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作為一朵花的可能性——蔣勳

我最早受到的影響,是母親的菜園。菜園裡一年四季有各種的花,而且都會招來蝴蝶,小時候住在大龍峒,是臺北市中心的位置,那時家家戶戶的圍牆都是扶桑花,後來改成竹籬笆,近代才變成水泥磚牆。我忽然發現,我們不一定在進步,也許我們在退步。如果今天在臺北市,還能夠擁有扶桑花的圍籬,我想是非常奢侈的事情,有的家裡是扶桑花,有的家裡的是七里香,它提供你香味和色彩,我現在回憶起來,那是一個很幸福的童年。

夏末秋初的紫薇落花。 圖/蔣勳提供

有土地,就能是一座花園

我在新北市的住所,是在公寓裡,陽臺很小,大概只有幾個小盆栽,種了七里香、薄荷、迷迭香、巴參、紫蘇,我常常覺得很對不起它們,因爲空間非常狹窄,盆裡的土壤太少,我必須常常要注意到怎麼樣澆水,不要讓它乾枯。

生活在池上時,我沒有這個擔憂。它這麼廣大,植物幾乎可以靠着雨水,生長得非常好,我也意識到真正好的花園,或說所謂好的植物空間,其實是要跟自然在一起的。整個池上就是一個農村,家家戶戶都有植物,我並不把它狹義地定義爲花園,它可能是絲瓜,絲瓜會開花,可能是南瓜,南瓜也會開花,茄子也會開出非常漂亮的紫色花,還有洛神,我們一般看到的洛神其實是假果,在假果之前,它開的花非常像木槿,槿科的植物非常漂亮,我並不把花園跟菜園分割開來看。

我覺得可惜的是,現在很多都市大樓或豪宅擁有很多空間,卻沒有意識到其實可以多保留一點土地和草地。有土地,它就能是一座花園。

找回跟植物對話的可能

我在臉書上看到一位專家,他實地測量夏季柏油路上的溫度、樹陰底下水泥地的溫度,以及樹陰底下的草地的溫度,後者竟然只有24度,把我嚇一跳。我們今天一直在叫熱,整個地球的熱,其實是人類已經不給自然的土地呼吸的可能。我們不斷鋪柏油,不斷鋪水泥,是不是有必要?

我在阿姆斯特丹發現當地政府有計劃地把一些土地,用很少的費用租賃給附近居民,可以種蔬菜,水果、萵苣,也可以種花,我的臺灣朋友租了一塊小土地,每天最快樂的事,就是在上班餘暇跑去灌溉、澆水,去看顧他的植物。那些植物是他的,其實也是阿姆斯特丹所有市民的。那是對自然環境真正的一種愛,我們能不能把這個東西再找回來?

這不是一個狹義的花園的問題,而是人怎麼樣跟自然依存,找回跟植物對話的可能。這也不是臺灣的問題,是全世界的問題——我們是不是一定要跟自然相對立?自然是地球長久以來最重要的文明,可是人類爲了短視的利益,一直砍樹,一直去除植物,一直覆蓋土地。

我的都市陽臺是不得已,實在太小,可是我還是很珍惜,我甚至會摘一兩片左手香放在茶杯裡,享受那個氣味。那是我心靈的寄託。我不得已、不能回去池上的時候,它至少在某一段時間安慰了我,它告訴我季節,告訴我空氣的溼度,告訴我陽光,你會發現左手香一定向着陽光,日出的方向它都知道的,它們其實是我最好的朋友,告訴我說應該出去走走,曬曬太陽,我的身體也需要陽光,需要水,需要很好的空氣。

花園是共有的精神財富

我在東海大學的時候,在院子種了很多茉莉,泡茶時會隨手把一朵茉莉放到茶杯裡,這種快樂在生活裡,其實可以儘量地找回來,而且並不費力。我還種了五株的杏花、兩缸荷花、一株老教授留給我四十年的老含笑,一年四季我的院子都是花。我在房間會聽到路過的遊客說「啊,這個鮮花好美」,我就很快樂。那花不一定是你的,而是你爲這個世界留給大家共享的東西。

花園有一點像王爾德的小說——如果是一個自私的巨人,他的花園其實沒有意義,它必須是個大家可以共享、孩子在裡面奔跑的地方,才叫做花園,它是一個精神上的、人類共有的財富。

如果我們遠離了自然,其實我們也就讓自己的生命慢慢枯乾,我相信現在都會裡很多的不健康,包括我自己身體的不健康,是因爲離自然太遠了。

我們可以去觀察一朵花,去感覺這朵花從一顆種籽,慢慢打開、綻放的過程,以及哪一個部分是跟太陽有關的,哪一部分跟水有關,你去感覺一朵花以後,花如果放到花瓶裡成爲美麗的東西,是因爲你對它關心了,你去感覺了它成長、存在的過程。在我所接觸自然療法的經驗裡,我身體像是在找回自己作爲一朵花的可能性,一片一片,一瓣一瓣,慢慢打開來。

如果沒有很好的陽光、雨水、風,一朵花是沒有辦法打開的。只要你愛花,你大概會發現每朵花都是因爲在最好的陽光雨水裡,把自己最美的部分綻放給世界,人其實也是一樣,如何找到自己存在真正的意義跟價值,每個人都可以是一朵花。

【池上的四季氣味】

欒樹的黃花是秋天的顏色。 圖/蔣勳提供

春天的氣味是苦楝,它是淡淡的粉紫色,視覺上不明顯,可是一走過去,我就立刻知道說,這邊有一棵苦楝;夏天到了,豔麗的紫薇盛開,還有紫蘆莉和莿桐,夏季的花的顏色是比較強烈的;秋天開始進入褐黃色,像人生。我媽媽以前講,她很喜歡秋香色,當綠色沒有完全退盡,可是黃色慢慢要出來了,介於綠和黃之間的顏色,就叫秋香。秋天對母親而言是一種色彩,也是一種氣味;冬天慢慢就進入白,我看過臺灣最美的梅花是在鹿野延平鄉的鸞山,可那不是爲了花才種的,而是因爲當時梅子的價格高,布農族種了整片的梅子,後來價格暴落,那片山林被遺棄了。2021年疫情時我住在縱谷,無意走進那片山林,我真的嚇壞了,滿山遍野的梅花。在被遺棄以後,植物的生命力依然那麼強烈。我後來畫了好幾張梅花,都是在重複記憶那一次的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