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二次告別“高考移民”
本報(chinatimes.net.cn)記者劉詩萌 天津報道
時隔15年,通往“高考天堂”天津的方便之門再次轟然關閉。
8月16日,天津市宣佈調整高考報名政策,自2021年11月初開始,報名條件由單一的“戶籍”要求調整爲“戶籍+學籍”的要求,即具有天津市常住戶籍的應屆畢業生在報名參加高考時,須具有天津市高中階段學校3年學籍並實際就讀。政策實行三年過渡期,對於2022、2023年高考的應屆畢業生僅要求高三一年、高二高三兩年在天津市內高中學校的學籍並實際就讀,往屆畢業生也執行同等政策。
這意味着,在外省上兩三年高中、臨近高考時“空降”到天津參加考試的捷徑被堵死了。近兩年來,隨着天津落戶政策的放開,部分“高考移民”空掛學籍現象愈演愈烈,不少本地家長都對此表示了不滿。《華夏時報》記者查看人民網地方領導留言板發現,僅在2021年高考後的6-8月,天津市委書記和市長的留言區內就有將近20條針對高考增加學籍要求的網友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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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反對‘高考移民’的時候,我們反對的是那種初中轉學過來和當地孩子一起上了六年中學一起高考的人嗎? 不是。我們反對的只是在別的地方內捲上了六年中學,然後直接空降來高考的人。”在知乎的相關問題下,一位匿名答主如是說。
說這話的人不一定知道,這並不是天津第一次叫停類似“高考移民”的政策。在21世紀初,天津也曾有過3-5年向外地生敞開大門的短暫時期,最終的結果是悄無聲息地終止。二十年間,高考難度的地域鴻溝一直都沒能明顯收窄,而對於汲汲皇皇的家長們來說,天津這塊“窪地”的吸引力卻在社會心態變遷等作用下被更加放大了。
“高中移民”往事
外地學生最開始涌入天津高考的時間,要追溯到2001年。與鑽政策漏洞爲主的“高考移民”不同,當時的“高中移民”是帶有合法授權色彩的。
儘管沒有明文對外公佈,但根據河南本地媒體《大河報》2006年的報道,繼2000年上海與河南開始招生合作後,天津也從2001年7月允許部分高中從河南招收少量優秀初中畢業生。被錄取的外地學生每年要繳納學費1.5萬元,學校可在此基礎上浮動10%,在學習、生活、學籍管理等方面享受與天津學生相同的權益。
河南學生張曉風就是這一批“高中移民”的一員。她所在的初中裡,去上海上高中成了一種“潮流”,父母同事的孩子和高几屆的學長學姐都有成功的先例。後來瞭解到天津教委也有政策,她就決定兩邊都試一試,最終被天津的學校錄取了。
據《中國青年報》的報道,起初天津高中招收外地學生的消息並未被媒體大張旗鼓地宣傳。一位校長表示,學校到外地招生,當地不允許宣傳;而在天津本地不宣傳,是怕本市的學生和家長有意見。因此,這條捷徑只存在於學生和家長的口口相傳中。
另一名河南考生劉源平時沒有注意過這些“小道消息”。2005年,直到中考前兩個多月的某一天,母親突然告訴她,過幾天要帶她去天津參加幾個考試,假也已經跟學校請好了。她這纔像一名被隨便拉上賽場的運動員一樣,匆匆來到天津赴考。在考場上還出現了戲劇性的一幕:她和自己的同班同學前一天還在河南老家的教室裡一起上課,第二天就在天津某所高中的考場上不期而遇。
這也是當年外地考生激烈追逐“津生”名額的縮影。隨着逐漸“高中移民”的捷徑逐漸爲人所知,生源的範圍在隨後幾年裡也從河南一省擴大到全國各省,招生的學校從天津最知名的高中南開、一中、耀華等“市五所”擴大到10多所學校。相關報道記載,到2005年,天津重點高中進行全國招生的錄取比例甚至達到了1:30,即只招收200多名學生,卻有五六千人報名考試。張曉風記得,考試當天校園裡人頭攢動,考生特別多,陪考的家長就站在馬路邊等着孩子出來。學校附近的賓館酒店全都住滿了,只能到遠一點地方纔能找到地方住下。
與此同時,各個學校之間“搶生源”的競爭也很激烈。當時不同的學校錯峰進行考試,每個學校都是一天考四門,一位家長回憶,某個安排在第一天考試的學校考完當晚十點就開始給一些學生打電話,卷子只判了數學一門,因爲分數特別高就直接錄取了。
叫停的點招,流水的藍印
在劉源眼中,在天津學習的三年是享受了“素質教育”紅利的三年。她來自於一個奉行“填鴨式教育”的初中,不僅早上摸黑上學,晚上餓着肚子七八點鐘放學,作業還多到每天都要抉擇一下寫哪個科目,因爲不可能全都寫完。而在天津的市重點高中,高一高二的時候下午三四點鐘就放學了,來自學校的課業壓力很輕。
享受這種紅利的門檻不僅是考試成績,還有家境。每年1.65萬元的學費,6000元的住宿費,再加上生活費,平均下來每個家庭在一個“高中移民”身上都要花費將近十萬元,而當時開始走入暴漲通道的北京一手房均價也纔不到7000多元/平米。
這筆十萬元的重大家庭投資給15歲的劉源帶來了很大的震撼,“我就覺得,我必須得好好學習了”。這種心態是普遍的,在許多班級裡外省學生往往都是最用功的幾個。最終,她高分考入了一所全國排名前十的北京高校。
“我覺得在老家也不一定不能考(上好大學),就是這三年肯定會很苦。在天津花80%的力氣讀書,在別處得多30%-40%。”她對《華夏時報》記者說。
來到天津後,張曉風也體會到了許多小城市和大城市之間差異,比如硬件條件上,教學設施比老家好得多,一個班只有四五十人,除了學習以外還有課餘活動可以參加;軟件條件上,大城市的同學往往眼界更高。然而直到高考的那一年,她才直觀地感受到自己的幸運——2008年,天津高考報名總人數不到9萬,而河南的人數超過90萬。如果1:10的比例還不夠直觀的話,可以這樣想象:在90萬人過“獨木橋”的競爭裡,即使直接減去9萬人,每個人所能減輕的壓力也是杯水車薪。
然而,她們是最後一批“幸運”的學生。2005年天津高中招生異常火爆的氣氛引起了多方輿論的關注,有不少評論認爲這一現象衝擊了教育公平,甚至有人質疑“高考移民不合法,高中移民就合法?”在這一背景下,2006年上海、天津同時宣佈停止跨地域招生,而當時河南省教育廳一位副處長接受媒體採訪時表示,其原因與當年教育部規範高中招生政策,禁止異地招生有關。
不過,除了“高中移民”以外,一直以來還有另一個“高考移民”通道,那就是藍印戶口。20世紀90年代末,爲促進商品房銷售,許多城市允許買房人申領藍印戶口,待居住時間超過一定年限後可轉爲常住戶口。在天津,偏遠郊區的商品房價格十分低廉,因此通過這個方式獲得高考資源亦成爲一項划算的投資。
天津本地人小郭告訴本報記者,她上高中時學校有十來個持藍印戶口學生,平時很少來學校上課,甚至有的在高考前幾天才見到本人。但他們有一個普遍的特點,就是報志願時很少選擇天津的高校——在天津本地,存在一些學生即使分數夠去外地更好的學校,爲了不離開天津而選擇“浪費”分數的情況,但不會發生在藍印戶口考生身上。
風起“海河英才”
直到2014年5月,天津才正式取消了藍印戶口,也成爲全國最後一個終結這一政策的城市。取而代之的是積分落戶,最初幾年這一政策的落戶人數上限被設定爲2萬人,最終成功落戶的人數每年平均也有18000人。
這種穩定在2018年被打破了。當年5月16日,在第二屆世界智能大會上,天津市副市長孫文魁宣佈了“海河英才”行動計劃,降低學歷型、資格型、技能型、創業型、急需型等人才的落戶門檻,40歲以下本科生持身份證、學歷學位證即可辦理直接落戶。
相對於此前一年在全國新一線城市“搶人大戰”裡大出風頭的杭州、成都、武漢等城市,這個落戶條件並不算低得“特殊”。然而和上述城市不同的是,天津作爲“高考天堂”,與戶籍掛鉤的教育才是這座城市用以吸引人才的最稀缺資源。
在劉源、張曉風們畢業的2008年,天津和河南高考報名人數比例僅爲1:10。十年之後的2018年,天津高考人數5.5萬,而仍然位居全國高考第一大省的河南生源人數已經逼近百萬,達到98.4萬。也就是說,兩地報名人數比例已經擴大到將近1:20。就在天津周邊的河北省,報名人數也達到48.6萬,與天津的報名人數比約爲9:1。一本上線率方面,天津2018年爲33.64%,僅次於北京排名全國第二,河南、河北只有不到15%。
面對蜂擁而至的上百萬落戶需求,天津不得不在短期內完善了落戶政策:要求在外省市有工作單位的人員,不能按在津無工作單位申報落戶。在具體辦理時要求每一位落戶者簽署承諾書,後期會進行追訪覈實。
根據天津媒體發佈的數據,僅2018年當年,通過“海河英才”引進的各類人才就有13.3萬人。到2020年天津再對專科生放寬落戶政策,截至2021年4月底,該計劃的總落戶人數已累計到38.7萬人。
東北人王先生就是其中一例。他和妻子工作在北京,居住在河北“北三縣”,爲了女兒上學,選擇將戶口落到天津。此後的幾年裡,通過多方打聽,他找到了一條最合適的高考捷徑:就是讓孩子在河北上學,接受衡中式的“魔鬼訓練”,等到快高考時再去相關機構上天津高考衝刺班。
河北和天津地域之近、高考難度差異之巨,催生了無數的跨考生意。多家網站上的 “衡中天津班”招生廣顯示,2020年高考該班最高成績718分、700分以上達11人,3名學生考入清華大學,1名考入北京大學;2021年高考最高成績725分、720分以上4人、700分以上21人,6名考試考入清華大學,5名考入北京大學。其招生對象爲具有天津戶籍的高三學生,培訓費是45000元/學年,相當於2005年“高中移民”三年的學費。在天津和平區學區房均價8萬-10萬/平、北京西城和海淀區一間學區房總價超千萬的如今,用5萬塊錢換一個上清北復交的可能更不算奢侈的投入了。
擠掉“水分”
然而,無論是衡中天津班等託管機構的“完美生意”還是王先生們的如意算盤,在天津高考新政發佈後都將成爲過去。
根據這一政策,三年過渡期過後,從2024年高考起,報名考試的學生必須具有天津高中3年學籍並實際就讀。與此同時,天津市教委還要求加強高中學籍管理,每學期開展高中學生學籍和實際就讀情況專項覈查,逐一覈實學生到校就讀情況,重點核查和糾正人籍分離、空掛學籍、非正常變動學籍、僞造學籍、出具虛假就讀證明等問題。
中國人民大學公共管理學院教授馬亮接受《華夏時報》記者採訪時表示,爲了在“搶人大戰”中贏得先機,天津市顯著降低了戶籍門檻,已經成爲新一線城市中落戶條件最低的城市。但是,一些人單純爲了子女教育而空掛學籍,戶籍來了而人卻沒有來,使天津市在人才爭奪戰中面臨尷尬。因此,爲了避免人口和戶籍的倒掛,天津市必須要對爲了高考學籍而移民的人“擠水分”。
一定程度上說,新政策的出臺迴應了今年天津高考成績公佈後,高分段學生過於集中引起的物議沸騰。2021年是天津新高考改革的第一年,改成“3+3”模式,並引入了“賦分制”,而最終成績卻呈現了高分段大量集中的特點。在坊間流傳的消息中,700分以上的人數超過300人,數量高於歷屆,並且“考得較好”的一名學生也是學籍掛在天津,實際並未在津就讀的“高考移民”。爲此,有的家長在地方領導留言板上要求對外公佈680分以上的學生中有多少在津學籍不滿3年或無天津學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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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是一場比拼排名的零和遊戲,本地生和外地生在其間的利益衝突幾乎不可調和。在“如何看待2021年天津高考最高分學生疑似是後來轉到天津戶籍但之前在河北上學的考生?”這個知乎問題下,超過600個回答呈現了強烈的對立情緒:天津本地人認爲“空降兵”鑽政策漏洞享用了自己用稅收創造的“不卷”的教育環境,是對本地生源的極不公平;而外地人則認爲天津本地考生沒有河北、河南考生學習強度大,只是憑藉戶籍優勢成爲高考政策的既得利益者,而這本身對外省考生來說就不公平。
不過客觀地說,大部分取得戶籍的“新天津人”都選擇了讓孩子在天津學習,而非僅僅當個“移民”。由於外地生在北京很難進入好初中,早早在天津買房落戶的“北漂”老馬在2019年將上小學的女兒轉學到了天津,從此開始了輾轉於京津兩地的生活。在他身邊,也有許多人已經在天津買房落戶了。“我感覺天津教育沒有北京那麼讓人焦慮,北京的教育拼得太厲害了,天津佛系多了。”他說。另一位2018年底落戶的河南女孩小吳,也打算下半年和丈夫一起帶着不到1歲的孩子來津定居,正式開始新生活。
而這,或許纔是“海河英才”計劃的意義所在。
(張曉風、劉源等爲化名)
責任編輯:徐芸茜 主編:公培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