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雞之舞
圖/楊之儀
生命中的每段生活經驗,都曾經真實地活着,可是在回憶中卻又像觀看影集般,一閃即過只留下片段印象,什麼都不存在。對於童年,有些記得有些忘了,當我和手足偶爾談起往事,大家各說各話,我的記憶和她們的記憶甚少一致,有時甚至懷疑,是否她們真的存在過那個時空裡。
唯有一件事記憶是重疊的,那就是口袋塞滿五十元,到市場開懷採買的痛快經驗。其實這件事回想起來,前因對我而言有些唏噓,但是後來導致的結果,出乎意料,在跌宕歲月中,因這天的山珍海味,而至今難忘。
話說在那個連國小都需夜間補習的年代,回到家已近十點,肚子餓得發酸水,小心翼翼向繼母要一塊五毛去吃碗麪,繼母充耳不聞,我越是耐心磨等,她越發不理會,就這樣過了幾分鐘。忽然,她憤怒地轉身抓起桌上的一把銅板,用力一甩,同時厲聲道:「卡緊去吃!」那年,我十歲。那帶着怒氣飛來的銅板,彷彿子彈般掃射過來,最後鏗鏘掉了一地。多年後回想,那痛感猶在心中隱隱發作。我屈膝蹲下身,撿拾四處散落的銅板,撿拾身上某部分的碎裂。好一會兒時間,我才慢慢起身,假裝無事離開。這樣的假裝,大大影響我往後的人生。從此,我再也無法假裝看不見他人眼中的盼。
隔天是週六,大我六歲的姊姊,因此事找繼母理論。
那時父親每月從日本寄回一百美金,美元現鈔被暗藏在摺疊的信紙裡,每月準時寄到,從無失誤。長大後回想,那戒嚴時期書信檢查繁複的年代,政府不可能不知道我家每月暗藏在家書裡的美金,爲何從不予以沒收?除了基本人道溫飽考量(當年我們和繼母曾申請到日本依親,被政府退件),是否也默許美金外匯流入的另項管道?那時一美元可兌換新臺幣四十元,一百美金可兌換臺幣四千元,加上我家一樓店面租金一千二百元,繼母每月收入五千二百元,當時公務人員薪水三到五百元,可想而知五千二百元是多麼豐厚的一筆家用。
那天姊姊和繼母兩人,因我而起的戰爭,從一塊五毛錢開始,吵到五千二百元的家用。爭吵間繼母喝聲強調,若非她精簡持家,我們姊妹早就喝西北風去。難以想像,十六歲的姊姊竟表現出超乎尋常少女的強悍,在你來我往的脣槍舌戰中,忽然主動出擊,要覈算每天菜錢的花費額度。繼母先是一愣,接着不假思索,說出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數目:「五十元!」姊姊聽了像中愛國獎券般,眉開眼笑說,就給她五十元,看她週日買什麼菜回家。當時,我們每天的伙食就是芹菜豆乾、鹹魚、菜圃蛋,繼母甚少與我們同桌吃飯。
那天兩人的爭吵,在驚天動地,險些掀開天花板後才結束。
那天,我覺得我姊真的變成一個大人。
當然,在這個家我是個可有可無的人,從小我被寄養在舅婆家,直到六歲才返回,每個地方都好像不屬於我,就像我不屬於這個世界。我常想我算不算是個有家的人,若不是爲了吃飯睡覺,我寧可躲到某處沒有臉色的地方。但不見臉色的地方,一定也讓人惴惴不安。那代表沒有我認識的人,人家也不認識我,更是無處可安身。
在那樣的年紀,確實有很多問題困擾着我;有時只能靜靜的看着窗外飄逝的六月天,一切澄清得幾乎透明的六月天。
週日,姊姊拉着我去市場,由於口袋有滿滿的鈔票,首先我們在市場口麪攤吃擔仔麪,像大人一樣豪氣地叫了幾樣小菜,那滾燙的湯麪經過食道,連帶把平常堵在胸口的抑鬱都一起給吞下去。姊姊的臉龐出現難得的笑容,我們對看一眼邊吃邊笑,什麼都不用說,卻什麼都心知肚明的那種笑。那笑聲一發不可遏止,帶點心機,帶點僥倖;又彷彿打了一場勝仗,藏也藏不住的興奮。
那天天氣炙熱,我和姊姊吃得滿頭大汗,一身暢快淋漓。
記憶中那個週日有兩幅畫面,在往後姊妹相互的拼貼中,越發輪廓清晰鮮明。
第一幅是裝滿了各式各樣食材的菜籃,雞肉、雞蛋、豬肉、豬肝、排骨、鮮魚,平常看不到的菜色通通在這菜籃裡。像彌補長期的匱乏與企盼,一次紮實的填滿,買得盡興,花得暢快,也不管是否一天吃得完,在那冰箱尚未普及的年代。
第二幅是像糖葫蘆般,被串成一串串的水雞畫面。夏天是青蛙繁殖的季節,水田裡多的是活蹦亂跳的青蛙。賣蛙人蹲在市場入口嘶喊:「買水雞!買水雞!」黛黑色的青蛙一隻只從下而上,疊串在細高的竹籤上,有的眼睛還在動。一旁另有尼龍袋裝的青蛙,在裡面呱呱地叫個不停。
我們把那天剩下的錢全買了水雞,賣蛙人把處理乾淨的水雞交給我時,我有些怏怏,想像青蛙在水田裡清亮的叫聲,遠勝過這週日的市井喧囂。同時對於這樣放肆的採買,內心隱隱藏着絲絲的不安。
回家後,讀家政學校的姊姊料理了一桌的菜,那天可能是和繼母居住的幾年中最豐盛快樂的一天。原來食物可以即時填補憂傷,滿足心靈的愴然,遠勝過精神的安慰,尤其長期處於匱乏與被剝奪的環境中。
那天繼母一早就出門。
姊姊把附近的同學請來吃飯,幾個女孩把廚房擠得熱鬧滾滾,像是辦桌。如果青春值得記掛,我想她們日後應該不會忘記這場盛宴。
最後一道菜是薑絲水雞,她們把水雞去皮,頭尾兩半,白玉般的水雞腿在熱氣滾滾的薑絲湯中浮游,好似翩翩起舞。有些不忍下箸,但絲絲縷縷的姜味清香,不斷撲鼻而來,終於讓我忍不住吃了起來。水雞細緻的口感,是肉中之最,與後來在歐洲吃到的法國牛蛙,實有天壤之別。
不知爲什麼,那天下午特別開心,我跑到附近的河邊,扔掉拖鞋,在泥地上邊跑邊叫,還不時回頭看看,自己的腳印是否還在。幾年後,無意中讀到諾貝爾文學獎的德國作家葛拉斯寫的《錫鼓》,「媽媽正同我一樣,光着腳奔跑,她不時回頭看看,像是愛上自己的腳印,太陽謹小慎微地照射着。」讀到這裡,我心中一驚。
沒錯,自這事件過後,生活也謹小慎微地照拂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