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人淘金潮:東非的白子肢體貿易

在這個盜獵猖狂的地區,獵人此次的目標不是瀕臨滅絕的象羣,而是活生生的人。今年5月24日,Edna Cedrick 兩個白化症的雙胞胎遭到「淘金者」的獵殺追捕,其中一個慘遭斬首,成爲馬拉威今年18位白化症受難者之一。圖/美聯社 圖/美聯社

子夜的東非,獵人的步伐聲漸響。

在這個盜獵猖狂的地區,獵人此次的目標不是瀕臨滅絕的象羣,而是活生生的人。五個手持開山刀的獵人衝進了坦尚尼亞西北部的一個村莊。幾天後,一個被從家裡綁架的一歲大小男孩遭截去四肢的遺體,在荒郊野外被發現。

這起如同國家地理頻道草原紀錄片中屠戮場景的謀殺案,是東南非洲的白子(白化症患者)們,近年來必須面對的血色日常。白化症是由於體內黑色素缺乏,導致眼呈現紅色、毛髮、皮膚顏色呈現白色的一種基因異常疾病。對白化症患者的謀殺,在東非近年來是個十分嚴重的犯罪問題,聯合國甚至用「滅絕式的殺戮」,來形容他們的處境。

其中,坦尚尼亞是這類謀殺案件最盛行的地方。由於族羣基因特殊性使然,坦尚尼亞平均每1500人,就有一名白化症患者,比例遠高於南部非洲各國每15000人一名白化症患者的平均盛行率。這使該國有着全非洲最高密度,估計高達三萬餘名的白化症患者。數量之豐,成了以獵殺白子爲生財之道的非法之徒,他們殺人淘金的熱點。在坦尚尼亞,白化症患者遭到殺害並竊取肢體的犯罪案件數量,遠高於周邊鄰近的馬拉威、莫三比克或南非等地。

自2000年以來,坦尚尼亞已經有超過一百起登記有案的白子攻擊事件,其中有75名白子被謀殺死亡。但在這幅員遼闊、政府失能的國家裡,未登記的白子謀殺案,恐怕是這個數字得好幾倍。情勢的緊急,也讓聯合國人權事務高級專員公署(OHCHR)在2013年後多次對白化者患者在東南非洲的處境提出示警,也不斷地敦促各國政府採取更爲強硬的立法跟法治介入,來拯救遭受屠戮的白子。

白化症是由於體內黑色素缺乏,導致眼呈現紅色、毛髮、皮膚顏色呈現白色的一種基因異常疾病。 圖/路透社

▎ 爲什麼要殺害白子?

在東非,人們深信白子皮膚與骨肉混合傳統藥草一起熬煮的藥劑,在透過巫術的加持後,便可以成爲帶來幸運、權力與財富的魔藥。甚至有些人相信白子在被割下肢體或皮膚時慘叫得越淒厲,就越能大大增強藥材的魔力。這樣的坊間傳聞也使得獵人,有時會選擇不當場殺死白子,而是綁架後拘禁,再活生生地凌遲而後殺害。對於難以忍受折磨的白化症幼童,猶是如此。

他們像殘殺動物一般地殺害我們的同胞

坦尚尼亞烏凱雷豐(Ukerewe)島上白子庇護社區,以及馬拉威警察總監,皆不約而同的用這樣的比喻,來形容白化症患者處境的慘況。

痛苦的死亡,不人道的虐待,落後的文化與無知的信仰等等......體現在西方媒體筆下的,大多就是上述具有異國味道,帶點駭俗感的遠方故事。然而,一個社會現象的發生,背後絕對不是直覺式的反射想像可以理解的——白化症患者在坦尚尼亞處境日益艱困的理由,背後其實有一個更完整、必須爬梳拼湊的文化形成脈絡。

事實上,殺害白子以取得賦予魔性的肢體,以做爲祈求幸運、財富與權力有關的巫術的材料,這樣的習俗並非幾千幾百年以前就存在的;獨立之前的坦尚尼亞對白子身體並沒有如此具掠奪性的想像,這種殺戮的背後,其實與1990年代坦尚尼亞社會轉變有關。

對想要找尋具有強大魔力的祈福藥物的巫醫來說,傳統巫術裡所使用的動物或植物,已經無法滿足步入當代經濟活動的人們對於運氣更強烈的魔性需求。去哪裡找一個更有魔性的東西來施作巫術,就成了巫醫把眼光放到白子身上的原因。 圖/美聯社

▎ 從古早巫醫到現代器官販賣的產銷網絡

早在殖民時代,爲了方便管理廣大土地上的人民,英國殖民政府將人民大量迫遷集中一起。這一方面使得各地聚落的人口密度提高,一方面也讓更多人與巫醫之間的互動機會增加,巫術的實行也因爲社會活動的增加與日益多元,在常民生活裡變得興盛起來。如此一來,各地的巫醫的巫術做法與偏方謠言,有了更多傳播與融合的可能性。

時序來到1980年代末期,在世界銀行與國際貨幣組織推行的一連串經濟自由化改革下,坦尚尼亞歷經了從農業社會快速過渡到資本主義工業社會的發展進程。在那劇烈改變的時代,大量的人們或自願或被迫地放棄了傳統的生活方式,投入以賺取金錢交換生存所需爲導向的勞動市場裡。

在同一時間裡,非洲最大湖泊——維多利亞湖——的漁業資源與礦脈迅速被開發,促成了坦尚尼亞西北地區的捕漁業,以及個人式的手工採礦業(artisanal mining)的興起。漁業與礦業快速地成爲這個貧窮國家重要的產業支柱。

但是,挖礦與捕魚不僅是個非常煩悶的勞力工作,工作性質又具高度投機與風險,就像在賭博般時常需要仰賴運氣,而進入這種帶有「賭場資本主義」特色生產方式的人們,對於「運氣」的企求,想當然爾遠勝於以往。面對前方一片茫茫未知,在這傳統與現代過渡的節骨眼,坦尚尼亞人於是轉往傳統巫術那端望去,求助巫醫帶來一絲運氣。

在那劇烈改變的時代,大量的人們或自願或被迫地放棄了傳統的生活方式,投入以賺取金錢交換生存所需爲導向的勞動市場裡。圖爲坦尚尼亞的礦場工人。 圖/路透社

挖礦與捕魚不僅是個非常煩悶的勞力工作,工作性質又具高度投機與風險,就像在賭博般時常需要仰賴運氣。 圖/美聯社

對想要找尋具有強大魔力的祈福藥物的巫醫來說,傳統巫術裡所使用的動物或植物,已經無法滿足步入當代經濟活動的人們對於運氣更強烈的魔性需求。去哪裡找一個更有魔性的東西來施作巫術,就成了巫醫把眼光放到白子身上的原因。

長久以來,白子在東非部落裡即是不祥的預兆。在當地的斯瓦希里(Swahili)語中,白子(Zeruzeru)也同時具有鬼魂的意涵。負面的文化意義奪去了白子的生存價值——早期在「殺人淘金」還不興盛時,白子多半在出生後遭到族人遺棄,甚至直接被殺死。即使在殖民時代後這樣的習俗遭到禁止,白子仍然遭到部落裡的排擠,加上其本身極易罹患皮膚癌與眼部病變,健康與社會地位的雙重弱勢下,亦使其的社會連帶變得更爲脆弱。

對巫醫而言,僱用獵人殺害無人理睬的白子,在社會上是個風險很小但性價比非常吸引人的做法——白子這個「原物料」的稀缺,保障了魔藥的高價;而白子的身體在巫術媒介轉化的過程裡,成了昂貴的拜物教商品——這個社會不會因爲死了一個本就處在邊緣角落的白子,而引發軒然大波的。

這樣的做法,一開始也許只見於某幾個巫醫的小圈圈裡,卻因爲謠言擴散,以訛傳訛之間,席捲了坦尚尼亞各地,進一步滲透進社會其他角落,甚至跨過非洲各國長長不設防的邊界,傳到了蒲隆地、馬拉威、肯亞,甚至南非等地,最終發展成一個跨境綁架犯罪與器官販賣的產銷網絡。

長久以來,白子在東非部落裡即是不祥的預兆,這個社會不會因爲死了一個本就處在邊緣角落的白子,而引發軒然大波的。 圖/美聯社

▎誰是白子淘金最大需求者?

這股風潮下,會去相信白子的肢體可以帶來好運的人,早已不只是貧窮的普羅大衆。如今,當我們探問到底誰是白子巫術最大的需求者時,答案可能會曖昧地指向當地的政客——那些總是公開譴責殺害白子文化的人。

以坦尚尼亞爲例,自從民主化之後,對贏得選舉的「幸運」與「權力」的需要,也讓這些政治菁英跟興起於草根的白子迷信接了地氣。當地媒體便指出,2014年起區域內白化症患者頻繁地遭到謀殺,其原因可能與坦尚尼亞2015年10月舉行的大規模總統、國會與地方三合一選舉所致,大量的候選人對於傳統信仰的迷信,使得國家機器一方面積極的防治犯罪,一方面卻又無法在這超級選舉季裡遏止白子遭謀殺的數量攀升新高。

然而,並不是每個「巫醫」都認同用白子肢體祈福的方式,像是馬拉威中部岱札地區的傳統醫學協會主席就說:

目前,也有越來越多的傳統醫學執業者站出來,透過他們在當地部落的權威與聲望爲白子提供一層保護。

當然,這也是傳統醫學執業者自保的方式。在人道組織與教會系統指證歷歷巫醫與白子謀殺之間千絲萬縷關聯之際,傳統醫學執業者的角色變得很曖昧,也必須要在生存中做出切割——執行巫術的人是巫師(witchdoctor),而不是傳統醫學執業者(traditional healer)。在不斷遭受西方醫學與基督教的指控下,學這樣的切割成爲了傳統醫學極力建立自身正當性的論述。

在各界施壓下,坦尚尼亞也被迫展開更爲嚴格的執法來保護白子的人身安全。現今的坦尚尼亞,已經宣佈將人體入藥列爲犯罪行爲,並展開調查白子謀殺犯罪的相關執法。該政府同步在作的,還包括爲受威脅的白子幼童成立庇護所,以及推廣解除迷信的社會教育。

五歲的Baraka Cosmas與其他另外四名同樣遭受迫害的白化症孩童,經全球醫療救濟基金會(Global Medical Relief Fund)協助,前往美國接受治療。 圖/路透社

13歲的Mwigulu Magesa。 圖/路透社

在各界施壓下,坦尚尼亞也被迫展開更爲嚴格的執法來保護白子的人身安全。 圖/路透社

全球醫療救濟基金會(Global Medical Relief Fund)創辦人Elissa Montanti(中)陪着來自坦尚尼亞的Pendo Noni跟Kabula Nkarango。 圖/路透社

在機場,想到要回去坦尚尼亞的Kabula Nkarango,不禁淚流滿面。 圖/路透社

▎白子肢體貿易:穩定社會的定錨?

巫醫也好,傳統醫學,白子肢體貿易反映出的是一個層層龐大的產業鏈。你不難抓到獵人,但是很難直搗巫醫。

2006年至今,坦尚尼亞警方已經以涉嫌殺害白子的罪名,逮捕超過133個嫌犯,以及200多名巫醫。然而,真正審判有罪且被處以刑罰的卻是少數,其中多爲獵人,而非巫醫。這也讓聯合國與人道團體批評,坦尚尼亞政府在起訴謀殺犯的過程拖泥帶水,起訴不力。

一具完整的白子屍體,可以賣到七萬五千美金。在坦尚尼亞這類貧窮率高達65.6%,失業率高達11.7%的國家,收入之豐,永遠都吸引着甘冒殺頭生意的獵人投入。甚至在爲數不少的案例裡,把白子殺害的,正是他們貧窮的父母與族人。即便坦尚尼亞殺人犯會被處以絞刑,但國家經濟狀況之差,也很難透過降低經濟誘因的方式,來遏阻悲劇。

2014年開始,異常頻繁的謀殺也開始蔓延到隔壁的馬拉威。截至今日爲止,馬拉威也發生了高達70起以上的白子攻擊事件。光是今年六月之前,馬拉威已經有18名白化症患者死亡,部分的屍體被跨國販賣到坦尚尼亞。情況日益失控,馬拉威政府終於在四月發出一道異常緊急的命令:一旦發現有人試圖綁架或殺害白化症患者,警察有權且必須直接開槍阻止。馬拉威政府更在今年五月底,宣佈禁止鄰國巫醫跨境採購巫術所需材料的貿易。

坦尚尼亞的鄰國馬拉威,光是今年就已發生18起針對白化症孩童的謀殺案,圖中的Cassim Jaffalie(3歲),其父親爲了保護兒子的安危,決定辭去腳踏車計程車的營運工作。 圖/美聯社

馬拉威官方的作爲,其實是長久以來白化症患者在東南非洲極度困難的生存處境裡,一個遲來的介入。然而,公權力的力量能夠解決這根植於傳統文化習俗裡的問題嗎?答案並不樂觀。

但可以肯定的,白子謀殺的社會問題絕非單純少部分人爲了追求利益不擇手段下的結果,也不該歸因於落後的文化與習俗這類帶有偏見的無知想像;我們應該從更爲巨觀的,長期政府失能與經濟自由化下一個被強拉轉型的社會所產生的後果來檢視之。

殺人淘金的興起,其實反映了坦尚尼亞人在傳統與西方價值體系兩者並存且衝突的社會進程裡,面對新的生存壓力的而產生的焦慮。身處其中的人們,因爲想像力的侷限性,使得他們只能透過原生既有的傳統與信仰中的傳說,來找尋焦慮的解決方式。透過將實體物體賦予神秘或超自然性質,用以寄託超現實意義的拜物教,白子肢體的崇拜表面上是渴求其帶來的趨吉避凶,實則是人們在動盪不安的時代裡,追求社會關係的穩定,找回自己宇宙觀裡的秩序感,重建人我與人神之間的關係的一種定錨。

殺人淘金的興起,其實反映了坦尚尼亞人在傳統與西方價值體系兩者並存且衝突的社會進程裡,面對新的生存壓力的而產生的焦慮。 圖/美聯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