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腿截肢43年之後,珠穆朗瑪峰終於接納了他
《攀登者》上映後,胡歌轉發了一條ID爲“火神爺夏伯渝”的微博,他這樣寫道:“我只在劇中展示了您登山生涯的冰山一角,實爲拋磚引玉。希望更多人能從您的身上獲得永不言敗的信念和力量。”
這條微博很快上了熱搜,話題是“胡歌攀登者原型”。從第一次衝擊珠峰失敗,到最終圓夢登頂,這位雙腿截肢的登山勇士足足用了43年的時間。如今因爲一部電影,因爲胡歌的微博,他的故事終於被更多的國人所知道。
1960年,王富洲、屈銀華、貢布三人曾經成功登頂,由於沒有留下任何影像,不被國際承認,所以纔有了1975年第二次攀登計劃。1974年,中國登山隊在青海挑選登山運動員準備第二次攀登珠峰。25歲的夏伯渝報名參加選拔。
當時夏伯渝對登山一點也不瞭解,吸引他報名的是免費體檢。除了醫學層面的身體檢查,體檢還包括多項“好玩”的體能測試。而經過一輪又一輪的篩選,夏伯渝脫穎而出。此後的人生,和珠穆朗瑪峰緊緊捆綁在一起。
1975年1月,經過兩個月集訓的國家登山隊從北京出發,前往西藏,夏伯渝清楚地記得,進入大本營的土路崎嶇不平。“好傢伙,五臟六腑都要顛出來了。”而當時那支登山隊肩負着兩項使命:1、登頂珠峰,2、創造女性首次登頂和登頂人數最多的世界紀錄。因此這一次中國登山隊陣容空前龐大,共有400多人,其中登山運動員154人,夏伯渝被分在突擊組中的第一梯隊。
“那時候,人的登山精神特別高昂,不管遇到什麼困難,沒有一個人後退,都是勇往直前。”
突擊組先是進行了兩次適應性行軍,在這兩次演習裡夏伯渝第一次見識到了珠峰風暴的威力。4月下旬,突擊組向峰頂發起了第一次衝擊,然而在7450米時遇到了大風,寸步難行,三個多小時只前進了100米,夏伯渝和隊友們只能下撤。
5月1日,天氣好轉,突擊組從6500米的營地出發,第二次衝擊珠峰。1960年登頂成功的王富洲擔任這支登山隊的政委,前來送行時叮囑年輕的後輩,“一定要把梯子帶上去。”
爲了度過北坳天塹,隊員們利用結繩組,四人一組,以此降低滑落和迷路的風險。但到達8000米的高度,登山隊還是開始遇到麻煩,一名隊員在8200米因爲嚴重的高山反應出現幻覺被護送下山,隊長鄔宗嶽在8400米處掉隊,他叮囑夏伯渝一定要把報話機交給副隊長仁青平措儘快聯繫大本營,而夏伯渝後來才知道,鄔宗嶽犧牲在了那裡。
獨自向上攀登時,由於山坡上都是裸露的岩石,夏伯渝偏離了山脊,最後無路可走。向下望去,腳下就是萬丈深淵,烏雲在身邊翻滾,他當時只有一個念頭,這下死定了。天無絕人之路,夏伯渝發現了一道巖縫,他小心翼翼地挪過去。藉助這條窄窄的生命之縫,夏伯渝逃出了鬼門關,和仁青平措會和。
隨後突擊組在8600米處紮營,營地上方就是著名的第二階梯。當年爲了越過第二階梯,幾位前輩用的是人梯,屈銀華因此失去了十個腳趾。夏伯渝回憶:“架設這個梯子非常艱難,人在那個高度每一個動作,都非常耗費體能,打了四個巖點,然後梯子用尼龍繩綁在上面,就這幾個動作,因爲缺氧,我們整整用了一天的時間。”
後來,1300多名來自世界各地的登山者,通過這架梯子登頂珠峰,因此被稱爲中國梯。直到2008年奧運聖火登頂之後,中國梯才結束歷史使命,被收藏進拉薩的珠峰登山博物館。
登山隊到達海拔8600米時,天氣突然惡化,狂風大作。當時中央氣象臺、成都氣象臺、拉薩氣象臺、登山隊自帶的氣象小組同時爲登山隊提供天氣預報,受限於技術,播報結果各不相同,只能靠經驗。
報話機的電量耗盡,隊員們和大本營失去了聯繫。“珠峰8000米以上被稱爲死亡地帶。”夏伯渝說,“因爲這裡氧氣非常稀薄,只有平地的三分之一。我們爲了不輕易放過沖頂機會,在這裡待了兩天三夜,可謂奇蹟,這在登山史上沒有先例。”
爲了保存體力,隊員們一直躺在帳篷裡。夏伯渝望着珠峰的山頂,心裡想:“假如有機會,就算最後只能上去一個人,那個人也會是我。”
食物和氧氣耗盡,暴風雪越來越大,夏伯渝和隊友們被迫下撤,途中一個藏族隊員不慎把揹包和睡袋掉下了山崖。當晚在7600米營地駐紮時,夏伯渝把睡袋讓給了他。“我沒多想,就把睡袋給了他。”夏伯渝回憶,“我想我不會凍傷,隊裡都管我叫‘火神爺’。”
因爲這個完全出自本能的善舉,厄運悄悄降臨。第二天,夏伯渝沒有感覺到任何異樣,直到抵達6500米營地時,發現自己脫不下靴子。醫生剪開靴子,夏伯渝的腳冰涼,毫無知覺,醫生認爲是凍傷。夏伯渝根本不相信:“我是火神爺,我不會凍傷。”
過了兩天,夏伯渝的腳從正常的白色漸漸變成粉紅色,他這才相信自己的腳真的凍傷,只能無奈退出了登山任務,和其他受傷的隊友返回北京治療。
5月28日,夏伯渝躺在病牀上,通過廣播,聽到9名中國登山隊員登頂珠峰的消息,他百感交集,爲隊友們高興,也爲自己無法登頂感到失落。與此同時,夏伯渝的腳也越來越糟,踝關節四周全部壞死,露出了肌腱和骨頭,他知道以後再也不能踢球了。
而更大的打擊則來自家庭,回到北京的第二天,夏伯渝接到噩耗,父親在他衝頂的第二天離世。
“沒想到我父親走得那麼突然。”夏伯渝說,”他病的時候我沒能照顧他,他走的時候我也沒能爲他送終,這讓我感到特別悲痛。雙重打擊令我既茫然又絕望,我的心情好像一下子落入萬丈深淵。想到我以後可能要一輩子拄拐,甚至在輪椅上度過,我感到生活都失去了方向。”
萬念俱灰之時,一位來自德國的假肢專家帶來了一絲希望,他告訴夏伯渝,裝上假肢還能正常生活,甚至繼續登山。很多人覺得那個醫生是騙子,但是夏伯渝覺得,不管真假,人生有了新的奔頭,有生之年一定要征服珠峰,“珠峰無情地奪去了我的雙腳,我恨珠峰;但是經過登珠峰之後,讓我也愛上了珠峰。”
按照慣例,小腿截肢一般在膝關節以下三分之二處進行,這樣便於佩戴假肢。夏伯渝堅持保留踝關節,術後小腿末端的骨頭裸露在外,傷口無法癒合,想讓骨頭長肉,必須進行刮骨治療。每次打腰部麻醉都要躺一天,爲了不影響鍛鍊,夏伯渝選擇不打麻藥。醫生給他豎大拇指:“古有關公刮骨療毒,現在有你刮骨長肉。”
爲了等待合適的假肢,夏伯渝在醫院治療了三年,每天堅持鍛鍊,練壞了兩張牀,
登山對假肢技術要求很高,對夏伯渝來說,那時候衝擊珠峰還不太現實,1987年他開始從事殘疾人運動。夏伯渝其實不希望自己被當成殘疾人,只要不比賽,他都不願意坐輪椅,入場的時候還幫着推其他殘疾運動員的輪椅。
十幾年裡,夏伯渝從事了很多項目,輪椅乒乓球、舉重、輪椅投擲登,拿過不少獎牌,不斷站上領獎臺爲他增添了很多信心。然而長期大運量訓練和比賽,導致腿部的創口經常破損發炎,1993年他又截去了一部分小腿。
病魔並沒就此放過夏伯渝,1996年他被診斷出中晚期淋巴癌,當時夏登平上小學,還記得週末和媽媽坐很長時間的公交車去醫院看爸爸。夏伯渝不怕死,讓他鬱悶的是征服珠峰的夢想眼看要破滅。妻子馬怡鼓勵他,爲了理想活下去,夏伯渝索性出院回家,騎自行車往返化療。經過四次手術後,夏伯渝奇蹟般戰勝了死神。
幾十年來,爲了完成登山夢,夏伯渝一直堅持苦練,每天上班前先完成一個半小時的力量訓練,包括負重深蹲、負重仰臥起坐、俯臥撐等等,每週還要爬三次香山。訓練很枯燥,夏伯渝並不喜歡,但爲了圓夢,他一直咬牙堅持着。
2006年,新西蘭人馬克-英格里斯成爲首位雙腿截肢的珠峰登頂者,夏伯渝寫了一封信虛心求教。英格里斯回覆,如果沒有同行隊友的幫助,自己根本下不了山,從珠峰下來後他的腿又截了一部分。
沒有太多值得借鑑的經驗,夏伯渝只能自己去嘗試。2008年,夏伯渝以奧運聖火傳遞志願者的身份,重回珠峰大本營,山還在那裡。“33年之後又見珠峰,我的心情就像第一次見它時一樣激動,激動之餘,我感覺還多了一層親切。”除了完成志願者的任務,夏伯渝也想順便找找戴假肢登山的感覺,體驗之後他專門聯繫了假肢廠家,提出改進的建議。
2011年,夏伯渝參加了在意大利舉辦的首屆殘疾人攀巖錦標賽,作爲年齡最大的參賽選手,他拿到男子雙小腿截肢級別難度和速度兩枚金牌,獲得了“2011年度CCTV體壇風雲人物中國殘疾人體育精神獎”。上臺領獎時,夏伯渝說:“沒有雙腳我也要再登珠峰。”
先後征服海拔6178米的玉珠峰和7546米的慕士塔格峰後,夏伯渝再次向珠峰發起了挑戰,然而在2013年1月份,他不小心摔了一跤,左膝腫了起來,導致假肢無法安裝,等到完全消腫,已經錯過了攀登珠峰的最佳季節。
夏伯渝等了整整一年,2014年3月31日,他從北京飛往加德滿都,然後坐小飛機到盧卡拉。爲了逐步適應高原缺氧的環境,夏伯渝和其他健全的登山者一樣,從海拔2000多米的盧卡拉,徒步80公里,歷時9天抵達海拔5300多米的珠峰南坡大本營。
讓人意外的是,夏伯渝到達大本營一週之後,尼泊爾發生了史上最嚴重的雪崩,重達14000噸的冰雪在南側主要攀登路線上崩落,將通往珠峰的主要道路堵死,16名負責運輸物資的夏爾巴嚮導不幸遇難。這是1950年人類首次登頂珠峰以來,死亡人數最多的一次事故,整個大本營籠罩在悲傷和恐懼之中,尼泊爾政府臨時取消了全部攀登珠峰的活動,夏伯渝只能無奈地返回北京。
2015年,夏伯渝又一次來到珠峰南坡,他向妻子保證,這是最後一次。然而4月25日,尼泊爾發生了8.1級大地震,導致珠峰發生了雪崩,一支22人的登山隊全部喪生。夏伯渝當時駐紮在南坡大本營,帳篷差點被雪崩造成的衝擊波掩埋。“如果我的賬篷再搭得往前一點,我也回不來了”。夏伯渝當時只有一個念頭,只要活着,還要再來。
妻兒不希望夏伯渝再以身犯險,但也不想讓他留下遺憾。2016年,珠峰一切安好,夏伯渝歷盡艱辛,抵達海拔8750米的南峰,與1975年相比,這一次距離峰頂更近。然而8000米的高空天氣瞬息萬變,山頂下起了暴風雪,本來兩個多小時的路程變得遙遙無期,體力的消耗和凍傷的機率也成倍增加。
在這樣的天氣下衝擊珠峰,可謂九死一生。夏伯渝奮力攀登了一個小時,只向前挪了10米,此時順着嚮導手指的方向,他看到了遠處一朵烏雲飄了過來,這意味天氣還會繼續惡化。夏伯渝面臨兩難的選擇,如果強行登頂,活着下來的機率幾乎爲零,如果就此放棄,可能錯過這輩子最後一次登頂機會。
夏伯渝想賭一把,但看着身旁5個二十歲出頭的夏爾巴嚮導,彷彿看見了年輕時的自己,“在這種情況下,冒險會連累他們,我不能因爲我的理想而罔顧他人的生命。”。最終,夏伯渝做出一生中最艱難的決定,下撤。
下山時,夏伯渝體力透支,迷迷糊糊,只記得雪打在臉上很疼。回到大本營,很多人以爲他們登頂成功,夏伯渝聊了幾句,忍不住留下了傷心的淚水。後來,夏伯渝得知,在頂峰不足百米的地方,暴風雪奪走了6名登山隊員的生命。
登頂失敗,夏伯渝還得了血栓,醫院告誡他半年不能再登山。到了2017年,尼泊爾政府發出禁令,不再允許擔任攀登珠峰,外國登山運動員必須配備嚮導,盲人和雙腿截肢的殘疾人被禁止登山。爲了最後一絲圓夢的希望,夏伯渝通過朋友的幫助,聯合其他因新條例受限的攀登運動員發起了申訴。
2018年3月,尼泊爾最高法院暫停了禁令,拿到登山證的夏伯渝匆匆出發。每次登珠峰,夏伯渝都當成最後一次,出發前對家人千叮嚀萬囑咐,像交代後事。這一次,妻子給他買了一個銀色的葫蘆,裡面寫了幾個字:平安歸來。
準備衝頂這一天,夏伯渝在一家三口的微信羣裡說了句:“準備出發了。”這一次雖然有些倉促,但準備充分,除了隨行嚮導,還有攝影師和其他登山者,團隊制定了很多預案。南坡比北坡難度小,但對夏伯渝來說,仍然非常艱難。假肢沒有感覺,感受不到雪的鬆緊程度,每走一步,夏伯渝都要用登山杖試探一下,同時身體前傾保持平衡,無形中消耗了更多的體能。夏登平守在大本營的步話機旁,時刻關注着父親的動向,然後轉告遠在北京的母親。
5月14日,攀登了7天的夏伯渝向峰頂發起最後的衝擊,其他登山隊員都在爲他加油打氣。8點31分,69歲的夏伯渝終於站上世界之巔,成爲中國依靠雙腿假肢登頂珠峰的第一人。他用對講機把消息傳回大本營:“2018年5月14日8點31分,我終於站在了我夢想四十多年的珠峰8848米的頂峰”。
登頂成功,夏伯渝連拍照的造型就想好了,然而他很快被其他登山者圍住合影,沒來得及拍一張單人照。隨後,夏伯渝流着眼淚給妻子錄了幾句話。暴風雨很快來臨,夏伯渝停留了不到10分鐘,只能匆匆下撤。
下撤時發生了意外,夏伯渝體力不支,腳腫了起來,假肢穿不實,經過一道冰縫時,整條腿都陷入進去,好在嚮導抓住假肢,把他拉了出來,虛驚一場。一路磕磕絆絆,夏伯渝終於平安地回來了。到達大本營時,夏伯渝處於恍惚的狀態,直到夏登平喊了一聲,他才反應過來。
當年夏伯渝的教練洛則說,夏伯渝的榮譽殿堂就在8848米的地方。回想這次登頂,夏伯渝很平靜:“沒有什麼特殊的感覺,就好像我應該上來一樣。”
“有人說我征服了珠峰,我說,是珠峰接納了我。”
完成人生最重要的目標,夏伯渝又有了新的目標,他準備挑戰七大洲的最高峰。今年8月26日,夏伯渝登上了5642米的歐洲第一高峰厄爾布魯士峰,他對着鏡頭說:“我今年70歲,這是我挑戰7+2的第二座山峰,祝賀祖國七十週年華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