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爲什麼要畫瘦馬?
李冬君/文 春風遠矣——天馬漢唐風
龔開爲何要畫馬?而且畫的是“瘦骨”駿馬。
除了驚世的筆墨內涵,《瘦馬圖》還濃縮了一個時代的疼痛情緒,在畫面的每一個骨頭縫裡若隱若現,如泣如訴,一位南宋末年的亡國士人的遺士情懷,與每一位偶遇者共鳴不已。
龔開放棄肥臀嘶鳴的皇家駿馬俗套,以“馬肋骨”表現天馬的骨氣,就透着叛逆與抗爭的意識,在喚醒南宋遺士的悲情理性的同時,還以其藝術天真備份了另一脫俗的審美形式。
公元十一世紀,王安石變法欄目中,有一條“保甲養馬法”,也許會給出我們對龔開“瘦馬”好奇之“馬跡”。
史載,宋朝每年從邊州買馬,交給“養馬務”,但因馬越來越多,“芻粟”消耗很大,政府負擔不起,王安石便想了一個“與民同牧”的辦法,新法新氣象,對西夏一戰而勝。
但“保馬法”在執行過程中,弊端漸露,加以黨爭,宋哲宗一登基,便廢除了新法,“保馬法”也隨之廢弛。
遙想漢唐長安,駿馬麗天,羣星璀璨,連詩人都飆出騎馬過天衢、踏遍長安花的詩性豪邁,更何況那些擁有“西北志”的“天之驕子”們,呼嘯着開拓邊塞的長調,劃過長安到崑崙山,迴盪在西域長廊,撩撥天馬豎耳,辨識負有天命的騎手。
漢家美少年霍去病,便是馬背上的天命啓明星,他就像一座活火山,跨上戰馬,一騎絕塵,快如閃電,讓大山倒退,使大漠變小,直搗匈奴肺腑;他以天馬的速度駕馭時間和空間,奏凱歌於北海(貝加爾湖),封狼居胥山(蒙古烏蘭巴托)慶功。可惜啓明星,挾雷攜電,倏忽而過,轉瞬即逝了。死時年方24歲,就像美少年亞歷山大之死一樣,留給歷史唏噓的千古遺恨。
七百多年後,漢人那飛揚的“西北志”,被唐人在馬背上奔騰起一個更大的盛唐氣象。唐人是寶馬的風格大師,是寶馬審美標準的制定者。愛馬畫馬、吟詩誦馬,唐人比漢人更有過之,剛剛從“古來征戰幾人回”的悲吟中醒來,又沉醉於戰馬的矯健與搏殺,駿馬榮膺唐人的藝術寵兒,唐三彩以馬最多。
唐太宗與漢武帝,是在同一片熱土成長起來的帝王,比起皇孫出身的漢武帝,他又是第一代拼殺出來的帝王,更與天馬有換命之交。他不但命人雕塑“昭陵六駿”,以此懷念與他出生入死的戰馬,還寫了一首《飲詠馬》詩。讀詩,似乎更能接近他內心對戰馬的體貼與柔情,當他看到坐騎飲水小憩的場景時,瞬間被戰馬、水花、落纓的柔軟懸停打動了:“駿骨飲長涇,奔流灑落纓”,“翻似天池裡,騰波龍種生”,“駿骨”“龍種”爲君王口中慣用之詞,以示他對戰馬的致禮。
“駿骨”典出《戰國策·燕策一》,語出郭隗勸燕昭王“厚幣招賢”,以五百金買千里馬的馬骨以示天下,至唐,“駿骨”一詞方始流行,唐太宗應該是“駿骨”的領風騷者。
唐太宗稱讚“駿骨”,有“昭陵六駿”爲證,其矯健不馴,肥臀高昂,也許唐人以胖爲美,也連累了馬臀。
唐玄宗時,畫馬流行,曹霸、陳宏、韓幹、韋偃等皆爲御用畫馬師,韓幹所作“轅馬圖”“馬性圖”“照夜白”,亦皆玄宗坐騎,以臀肥爲美,乃韓幹“畫眼”,流爲審美風尚,成爲馬範式。
漢唐以馬爲國風,那麼宋呢?畫風變了。
無論宮廷畫《千里江山圖》,還是士人山水畫,皆未予馬以重要地位;從“花石綱”到《清明上河圖》,在宋徽宗的藍圖裡,早已沒了漢唐“西北志”的格局,他只配騎驢。
在他的藝術細胞裡,花鳥,山水,還在曲水流觴,更有令他沉醉的“花石綱”從運河源源不斷地運往皇家,汴河兩岸百姓,也在他樂見的消費文化裡安居,清明時節,有200多種動物,來汴河兩岸趕集,多爲驢子,馬很少,詩人也多騎驢。
宋人詠馬畫馬,也沒了唐人的豐滿氣韻。
李公麟正處於一個非常好的藝術狀態,一種不帶任何功利的趣味心態,純粹的、放鬆的、自由的、好玩的自愈巔峰,連他自己都自嘆“吾爲畫,如騷人賦詩,吟詠性情而已”。
除了畫院待詔,北宋士人賞玩筆墨,幾乎都是這種遊戲狀態。李公麟的《五馬圖》,在豪極一時的“澄心紙”上,白描“天馬”,五馬列隊,按唐馬標準,肥臀俊偉,墨線精謹,神態各異,但慵懶、閒淡、斯文,少了漢唐飛揚,多了幾分宋人信步。
《眀皇擊球圖》,寶馬香車,輕裘環翠,華麗而炫耀的表情,俯拾皆是。馬做着各種姿態的模特式表演,畫家似乎忘記了,馬在唐朝,即便競技也要“舞霸天下”,提示尚武意識,而公麟畫馬失了大唐霸氣,多了些纖細、柔弱以及內斂的宋人氣質,據米芾說,他連家藏的“天王畫”都會細弱無氣格。
然而,龔開畫馬必瘦骨,而且更爲“執拗”,在“瘦馬圖”裡,我們發現,那眼光的光源,仍來自遙遠的西北大地,他思念的“太一天馬”,來自西極。龔璛曾題《龔聖子畫馬》詩:“人問能有幾天馬,試問來從西極者,二十萬匹從貳師,攻破大宛僅得之,執驅校尉奏妙選,帝閒自此收權奇,未央宮門銅作式,矯矯如此龍八尺,絆者自絆逸者逸,不是老龔誰貌得。”這應該是一幅羣馬圖,而且是帶有深刻歷史記憶的一羣“天馬”,“雲想衣裳花想容”,龔璛的這首詩讓我們想象這應該是一幅壯麗畫卷,雖早已不得而見,但,我們終於獲知了“瘦馬圖”的精神光源。
公元104年,漢武帝命貳師將軍李廣利,出兵大宛,迫其國人,放出汗血寶馬,任漢家挑選,爲了求得寶馬,漢武帝爲習馬者專設的“執驅校尉”一職,隨軍而至,終於爲漢家挑選了幾十匹具有上等資質的“天馬”,以及三千多匹普通的馬。
一千多年了,唯有龔開聽懂了漢武帝對“天馬”的嘆息,也聽到了霍去病駕馭天馬的嚯嚯餘音,他的筆墨裡,澎湃着“沾赤汗兮沫流赭”的血性,他要扭轉御馬肥臀的審美積俗,讓“天馬”的內在駿骨觸目可見,揭示其“馳容與兮跇萬里”的動力。
儘管龔璛比龔開小44歲,但他與龔開志向相戚,趣味相投,他深知龔開對天馬的“苦戀”,幸虧有他的詩讚留存下來,我們才得以有揣度的憑依,想像那“羣馬”若龍浮現“天行健”的場景,如馬踏飛燕的英姿。“羣馬”立,則如未央宮門上“銅鋪首”之威嚴,閒適起來,則“絆者自絆逸者逸”,羈逸自如。
一千多年前,“貳師將軍”將大宛天馬帶到了漢家皇廄,而大唐“天馬”,則不僅逐鹿於西北,拼殺於宮門,乃至成爲了以科舉“逐鹿長安”的“數風流人物”標配的時尚。
邁入14世紀,士人的情懷裡,戎馬和漁樵並起,英雄放馬歸山,看破了王朝,行走於體制邊緣,轉身爲漁樵,流行爲文人詩畫的主題。
從龔開到龔璛,都活在這般想象中,人在東南爲漁樵,卻常有西北戎馬情懷,與龔開不同的是,龔璛還曾出仕元朝浙江儒學副提舉,可不久便致仕,在“存悔齋”裡,重操文人舊業,以詩言志,抒解其心情,過着文化江山一漁樵的沉鬱日子。
就在那些如詩如畫的日子裡,他仍然沒有問向蒙人——何以能入主中原?亦未投一瞥關注於閩、粵海疆,一任海事茫茫。
他更多關注像龔開這樣的士人,春風遠矣,一片焦土。夕陽下,一位“遺士”牽一匹骨感如柴的瘦馬,篤定在斜長的歷史影子裡,踽踽於時間的古道上,公然拒絕邁入未來的門檻。
遺士已備好個體化的磨難,以後的日子,日日皆關乎他個體靈魂的安頓。與孤獨糾纏,他已經掙扎過了,骨裂之後,竟別裁一種有骨氣的生命趣味,士之人格,除了骨頭,還有什麼呢?
天淨沙——量身打造“瘦馬”
南宋逝矣,一去不返,可龔開並非無家可歸,他的家,在文化的江山裡,那是一個可供獨立之精神的安頓之所。
從57歲以後,近三十年中,龔開以畫爲生,最能表現遺士之獨立情懷的《瘦馬圖》《中山出遊圖》以及《笳拍圖》等,在穿越了已歷千年的歷史塵埃之後,猶能喚醒我們同頻共振,激發我們沉寂的審美激情和即將被紛紜信息埋沒的獨立意識。
魯一同是龔開的同鄉,清朝道光年間一位大學者,他深諳畫道,曾言“龔君畫手時無匹,南渡以來第一人”。
“畫人容易畫手難”,他以“畫手時無匹”,譽龔開爲“南渡以來第一人”,當然,我們也可以說“畫馬容易畫骨難”,若還要畫出馬的骨氣來,那便是難上加難了,以此論龔開,就不但是“南渡以來第一人”,而是古往今來,罕有其匹了。
龔開稱之爲“異時”的那些日子,正是他發現自我,迴歸自我之時,這成功而又悲壯的詩意遠遁,成爲他自由職業生涯的開端。他活着的第一使命是爲南宋兩位英雄義士的精神守塚,第二使命,就是爲獲得自我的尺度、自我的極限,以檢視一個遺士棄絕體制的生存狀態,以詩文立此存照,以繪畫見證歷史。
以此,他開始了一個遺士的生涯,按慣例,他還夠不上先朝遺老級別,但他的行爲語態,卻展示着故國士範的尊嚴。
那是個講究“氣節”的時代,對遺士來說,氣節是個不可或缺的關鍵詞,可以肯定,氣節會給作品加分,但氣節,僅僅是畫家的士格操守,不是畫家拿出來示人的藝術作品。繪畫,並非爲表現氣節,而是表達藝術家的觀察以及由觀察所產生的思想。至於龔開,氣節就像他歸隱不仕一樣,謙遜地歸隱在他的作品裡,而絕未以歸隱的名義,釣氣節的高分,去迎合流行的口味。
他以隱蔽低調的方式,安頓自己,卻驚世駭俗。《瘦馬圖》爲其驚世駭俗第一筆,龔開之前沒有,龔開之後也沒有,誰能畫出這樣一幅骨氣通透、骨相崢嶸的駿馬呢?
一位遺士的人格沉鬱感,已經不屬於任何時代了,它超越了“市馬頭骨”的噱頭俗味,更無視皇家馬廄裡被賦予的“天馬”頭銜,他只想畫一匹瘦馬,那種能夠充分表現深嵌於骨子裡的戰馬的內在,將“西極天馬”的審美標準深入其骨髓。
他自書其畫《羸馬圖》,亦即《瘦馬圖》,以此看來,他已自居於以藝術對抗現實的王朝局外人的立場,這不但是一種民族性的政治立場,還是一種個體性的文化政治化的立場。
這一立場,讓我們很容易就想起馬致遠的那首元曲小令《天淨沙·秋思》之“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這形象,簡直就是爲龔開量身打造的,前面兩句“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也是龔開行走於蘇杭之地的寫照。
詞人呼喚“瘦馬”,但“瘦馬”是個什麼樣子?龔開將它畫了出來,他畫出了自我意識——那是一匹戰馬,它召之即來,來之能戰,戰之能勝,他時刻在傾聽,聽從天命召喚。
據說,乾隆帝看到這幅《瘦馬圖》,驚歎它的清骨脫俗,御筆一揮,改爲《駿骨圖》,本來不俗,改了就俗,馬背上的民族,不解“瘦馬”的江南風土,借唐宗“駿骨”一說,來爲《瘦馬圖》正名,唐肥宋瘦,乾隆不懂“宋瘦”那“寧做我”的風雅,經他一改,天馬龍骨變“駿骨”,“瘦馬”發福,清人又由宋返唐了。
天馬在江南,它隱於“小橋流水人家”,文天祥在《指南錄》裡發現了它,當他就要人頭落地時,他告訴儈子手,要讓他的頭顱朝向南方,去接江南的地氣,去通江南的民意,讓天馬把他的靈魂帶走——“魂兮歸來哀江南”,託付於龔開了。
於是,“斷腸人在天涯”,傷心人別有懷抱!龔開將文天祥的《正氣歌》畫入天馬的骨髓裡,把“天地有正氣”變成天馬的骨氣,那骨氣,不僅能留住文化的根,還守衛着中華文明的底線,有這骨氣在,中國就在,“胡運從來不百年”!
所以,清初皇帝,從康熙到乾隆,不斷下江南,來接江南地氣,來通江南民意,乾隆眼獨,發現《瘦馬圖》。
他將“瘦馬”改爲“駿骨”,將流落民間的天馬,納入一代王朝的皇廄來解讀,他如此讀來,怎能讀出原來“瘦馬”所蘊含的由文化個體性來擔當的“獨立之精神”的“龍骨”?
這樣的“龍骨”,乾隆用帝王學的眼光怎麼讀?帝王的眼光,能以“駿骨”讀《瘦馬圖》,但要讀出龔開的“獨立之精神”來,那就不僅關係到他的新文藝的眼光足與不足,更取決於他對“獨立之精神”的取捨——要還是不要,以此決定他讀還是不讀?通常來說,帝王之於“獨立之精神”,都是格格不入。
幸運的是,他沒用文字獄的眼光來讀,沒有讀出“瘦馬”對於王權的挑戰意味,沒有讀出“瘦馬”所蘊含的漢家軍魂,沒有從“瘦馬”那無敵的眼神中讀出“驅逐韃虜”的決絕,否則就該問一問:那《瘦馬圖》是該毀還是當留?就像乾隆禁了以民間起兵替天行道的《水滸傳》一樣,他也會毀了《瘦馬圖》。
然而,一件真正的藝術作品,誕生以後,都會擁有各自的命運,從時間的屬性那裡,或多或少,都能分享到一點永恆,因而具有普世和傳世的價值——指向人類,通往未來。
就此而言,龔開的血性及其作品,在王朝中國裡,未禁乃其幸運,禁了又如何呢?如若分享永恆,屬於未來,那它就還會復興,因爲,還有文化中國在,會在文化中國裡復興。
以《水滸傳》爲例,該書,初由龔開畫出水滸人物,爲施耐庵創作《水滸傳》提供了人物形象的原型圖,此書一出,呼喚江湖俠義,倡導民間正義,只爲“驅逐韃虜”。
故其在明朝,曾一度流行,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中,就提到了明人“耽嗜《水滸傳》”,那時,《水滸》刻印,官私兩可,坊間紛紛,從嘉靖到崇禎,百餘年間,刊印31次,崇禎時,九州民亂,四海兵起,有一屠夫,名曰“李青山”,於梁山泊舊地起兵,仿水滸人物行事,朝廷忌之,故禁了《水滸》。
清初,總結元、明兩朝滅亡的經驗教訓,得出一個結論:要謹防民間起兵。尤於明清之際,爲防“反清復明”,也曾嚴厲禁書,尤禁《水滸》,但結果卻是,從順治到同治,二百多年裡,《水滸》的刊印,並未停止,居然也達到了22次。
乾隆18年,頒佈上諭,其中,就提到了“滿洲習俗純樸,忠義稟乎天性,原不識所謂書籍”,可“自我朝一統以來”,就開始學習漢文,學什麼?定了兩條標準,一曰“通曉古事”,二曰“於品行有益”,按此標準,朝廷“曾將《五經》及《四子》《通鑑》等書,翻譯刊行”,但是“近有不肖之徒”,翻譯《水滸》《西廂記》等小說,“使人閱看,誘以爲惡”,壞了滿州習俗,還說“愚民之惑於邪教,親近匪人者,概由看此惡書所致”,並敕令,此於“滿洲舊習,所關甚重,不可不嚴行禁止”。
這樣的禁令,是針對滿人的,生怕滿人漢化,被誨淫誨盜的漢人帶壞了,《西廂記》誨淫,《水滸傳》誨盜,這是重點要禁的,另外還有雖然影響不大,但同樣循循善誘,且壞人心術的,如邪詞俚語的說教,靡靡之音的歌謠,也在被禁之列。
如果針對漢人,那就不光是教化問題,很有可能,還是個政治問題,尤其《水滸傳》,本就是一本“民間起兵”的指南、“驅逐韃虜”的導讀,若與“反清復明”掛鉤,搞不好就要砍頭,但即便如此,還是禁不住,禁了書,它又變成戲曲演出,變成歌謠傳唱,於是,清廷又來禁戲曲、禁歌謠,可悠悠衆口,羣衆雙目,如何禁得住?可不,禁了《水滸傳》,《水滸後傳》又出。
可笑那位乾隆帝,與《水滸》不共戴天,卻又不知龔開爲何人物,竟然稱其“瘦馬”爲“駿骨”,他若知龔開是水滸人物圖的原始作者,肯定要將《瘦馬圖》與《水滸傳》一併都禁了,可歷史如此弔詭,偏要啪啪打他臉,讓禁書者本人成爲一個導致禁令之堤崩潰的蟻穴,讓龔開的幽靈,在他身上徘徊。
(作者近著《走進宋畫——10至13世紀的中國文藝復興》,北京時代華文書局)
李冬君經濟觀察報專欄作家
獨立歷史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