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輩子是西北人
散文
2021年的「十一黃金週」,是我在大陸的初體驗。過去的每年此時,我在東吳大學都有教學任務,如今東吳的工作已經結束,九月起到海峽對岸,供職於上海杉達學院。環境變了,心境也換了。
我喜歡遊歷四方,體驗各地風情,遍嘗各地美食。然而新冠疫情仍未完全退散,出行或有變數,黃金週期間的交通住宿和景點人潮也是個考慮。我逆向操作,不扎堆出遊,選擇留滬休息,想出門透透氣,就搭公車地鐵,甚至徒步遠行,避開上海的網紅景點。我到川沙古鎮,去三甲港的東海之濱,在市區的街道里弄,頂着驕陽烈日隨興走走。迷路走彎道,就當鍛鍊腿力,去認識一個未曾謀面的上海。餓了渴了,那就碰到什麼是什麼,吃喝隨緣。
我透過社交媒體寫日記,用微博紀錄自己的滬上假期。有個西安的粉絲建議,不妨也在大衆點評網分享,給興趣相近的朋友參考。我早些時候才申請了大衆點評網的帳號,一直都沒怎麼用,差點忘了我也是個註冊用戶。系統隨機給的用戶名複雜難記,何不趁機換個容易上口的暱稱,用來代表另一個自己?我才低頭垂眼,馬上就有了線索。我熱愛西北,嚮往陝西甘肅的風土人情,嗜吃陝甘二省的小吃點心,何不改叫「上輩子是西北人」?我拍拍腦袋,就此定案。
人如果有上輩子,我上輩子真有可能是西北人。我在微博上分享相關的文字圖片,常有朋友留言評論,問我這個臺灣人的祖籍是陝西還是甘肅,否則怎麼會對大西北有如此的情懷?我說都不是,並調侃答道,大概上輩子是西北人吧!家父家母不是1949年才跨海來臺的「外省人」,而是紮根更深、定居更久的閩南「本省人」。我們的祖籍是福建漳州一帶,清朝晚期橫渡海峽,落戶臺灣,至今已有百餘年。然而奇妙的是,我的身體裡似乎隱藏着西北的基因,流淌着西北的血液。
1992年的初夏,我生平第一次踏上神州大陸,西安就是我的頭號目的地。當時的西安外表寂靜質樸,深處卻又隱約散發出漢唐盛世的輝煌。後來西安我一去再去,次數多到數不清,卻也未曾厭倦。除了西安,關中多地我也走過。2020年1月下旬,我正計劃前往寶雞隴縣過大年,打算到那裡多待些時日,體驗一下西北農村的新春習俗,在溝壑縱橫的黃土高原上跑村走鎮,追趕着原汁原味的社火。孰料疫情突發,只得緊急取消,原路折返。
打算去隴縣的那一趟,原先考慮的目的地其實是西安郊區的藍田。藍田在終南山麓,離西安說近不近,遠離了大都市的塵囂,自得一片幽靜之天地,說遠也不遠,有方便的公車往返,想要享受繁華,上車刷卡掃碼即到。藍田有王維《終南別業》的「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有李商隱《錦瑟》的「藍田日暖玉生煙」,還有陳忠實《白鹿原》兩家三代的矛盾糾葛與恩怨情仇。微博的另一位熱心粉絲還幫忙聯繫西安的親友,打算安排我住唐「大興湯院」遺址所在的湯峪鎮。
關中雖是重中之重,陝北和陝南也讓我爲之嚮往。陝北的延安、安塞、榆林、米脂、綏德、佳縣,陝南的漢中、勉縣、城固,都不是熱門的旅遊景點,卻不知怎麼地,讓我這個臺灣人醉心着迷,烙下了我探幽訪古、向歷史致敬的腳印。
河西走廊我走了兩回,第一回跟團遊,來去匆匆,只能走馬觀花,第二回個人遊,從容悠閒,方得近看細品。記錄片《河西走廊》反覆看了幾遍,千年歷史,茫茫鉤沉,每每讓我動容,雅尼作曲的主題音樂響起,總能令我潸然淚目。從金城蘭州起一路往西,沿路的武威、張掖、酒泉、嘉峪關、敦煌、陽關、玉門關,彷彿個個都是我的前世家人,人人都是相見恨晚的知己好友。
2019年的整個暑假,我人在大陸四處旅行,雖熱得汗如雨下,卻也不改吾志,快活愜意。八月中旬,偶然在電視上看到大型記錄片《中國影像方誌》,那集介紹了甘肅禮縣,節目說禮縣是秦人、秦文化的發祥地,《詩經‧秦風‧蒹葭》的原型地就在那裡。
這個介紹太有魔力了,看得我目不轉睛,心跳加速。秦國,春秋五霸,戰國七雄,由小而大,由弱轉強,最後東進,兼併六國,統一天下,建立中國歷史上真正大一統的封建王朝。西方諸語言的中國「China」,據說即源自於「秦」。史詩級的歷史電視劇《大秦帝國》熱播,對秦國的崛起、蛻變、壯大有着細膩的描述,當時我追劇追得如癡如狂,怎能錯過禮縣這個秦的發祥地?
讓我振奮的不僅如此。《蒹葭》是我《詩經》裡最喜歡的一首詩,學生時代頭一回讀到「蒹葭蒼蒼,白露爲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我就幻想着詩中的場景:深秋霜降,蘆葦茂盛,在水濱搖曳,思慕之人遠在他方。我本以爲這只是模糊的描述,場景可以是黃河流域的任何一處,想不到經學者考證確有其地,就在禮縣。
我的西北心,飛揚起來了。
八月中旬種下的禮縣種子,在上海書展期間醞釀、發芽。我做完書展的專題講座,先到蘇州逗留數日,等天氣稍微涼快一點再出發。深秋的霜降我是等不到了,東吳大學九月初開學,我還得回臺灣上課。於是八月下旬的一個深夜,我坐動車臥鋪從蘇州出發,夕發朝至,隔天午前到了天水。
天水是隴東重鎮,是交通節點,要到禮縣通常得先經天水。我除了努力上網搜尋,也在自己的微博發文求教,正好有個禮縣的粉絲熱心相助,約略知道了相關的情況。禮縣縣城有條穿城河流,稱之爲燕子河,是西漢水的支流,而西漢水則是嘉陵江的支流,《蒹葭》描述的就是禮縣的燕子河。當地前幾年也種植過蘆葦,希望能夠些許還原詩裡的景緻,然而近幾年因爲氣候變化,燕子河的水量不斷減少,蘆葦很難成活,早就沒再種了。
得知禮縣的詩經河邊沒有蘆葦,《蒹葭》已經不再蒹葭了,此行大打折扣,究竟還有什麼意思?我彷徨了片刻,想到了「發思古之幽情」。一切有爲法,縱使都已灰飛煙滅,憑藉着想像,我也能夠打破時空,與古人神遊。去,當然去。
搭上從天水開往禮縣的大巴,到了禮縣再轉公車抵城區。日正當中,飯點已到,路上發現一家當地特色的麪館,進去點了一碗「臊子加豆腐棒棒面」。麪條勁道好吃,豆腐丁有股迷人的焦香味,臊子滷得入味,給得大方,隔壁桌的男娃,長着一副秦俑小兵的面容。禮縣給我的第一印象極好。
燕子河離棒棒麪館不遠,走路3、5分鐘便到。初見時淡然,河水流淌,波瀾不興,就是一條比較原生態的尋常小河。然而想到這就是《蒹葭》的場景,心頭不自覺一顫。找了個缺口走到河牀,在蔓生的雜草中穿梭,好不容易纔走到水邊,看着腳邊的河水既清又濁,望着河中的沙洲也是雜草叢生。時令未到,霜降不可得,不過蒹葭呢?蘆葦呢?真的消失了嗎?
才一個轉頭,咦,身旁麥黃色纖毛的禾草,雖然只有零星、低矮的幾株,不就是蘆葦嗎?我遲疑,確認,再確認,是的,沒錯。蘆葦並未完全消失,而是數量巨幅減少,個頭也嚴重縮水了。
我全身起了雞皮疙瘩。就是這條河,雖然河水不再豐沛。就是這個蘆葦,雖然蘆葦不復茫茫。我上輩子是西北人,是2500年前、上古漢語時代的秦人。我傍着潺潺的一彎淺水,倚着寥落的幾株蘆葦,穿着短袖短褲,吟誦起現代漢語版的《蒹葭》:蒹葭蒼蒼,白露爲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