斯:即使進行徒手獨攀,我身旁還是圍繞着許多夥伴與團隊。《赤手登峰》那部片,記錄了攀登酋長巖之前我進行的兩年準備,而那兩年期間,我大概徒手獨攀了八到十條路線,但其他三四百天,我進行的都是有確保繩索和繩伴的攀登,我對團隊一點都不陌生。因此北極攀登對我來說,也算熟悉的經驗,我和夥伴們一同爲一個困難的目標而努力!

陳德政:你在影集中形容北極受到氣候變遷影響的景觀「美麗,卻讓人心痛」。處在那樣持續變動的環境裡,時刻面對着危險,你如何處理心裡複雜的情緒?仍有餘裕享受風景嗎?

艾力克斯:喔,我們絕對很享受風景!那是不可思議的景觀,雖然遭遇了暴風雪,但整個北極對我來說就像夢幻的地景(fantasy landscape)。如果我不知道冰河深處正在發生的事,我只會看見它的美麗,覺得那是我去過最美的地方。但因爲隊上帶着科學家,她讓我們瞭解到北極冰層快速的變化,那些美景,就顯得發人深省了。

陳德政:你最後有碰到北極熊嗎?

艾力克斯:哈,沒有!雖然當你在北極時,總會聽誰說又看到了北極熊,但我們沒有。北極熊巡狩的領地非常遼闊,總會有人叫我們要小心。我們依然練習了來福槍的使用方式,那是在北極活動的標準程序。畢竟,如果熊真的現身,可會把你吃掉啊!要當心。

陳德政:女兒誕生後,你依然進行着風險極高的攀登,與死亡往往只有一個繩距之遙。身爲一個父親的艾力克斯,與仍是單身漢的艾力克斯,攀登思維有什麼不同嗎?

艾力克斯:其實我認爲這題,不像大家想的有那麼不同。我總是在自己能力範圍內,做到最妥善的風險管理。有小孩前,我不想死,有小孩後,我依然不想死呀。真要說,我想小孩影響的是我要參加哪種遠征的決定——我必須更謹慎地運用我的時間。這次北極攀登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它是一趟有意義的旅程,有很棒的目標和團隊組成。

陳德政:你的朋友金國威說過:「當你不斷推高極限,就會找到邊界。」你認爲這次北極攀登,是否讓你觸碰到了酋長巖之後,下一個讓你感到興奮的邊界呢?

艾力克斯:嗯,我想是的。過去我和許多夥伴也到過荒遠之地進行攀登,這次北極攀登比較接近那樣的體驗,而不是屬於個人目標的徒手獨攀項目。攀登酋長巖是對身體的巨大挑戰,那也是長期的個人目標。而北極攀登我就是加入了一支隊伍,看看會發生哪些事情。我和隊員共享了很棒的時光,那也是一次很具挑戰性的探險,在這個層面上,它和酋長巖給我類似的快感!

陳德政:去年攀登界有條大新聞:賈努峰北壁,被三名傑出的美國攀登者以阿爾卑斯式攀登法完攀。未來如果有機會,你也想去試試看喜馬拉雅山脈的大巖壁嗎?

艾力克斯:喔不!我不是真的很享受高海拔攀登,因爲實在太冷了。那三個攀登者回來後,都發生嚴重的凍傷症狀。我不知道耶⋯⋯我不確定有任何一座山頭,值得你失去手指和腳趾。也許未來有好的機會、正確的團隊,我對那樣的遠征還是保持開放的態度,但那並非我個人的夢想。

陳德政:艾力克斯,謝謝你寶貴的時間!希望有一天你能再訪臺灣,你在這裡有超多粉絲喔。

艾力克斯:我很想再訪,如果你認識誰在臺北101工作,請讓他知道,有機會我還是很想攀登那座建築物!

◎責任編輯:胡士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