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感與磅秤
散文
我用磅秤量好每片酥餅麪皮的重量,包覆適當比例內餡,女媧捏人般將餅皮外形揉成固定形狀,彷彿我手中孕育出一塊塊新生。
這是西點老師對糕餅的要求:製做鳳梨酥時,必須要有精準的0.1風格,個性較閒散的我在烘焙過程,口頭禪常是:「憑感覺。」
小時我跟在外婆身邊見習廚藝,炒米粉若要口感Q彈,須先以熱水汆燙、快速撈起浸泡冷水。「燒水?欲偌燒?」「紅蔥頭欲囥偌濟?豆油咧?」外婆一律回答:「差不多都好啊。」「差不多」這三字讓人困惑,也給了我自由。
自家常用的油蔥酥是外婆親自栽種、切片油炸,家常料理如炒米粉、滷肉燥、油蔥粿均賴紅蔥頭提味,我常幫忙將紅蔥頭剝皮去膜,外婆再切片、用文火炸酥,當油麪滾動的浮沫漸稀,水份漸少的紅蔥頭色澤開始轉橙色時,要將爐火調大,逼出蔥酥內的油脂。我不清楚油溫多少才屬大火,那時老舊竈爐已改成新式廚具,外婆將瓦斯旋至小火標示處,指着爐上最外圈的藍紅火花:「火哪超過鼎底個外爿,親像日頭花(太陽花)個花葉,都是大火。」外婆邊說,急忙撈起由金橙色轉成黃褐的紅蔥酥,解釋炸過頭會「臭灰搭」;出爐的紅蔥酥攤平在盤上,以電扇快速降溫,保持口感酥脆,聽着老舊電扇咿─嘎轉動,間雜關火後、油鍋仍不時嗶剝的爆響,廚房滿是酥香。
我總能幸運地最先嚐味,嗅味覺的敏銳約莫是在外婆家胚胎的,也學到食材調味的添加極需仰賴經驗,外婆是識路老者,料理過程即使味道重了些,她總能在岔道或彎路快速思索出口,一個轉彎又回到了正道,配料的少許、一點、隨意於她是寫意畫,只要主菜定調後,一彎一捺隨心而變。
由於我對料理的一點天分,國三升學考試完,向來只會要我讀書的母親讓出了廚房的指揮權。她素來叨唸我沒數學頭腦,但炒米粉時蛋花打幾顆、胡椒添多少,都會徵求我對「量」的看法,那時常覺得家裡真正屬於我的地方是廚房,臥室書房只是個方形盒子。
出社會後我向烘焙老師學習糕餅,中式炒菜配方中的「適量、少許」全然不適用西式甜點,糖量幾克的微距,蛋量增減一、兩顆,麪粉少加十多克,常會定調糕點的成形與口感。有次製作鳳梨酥,內餡是金鑽或土鳳梨,必須添加的糖量就有所增減;奶油是否退冰,打出的麪皮酥度口感便會不同;以細砂或二砂調味,口感與色澤也不一;即使蛋量依照食譜添加,一次倒入或分量添加,也會影響麪皮製作過程是否會油水分離,糕點烘焙若不依食譜配方操作,食材最後極有可能在廚餘桶中暗泣;但中式料理時,調味品添加只需在合理範圍,成品多半不會失敗,只是風味有別,製做鳳梨酥時,分割重量常會有些差池,「拋棄直覺,請用磅秤代替你的手感,連0.1公克都得要求精準。」老師看到我的半成品長寬各異,嚴格強調產品的內餡及外皮規格必須一致,烘烤的時間才能一樣,外形標準化之後,品評味道才能客觀公平地比較內餡甜度與外皮配合的適恰與否。老師對糕點的要求已非寫意畫,而是人體素描般要求比例的精準。
「老師,總共要烤幾分鐘?」烘焙過程沒有文火與大火,而是上下火溫度必須精準,幾分鐘後得調頭再烤。以前外婆教導油炸紅蔥頭一經上色時便要關火,否則會焦苦,我們的眼就是溫度計;而烤箱的紅色燈管熱熱亮亮,透過烤箱玻璃門,能看到每塊方正的鳳梨酥外皮烘烤得酥亮金黃,奶香陣陣竄入鼻中,金色外皮融入奶油蛋液的鵝黃橙亮,空氣中飄着酸甜的鳳梨清香,酥皮正微微膨脹着,「表皮一上色立刻關上火,上色太深,口感會太硬,餅皮會裂。」這就是老師要求的0.1精神。
婚後必須經常接觸中西式料理,漸漸地領悟到烘焙老師對西點的嚴謹和外婆做菜時常說的「差不多」並不違背,外婆說調味料適量添加,她的手,約莫有臺時間與經驗歷練後、內化而成的無形磅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