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來此不爲養老爲新生
在“減速慢行”青年養老院中,大家更容易建立起彼此間的信任 “鄉野計劃”團隊成員和當地村民 幾個年輕人加班做活動方案 “山楂小院” 村裡的攝影課
前往“青年養老院”的年輕人,是羣什麼人?他們真是來養老的麼?又或是出於什麼目的前去那裡?
27歲的小郭,是其中的一員。她在距北京市中心130多公里的後所屯村——“風拾光居”民宿住了兩個月,這裡對外宣稱是家“青年養老院”;在距後所屯村1300多公里外的長沙,一家名爲“減速慢行”的“青年養老院”裡,哥斯拉(化名)是這裡的常客,她和一羣年輕人常聚於此……
探訪中,北青報記者還發現,這羣年輕人中,沒有一個人來“青年養老院”是爲了養老,他們多數是爲自己找一個新的“充電”場所,釋放壓力,“盤活”自己;還有一小部分人則有更深層的需要,他們想在這裡做一些“鄉創”,爲鄉村建設做點事。
對於這些年輕人而言,短暫做客“青年養老院”,不代表庸碌、無所事事,而是傳遞出一種生活態度:轉換新空間,尋覓契合的生活方式,釋放更多光和熱。
爲給自己加油、充電年輕人住進“青年養老院”
從北京城區驅車兩個多小時,便能到達位於延慶區的後所屯村。和北方大部分村莊一樣,村裡灰色的水泥路蜿蜒伸展,沿着導航的指引,就來到一座獨棟大院前,遠遠便能望見“風拾光居”民宿那木質招牌靜靜豎立在路旁。
和實際探訪的情況不同,“風拾光居”在社交媒體上的另一個名字是“村村裡·青年養老院”。
三個月前,小郭遭受情感挫折,她希望換個環境生活一陣子。聽了朋友推薦,她慕名而來。彼時,“風拾光居”民宿正舉辦兒童自然研學與夏令營共創活動,小郭正好從事過教培行業,於是也參與其中,擔任起帶教老師。
她帶領小朋友們摘西瓜,親手製作西瓜甜品與飲品,還引導他們走進大棚,探索西瓜爲何在地面生長而非樹上的趣味問題……這些充滿樂趣的時光讓她重新找到了生活的樂趣。
項目結束後,小郭又在那裡gap(間休)了一小段時間,充分享受鄉村生活。
短暫的鄉村生活療愈了小郭的身心,她很快又滿血回到了自己的運轉軌道上,繼續奮鬥。
對小郭而言,“青年養老院”的意義在於短暫提供一個全新的、讓人身心放鬆的環境。“在這裡,我體驗到的那種愜意是難以用語言表達的。毫不誇張地說,我來時心頭烏雲密佈,離開時已雲開見日。”
週末的快樂消遣不爲養老爲養神
不知從何時起,“青年養老院”在全國遍地開花。但實際上,衆多掛着“青年養老院”名號的實體,往往是民宿或咖啡館之類的場所。而在長沙一家名爲“減速慢行”的“青年養老院”則有些不同。
這家“青年養老院”坐落於長沙的一個老舊居民區之中,是一座遠離市區的獨棟二層小樓,算上前後院,共約700平方米。
7月中旬,這裡正式營業。室內設置有K歌房、桌遊、閱讀、電影放映區,手工文創也有一席之地。每個週末,這裡幾乎都有活動。如“吐槽大會”開放麥、“誇誇大會”、睡衣派對,甚至還有夜校。
在“吐槽大會”開放麥的現場,觀衆人手一根橘色熒光棒,時不時發出一陣爆笑,或是鼓掌歡呼,氛圍感拉滿。而等待上臺的人,也各有各的狀態。有人手指飛快地在手機備忘錄裡敲個不停,將想法一股腦兒地傾瀉在小小的屏幕上;也有人早有準備,專門將稿子打印出來,認真溫習;還有人現場舉手報名,選擇即興發揮。
大家或聊職場,或談感情,有趣的是,現場有些“梗”因過於私密,使得“吐槽大會”秒變“吃瓜大會”。
長沙女生哥斯拉(化名)初次來到這裡時,就參與了一局狼人殺遊戲,還在夜校學了一節油畫棒課程。之後,她把這個地方推薦給了許多朋友。
目前,“減速慢行-青年養老院”社羣已達500人滿員狀態。社羣成員間的互動也早已不止簡單的聊天交流。
“昨天是一位小夥伴的生日,大家爲他製作了蛋糕,還搞了派對。”哥斯拉覺得,有時,人與人之間的感應頻率確實與空間存在微妙聯繫。“或許在鬆弛自在的氛圍裡,彼此間更容易信任。”
哥斯拉今年27歲,是一家廣告公司的新媒體運營總監。跟她同齡的朋友,要麼忙着照顧家庭,要麼每日事務纏身。往昔那種輕易就能約上一衆朋友一起參加活動的時光,一去不復返了。
對哥斯拉而言,“減速慢行”吸引她的,不僅在於把娛樂項目整合了起來,關鍵是能爲大家湊齊玩伴,“不必爲落單擔心”。
現在,哥斯拉成了這裡的常客,只要週末有時間,她就會來這裡“消遣”。在她看來,“青年養老院”根本上就不是“養老”,而是以這種名號宣傳經營的青年活動場所。
而組局、遊戲、社交的背後,對應着哥斯拉的深層需求——給自己“充電”、養神,去去“班味”。哥斯拉覺得,在某種程度上,在“減速慢行”的時光算得上是對職場生活的“喘息”和對庸常的一種補償。“短暫的‘停歇’,是爲了讓自己更好地出發。”
從住客到鄉村建設者讓村莊面貌發生變化
與小郭、哥斯拉等來到“青年養老院”是爲了給自己週末“快樂充電”不同,在北京的郊區,還有這樣一羣年輕人,他們直接從住客變成了鄉村建設者。
就在“風拾光居”7公里外的劉斌堡村,“山楂小院”的風格明顯異於周圍灰突突的建築。紅磚砌成的圍牆上,爬牆虎紫紅色的葉子肆意生長,一路垂落到地面。
這裡正是“鄉野計劃”主理人周壹日常的居住之處。接受北青報記者採訪當天,周壹團隊中的另外兩位成員也都住在了這裡,一位是95後河南女孩郭青雲,一位是來自廣東的00後男生陳乾坤。
郭青雲,去年畢業於一所985高校的農業經濟管理專業。她在武漢的一家教育培訓機構擔任過幾個月的助教,雖然壓力不算太大,但個人能力也很難得到提升。於是,她決定給自己按下“暫停鍵”。
後來,在一個生活方式類平臺上,她偶然刷到了“鄉野計劃-青年養老院”的帖子,發現這個地方與其他的“青年養老院”有不小的區別。
“一般掛‘青年養老院’招牌的地方就是讓年輕人聚在一起玩樂,養養花、種種菜、聊聊天。但即便在‘擺爛’時,內心也是焦慮的。”但郭青雲覺得,“鄉野計劃”的特別之處在於,像她這樣的年輕人住進村裡後,還有機會參與到一系列的鄉村創業項目當中。“這對於迷茫期的我來說,也算找到一條發展路徑。”郭青雲說。
於是,今年7月,郭青雲北上來到劉斌堡村。住進村子後,郭青雲在周壹的推薦下,開始慢慢了解和接觸“鄉野計劃”正在進行的事情。後來,她正式成爲“鄉野計劃”共創成員之一,負責在劉斌堡村隔壁的東王莊村經營打理民宿,運營新媒體賬號,還有沙龍及活動的策劃、宣發及落地實施。
據瞭解,11月初,他們將舉辦一場鄉村經濟主題的線下交流分享會,深入探討院子經濟該如何運作。
活動設置了門票,價格爲每人128元,包含一份下午茶,“畢竟知識是需要付費的。”郭青雲笑着說。而門票收入也是他們盈利來源的一部分。
在這羣年輕人的策劃和運營之下,東王莊村的面貌發生了一些變化。
東王莊村黨支部書記王有軍在接受北青報記者採訪時透露,村裡有一家農家院,從4月開業到現在流水收入已超過10萬元。王有軍覺得,這羣年輕人的到來給村子增添了朝氣和活力。“他們在村莊開展的一系列活動讓村裡的老人看到了奔頭;小年輕們也過上了理想中的田園生活,這是一件多方得利的事。”
而在距離劉斌堡村和東王莊村不遠的姚官嶺村,則是00後小夥陳乾坤的“地盤”,“鄉野計劃”同樣也進駐了這個村。
陳乾坤今年剛剛大學畢業。在大學期間他做過自媒體博主,畢業後也曾從事過一段時間新媒體運營工作。他與周壹相識於廣東,二人是潮汕同鄉。
初次聽聞“鄉野計劃-青年養老院”這個詞時,陳乾坤心中不禁疑惑:“青年怎麼能養老?”然而,在真正與周壹深入交談後,他才明白,原來所謂的“青年養老院”就是一個噱頭,“鄉野計劃”本質上是一羣年輕人在鄉村創業。
自幼在農村長大的陳乾坤,從小就見證父母耕田勞作的生活,對於鄉村,有一種獨特的歸屬感。因此,在“青年養老院”小住了一段時間並且參與其中的項目建設後,他決定加入團隊。
今年5月,陳乾坤回到老家,把車子直接從廣東開到北京,這是一段跨越兩千多公里的行程,他足足開了兩個白天。
從南方千里迢迢而來的00後陳乾坤,在姚官嶺村村民們眼中是個“好小夥”。“我算是個e人,比較善於與人溝通,性格幽默,嘴巴也甜。”陳乾坤自認,這是他與村民們快速建立友誼的秘訣。
“在我心裡,村民們都是我的朋友。”村民們大多是60後、70後,大家親切地稱他“坤坤”“坤寶”。在日常的工作中,他和大家也是彼此照應、互相幫助。
如今,如果得知這幫年輕人又要策劃一個活動,村民基本上都會整村出動。當然,這種大力支持離不開年輕人爲村子帶來的實實在在的成績。
比如,國慶期間,陳乾坤在姚官嶺村策劃了一場寵物活動。活動設置了寵物斯巴達比賽、山林寵物瑜伽課堂,還有攜寵劇本殺等環節,這場活動持續了三天。據統計,活動期間,每日平均人流量達到4000多人次,當日能爲村莊帶來的餐飲收入就有1萬多元。
“村子現有64口人、7家民宿、3家餐廳,吃喝玩樂食宿都能一站式解決。這裡緊鄰昌赤路新線,永寧古城就在近旁,周邊有長城和一條美食街。”陳乾坤如今對姚官嶺村的情況瞭若指掌。
既源於對鄉村生活的嚮往,又看到了整村運營的發展潛力和自己職業道路開拓的可能,陳乾坤決定長久地留下來。
目前,他給自己佈置的最重要任務就是在村子裡舉辦更多的寵物活動,把姚官嶺村打造成寵物友好村。
在陳乾坤眼裡,村莊不是一個“躺平”的地方,而是在城市之外,另一片供他“施展身手”的天地。
以最舒服的狀態工作更多地積累自身技能
在姚官嶺村生活的日子裡,陳乾坤的生活方式發生了很大變化,這種轉變帶給了他前所未有的人生體驗。
在陳乾坤的老家,夜晚的城市總是燈火通明,似乎永遠不知疲倦;而在北京的郊區,人們大多早睡早起。“當夜晚的時針走過8點半,整個村莊好像都進入了夢鄉,萬籟俱寂。”陳乾坤說。
以前在老家,陳乾坤困於辦公室的格子間,那種拘束感像無形的枷鎖,緊緊束縛着他。來到鄉村之後,他可以像自由的鳥兒一樣四處探尋。
只是,目前他的收入僅能保證溫飽,但他覺得,以最舒服的狀態投入工作纔是最優解,“畢竟鄉村振興這條路,任重而道遠,後面纔是大有作爲。”
郭青雲對此也深有感觸。她解釋道,她當下的收入取決於每次活動的舉辦效果,以及所能連接到的客戶與資源,“我現在並不強求能賺多少錢,因爲現階段我更注重探尋成長的方向,更多地積累自身技能,以此來提升我的核心競爭力。”
而今,隨着不斷地積累與探索,暫且拋開鄉村振興的宏大意義不談,她覺得自己在這個地方確實有所收穫。她希望,即便日後離開了團隊,自己依舊能夠具備獨立的運營、舉辦活動以及策劃的能力。
臨近採訪結束,北青報記者問郭青雲如何看待“青年養老院”這一概念,是否會覺得自己是在逃避現實。她表示,“每個人都有從自己原本所處環境中暫時抽離的權利,去尋覓一點精神上的自由。所以,我並不排斥這個概念的存在。關鍵在於,在短暫調試之後,是否能夠以更加積極向上的姿態去生活。”
“減速慢行·青年養老院”的創始人之一糉子(化名)表示,之所以用“青年養老院”的名義進行宣傳,不過是一種吸引更多年輕人關注他們事業的策略。
“市場上衆多標榜‘青年養老院’的商家,實則僅僅在經營民宿業務,與‘青年’和‘養老’的關聯甚微,而他們想要打造的是年輕人的‘後花園’。”糉子說。
目前,這裡每日的客流量大約爲50人,來的客人以大學生和初入社會的年輕人爲主。到了週末,更是人滿爲患。糉子稱下一步,他們考慮進一步謀劃、開發並規劃民宿項目。
正如其名所示,糉子表示,創立這家“養老院”的初衷源於對當下社會過度“內卷”、年輕人工作壓力過大這一現狀的深刻體悟。“我們渴望構建一個能讓人鬆弛下來,爲大家的生活‘減速’並‘加油’的場所。”
文並攝/本報記者王婧懿(部分圖片爲受訪者提供)
統籌/林豔張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