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的孩子拖垮健保?以色列極端正統猶太教的「防疫不理」之亂

30日,在全國封鎖令下,以色列警方逮捕耶路撒冷百倍之地(Mea Shearim)內的哈雷迪示威者。 圖/美聯社

「少納稅、不當兵、不配合隔離...卻佔走了加護病房50%的牀位?」全球第一個因防疫而「全面鎖國」的國家——以色列——目前累積已知5,591人感染。儘管超前部署,以色列本地疫情卻不斷增溫,包括醫界、防疫專家與媒體深入的調查報導,都將「防疫破口」的矛頭指向素來爭議、且與現代社會格格不入的「極端正統猶太教徒」。

這羣保守復古的傳統守舊派,過去一個月完全無視政府的防疫指示,除了陽奉陰違繼續舉行大型宗教集會,甚至更襲擊檢疫醫療團。但醫界卻向以色列《12臺》表示,這批不配合防疫的保守教派,目前正爆發嚴重的羣聚感染,甚至以色列各大型醫院「50%以上的住院牀位」,都忙着收治這批只顧信神不理防疫的高風險病患。

儘管部分意見主張,以色列媒體所曝光的「50%牀位比」根本不是官方數據,針對特定信仰族羣的口誅筆伐,也有違反醫事倫理、甚至「族羣歧視」之嫌;但憤怒的主流輿論與媒體報導,卻陸續曝光了哈雷迪不配合防疫的前線實態,並強調類似的狀況早已不是第一次,「以色列的猶太社會,早已因哈雷迪的守舊傲慢,一而再再而三地遭遇國家危機!」

30日,在街上執行封鎖巡邏的警方與哈雷迪青年。 圖/路透社

▌哈雷迪:守着古老信樣的「社會邊緣人」?

「極端正統猶太教」又被稱爲「哈雷迪」(Haredi),他們是猶太信仰中最爲保守、極端復古的傳統派分支。其認爲自己的信仰直接繼承於先知摩西,全力守護着對「猶太教原教旨主義」的堅持。

在目前的以色列,哈雷迪約佔全國人口的10%。但因社羣傳統鼓勵繁衍多產(生育率是以色列猶太人平均的300%),族羣總數正高速擴張中。然而哈雷迪的守舊價值觀,卻與主流的現代社會不斷髮生衝突,像是:拒絕學習現代科學、拒絕接受國家徵召當兵、拒絕從事現代經濟生產、拒絕放寬男尊女卑與家庭計劃的觀念。

因此爲了避免「不純潔俗世」的污染,哈雷迪大多自成社羣;再加上哈雷迪教育方針中,男性從小就需要潛心鑽研猶太教經典——《妥拉》(Torah)——因此哈雷迪青年難以具備現代勞動市場所需技能;即便有工作,也多是從事薪水較低且收入不穩定的兼職工作,更少與社會深交往來。

然而哈雷迪堅守信仰的「恬淡度日」,在這波席捲世界的病毒危機中,卻顯得極爲不合時宜、甚至拖住了防疫腳步。根據《以色列時報》報導,目前在以色列的兩大疫情熱點——耶路撒冷與特拉維夫——都是以哈雷迪社區的羣聚傳染爲大宗。之中,像是特拉維夫東郊、哈雷迪社區羣聚的貝內貝拉克市(Bnei Brak),更被視爲以色列境內的一級疫區,新增病例的速率更較全國平均高出4倍以上。

哈雷迪信徒在3月10日的普珥節狂歡中,喝醉躺在地上。 圖/法新社

爲了對抗新型冠狀病毒的瘟疫侵襲,以色列政府9日晚間宣佈重大的鎖國對策。自3月12日起,以色列將對無差別對「海外入境者」強制實行14天的防疫隔離;圖爲10日,以色列開始執行「全面鎖國」政策同時,哈雷迪信徒在貝內貝拉克市(Bnei Brak)街頭上慶祝普珥節。 圖/美聯社

▌引爆點:媒體報導的「病牀比例」

「我們正在貝內貝拉克,重演義大利的悲劇。」

在以色列《12臺》3月29日的新聞專訪中,一名在大型醫院任職的前線醫悲憤地對新聞投訴:「幾乎每一個受檢測的哈雷迪教徒,都呈病毒陽性——每測必中,感染率幾乎百分之百,有些狀況根本是整個家族全部感染...以色列衛生部不能再逃避了!防疫必須針對哈雷迪社羣,一定得對他們全面排查,如果繼續放任感染...不出幾周,醫療能量必將被『這羣人』給癱瘓。」

前線醫護強調,目前以色列的狀況雖然還在控制當中,但社區感染的威脅卻是日益增加——其中最令人擔憂的,即是各大醫院的收治能量——但像是以色列境內最大、最先進的「示巴醫療中心」(Sheba Medical Center) ,目前院內60%的重症病牀與50%的一般病牀,卻全都給「那些感染武漢肺炎的哈雷迪」給佔滿。

在週末的新聞專訪中,以色列《12臺》與《13臺》不約而同地對哈雷迪社羣的交叉感染,發出嚴厲警吿——報導綜觀以色列國內的多所「疫情指定收治醫院」,各院狀況皆顯示:「超過一半的武漢肺炎感染者」,都來自哈雷迪社羣。

但同一時間,各地仍陸續傳來「哈雷迪社羣不配合防疫」、「哈雷迪社羣堅持爲瘟疫死難者舉辦大規模喪禮」的誇張新聞,因此相關報導也激發了以色列主流輿論與新聞圈的強力譴責,痛罵這羣「食古不化的宗教狂熱份子」只會拖垮以色列的醫療資源。

30日,哈雷迪信徒驅趕執行封鎖政策的警察。 圖/路透社

以色列警方關閉猶太教堂並試圖逮捕哈雷迪信徒。 圖/法新社

▌活在自己的世界:病毒爲何找上哈雷迪?

根據以色列《國土報》的說法,在以色列政府於3月17日晚間宣佈「全國進入『防疫緊急狀態』」後,各地紛紛禁止大型集會、嚴守人與人之間的社交距離。各種宗教活動與婚喪喜慶,也因此延期、取消或禁止觀禮——但相關防疫政策,卻遭到哈雷迪社羣有意或無意的「全然無視」。

相關原因,基本上有兩種說法:

(一)哈雷迪活在「自己的世界」:社羣長老恪守的原教旨主義,嚴格限制年輕一輩的「科技接觸」,除了禁止看電視、禁止接觸俗世新聞外,就連社區內使用的手機,都還得經過「宗教認證」拔除所有社交與網路功能,以避免年輕一代在學經修行的過程中,遭現代社會污染——但在瘟疫當頭的國難時刻,哈雷迪這種「不知秦漢」的生活方式,卻根本無法感知到環境崩潰的危機感,進而衍生出對政府防疫政策的不信任情緒與陰謀論。

(二)哈雷迪的宗教領袖「刻意不遵守」世俗政府的防疫行動:防疫政策不僅要求哈雷迪社羣暫停一切婚喪喜慶,定期禮拜、經學院課程也必須全面中止。但由於目前正逢「逾越節」(紀念上帝降下瘟疫,屠殺埃及所有頭胎生物,併成功逼迫法老同意讓摩西帶領猶太人出埃及)前夕,各種信仰準備不僅照常繼續,各地的哈雷迪經學院甚至出現陽奉陰違、秘密開課的狀況,這也讓哈雷迪之間的羣聚感染根本防不勝防。

像是《國土報》就在貝內貝拉克,發現了哈雷迪社羣對以色列政府的「惡性欺瞞」。其會所外的文宣公文以官方語言希伯來文寫着:「防疫優先,暫停開放」;但附註小字卻以慣用的意第緒語補充:「...無論如何,會所照常開放,歡迎大家上來禱吿學經。」

以色列警方關閉百倍之地的猶太教堂前,驅趕裡面的哈雷迪信徒。 圖/路透社

▌防疫戰族羣?歧視感染者?

「太扯了!超過50%的以色列新型冠狀病毒『住院者』,竟然都是哈雷迪教徒。這些人無視社交距離原則,還以猶太經書《妥拉》的指示能讓他們保平安?回到現實吧,真正讓他們免於一死的,就是以色列納稅人支持的全民健保,以及全國稀缺、還不得不給他們用的人工呼吸器。」面對前線醫護的抱怨,以色列《i24新聞臺》的國際主播李維(Eylon Levy),也忍不住出言痛罵。

李維表示,自己在發言之後,確實收到了許多網友的「批評指教」,甚至攻擊他的說法是一竿子打翻一船人,甚至是「歧視猶太同胞」。

「我很生氣,但我必需講清楚:沒有,在瘟疫之前沒有人一定該死;沒錯,哈雷迪也你我一樣有權接受健保的保障;沒有,我相信住院的重症患者大部分都遵守了防疫指示,沒人存心想讓自己染疫;但沒錯...絕大部分的哈雷迪拉比,根本就不把防疫命令當一回事。」李維說:

「而我必須再三強調的是...我真的很氣——因爲不管是誰,在這個時代,竟然還得因爲『中世紀的荒謬迷信』而死?這太離譜,太冤枉了!」

然而在李維的憤怒意見外,也有人認爲哈雷迪社羣的高感染率,另一方面也可能與該族羣普遍偏低的經濟地位有關。因爲在文化封閉與經濟資源有限的狀態下,哈雷迪社區往往人口稠密、家族密切,若沒有強而有力的政府介入,根本不可能配合防疫、實施有效的隔離社交距離。

31日,以色列警察在耶路撒冷的哈雷迪社區執行封鎖手段。 圖/法新社

▌貝內巴拉克的千人喪禮

哈雷迪的不配合防疫,主要集中在「高階長老」的不配合態度;但政府執法單位的消極、甚至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對於哈雷迪的疫情擴散,卻也難辭其咎。

像是在《12臺》與《13臺》的報導發出同時,熱點疫區貝內貝拉克的哈雷迪社羣,週日仍號召了近千人上街,爲長老拉比的喪禮送行——儘管以色列政府嚴格規定:防疫期間,喪禮最多20人蔘加,並得維持2公尺以上的社交距離——但喪事現場根本沒人遵守,奉命趕來的警察部隊,亦是袖手旁觀,完全無意阻止送葬人龍的前進。

以色列警方事後表示,由於現場人太多,如果貿然勸阻或驅離的話,現場上千人很可能會四竄逃跑、甚至激怒更多哈雷迪上街抗議,「要是有帶原者的話...這反而是增加病毒的接觸範圍,甚至對警方安全造成威脅。」因此警察才決定以柔性勸導的方式,「靜待人羣自行散去。」

警方的消極態度,被主流輿論斥爲「強辯歪理」;但相對的,哈雷迪的宗教長老——埃森斯坦(Nachum Eisenstein)——卻反過來痛罵以色列媒體:「假新聞!就只會造謠抹黑,撕裂猶太民族的團結心!」

「誰說哈雷迪沒有配合防疫?我們一切很守規矩啊,不然鎮暴警察早就驅散人羣了。」埃森斯坦說:「媒體幹嘛針對哈雷迪?我們都配合防疫啊,你們爲什麼不去抓那些跑去海灘的比基尼?不要爲了抹黑而抹黑,作新聞的不要太缺德喔。」

在關閉百倍之地的哈雷迪猶太教堂之後,警察開始逮捕信徒。 圖/法新社

在關閉百倍之地的哈雷迪猶太教堂之後,警察開始逮捕信徒。 圖/美聯社

圖爲30日,警察逮捕在百倍之地街上示威的哈雷迪信徒。 圖/法新社

▌不是不配合,只是反應比社會防疫慢10天

「哪有什麼推廣防疫,長老們根本什麼都沒有通知...是大家看到越來越多人死掉,纔開始感覺大事不妙的。」一名貝內貝拉克的年輕哈雷迪,私下向《國土報》表示:就算全國進入了緊急狀態,貝市的哈雷迪也根本沒在管——直到上個星期市長魯賓斯坦(Avraham Rubinstein)的太太與家人爆發集體感染後,慌慌張張的市長才終於在全國封鎖的10天后,開始告知各路長老「準備防疫」。

一般的哈雷迪學生也就算了,爲何以色列政府好說歹說,哈雷迪的宗教領袖們都不願配合防疫呢?相關意見認爲,這一方面確實於哈雷迪的復古文化傳統有關;但另一方面,則是哈雷迪與以色列社會嚴重對立,除了在信仰文化上的不一致,在教育制度、社福支援、繳稅、以及兵役問題上,雙方都因長年的政策對抗,彼此極其嚴重地互不信任。

雙方最嚴重的對抗,主要以近10年來的「兵役問題」爲糾纏點。在以色列建國初期,人口數量少、且有信仰戒律問題的哈雷迪,可因宗教理由豁免服役。但隨着以色列人口結構的改變,哈雷迪的族羣已超過全國人口的10%,民間對於免役不公的質疑日益激烈,因此在考慮兵員需求、國防政策與社會公平原則之後,以色列政府纔在2014年通過修法,開始徵召哈雷迪青年從軍。

然而相關政策卻引起極度激烈的哈雷迪抗爭。因爲哈雷迪青年男性,必須全心全力投入信仰研修、潛心爲宗教服務。但適齡從軍的義務役政策,不僅打亂了修行節奏,更強迫哈雷迪男子與現代社會接觸「入世服役」。宗教長老也極端反對以色列軍隊的世俗化,以及男女混合服役的「混雜不潔」,甚至痛罵這種軍隊根本無法代表真正的猶太人、是不純潔的敗德之軍。

圖爲26日,哈雷迪信徒從耶路撒冷的殯儀館中,推出染病死者的屍體。 圖/歐新社

▌政治敏感時刻,是誰姑息縱容?

與此同時,以色列的主流輿論——特別是世俗派的民族主義者——也開始對於哈雷迪「不事生產」的信仰態度感到極度不滿。相關立場認爲,哈雷迪雖然自稱瞧不起俗世、不食人間煙火,但實際上卻拼了命的繁衍後代,如果不是以色列社會補助低收入戶,遊離主流的哈雷迪根本無法生存。因此許多針對性的意見、甚至是歧視,也多認爲哈雷迪只是「歷史豢養的蠹蟲」。

比較微妙的是,哈雷迪雖然消極於現代經濟與社會交流:但在政治參與上,卻有高度的策略影響力。像是沙斯黨(Shas) 等哈雷迪政黨,就積極透過以色列小黨政治的國會生態而得利,是內閣組閣的關鍵「造王者」。

像是權傾一時,但目前深陷貪腐官司的以色列總理納坦雅胡(Bibi Netanyahu),就長期積極於拉攏哈雷迪派系。諷刺的是,在哈雷迪爭議在基層鬧大的同時,理應負責的兩大部門首長——內政部長德里(Aryeh Deri)與衛生部長利茲曼(Yaakov Litzman;更新:他在本文發出後的4月1日晚間確診)——卻都是哈雷迪出身的政黨領袖。加上當前以色列正陷入選後組閣僵局,因此對強硬派哈雷迪的虛應故事,以色列政府的尷尬閃躲也就不難理解。

一向對於納坦雅胡抱持反對態度的《國土報》強調:納坦雅胡、德里與利茲曼,早從一開始就知道哈雷迪強硬派的不配合態度,但爲了避免誘發社會歧視而觸怒長老,政府方面才一直逃避應對。直到前線醫護與社會風向再也受不了後,以色列政府才馬上轉變態度,並於《12臺》報導過後的30、31日,派出大批軍警「強行關閉耶路撒冷的哈雷迪會所」,甚至不惜與反抗的少部分強硬派哈雷迪爆發街頭衝突,藉以高調向全國宣示「政府的防疫決心」。

目前,瘟疫鋒頭上的以色列政府,正準備在4月8日「逾越節」前先頒佈更爲嚴格的「全國封城令」,但是否要全面取消、甚至「取締」逾越節的宗教儀式?在神與人面前感到爲難的以色列,依舊莫衷一是。

31日,一名哈雷迪信徒走在耶路撒冷空蕩的街上。 圖/法新社

文/張鎮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