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電影史十佳之一,有這一部

賽人

類型片,是精明的電影商人和勤勉的電影藝術家與觀衆達成了共謀。

這點,在美國是最早形成了餵食與反噬所構成的利益鏈。只是其它國家,爭相效仿者並不多。也可說,更多的區域對文化輸出這件事情,既不能,也不爲。

東亞國家素來有緊追猛趕的拼勁,單說日本,它的倫理劇和打鬥戲,都從好萊塢那兒取經不少。

但在二戰之後,也就是日本電影的黃金時代到來之時,他們的戰爭創傷卻反彈出一種奇妙的文化自信。他們相信,只有用他們自己的方法,才能講述他們自己的歷史。

類型片仍有,如喜劇片、恐怖片、異色片、任俠片和劍戟片比戰前明顯蓬勃了。絕大多數,還是日本自身的文化習性在發作。這也造成,日本電影在東亞和東南亞地區,因文化母題的接壤,也曾一度被廣泛接納,但推至更廣闊的區域,則舉步維艱,並只能到此爲止了。

日本的,或者說是日本化的類型電影,最受東亞其它國家關注的還是劍戟片。僅以香港舉例,徐克就極推崇《七武士》,《智取威虎山》中第一段剿匪段落就直接從黑澤明那兒取經。

《七武士》(1954)

王家衛的《東邪西毒》裡盲劍客臨別之時,言及世界上最好的聲音,就是從血管裡噴射出來的響動。明顯是從三隅研次的《帶子雄郎》系列中挪用過來。杜琪峰(也包括楊德昌)最喜歡的劍戟片是《切腹》。但是香港的武俠電影無論從視聽構成,還是立意趨向,都與日本的劍戟片,不客氣地說,有着雲泥之別。

我們是在爲一個概念去犧牲,而他們是爲破壞一個概念而殞命。中國所有的武俠電影,不是愚忠、瞎浪漫、就是各種形式的耀武揚威。並非常工具化地繞着除暴安良打轉,爲誰除暴就成了一個問題,不是招安,就是淪爲權力運動的炮灰。

《切腹》(1962)

如日本劍戟片最重要的編劇,也是日本最好的編劇橋本忍所言。他們首先要解決武士或浪人的吃飯問題,然後纔去關心他們的「手中無劍,心中亦無劍」的終極命題。

而我們,這兩個問題都沒有真正地解決掉。

稍與劍戟片能接壤的中國製作,我只在《劍雨》和《武俠》裡看到一點,但最終的成色還沒有達到那麼可觀,尤其是《武俠》,噱頭壓過了想頭。

《武俠》(2011)

日本劍戟片自然受美國西部片的影響,這在黑澤明的身上,表現得尤爲突出,但黑澤明的電影也反哺了西部片。這兩大我最鍾愛的類型片,都強調力量之於存在的重要性,又高度承認力量的噴發會將人帶回至尚未開化的矇昧期。西部片熱衷講述野蠻是文明的前奏,劍戟片樂於探討暴力的無用,將人的荒謬性與制度的機械化進行掛鉤。

這兩大類型片都裹藏着各自國族的隱秘,我更想說的是,西部片是時間大於空間的,所以在西部拓荒結束之後,西部片仍以換皮不換心的姿態出現在我們的視野裡。不說《午夜牛郎》、《老無所依》這種變相的西部片。

《午夜牛郎》(1969)

老牌牛仔克林特·伊斯特伍德執導的影片,幾乎都是在爲西部精神的沒落而大唱輓歌。劍戟片是空間大於時間的,基本所有的劍戟片都指向了明治維新前的江戶時代,也就是借武士階層的謝幕,來表明日本這個資源奇缺,人口衆多的島國開始有了天翻地覆的變革。

武士作爲守舊勢力,並不願退出歷史舞臺。越如此,也就越能體現個體意志被時代車輪碾壓時的那一點點碎骨。

昭和時代,既有像內田吐夢、黑澤明、小林正樹、岡本喜八、五社英雄這樣的劍戟片大家,也有像三隅研次、石井輝男、藤田敏八、池廣一夫,以及深作欣二這樣更具市井趣味的商業大導。

也有筱田正浩、降旗康男這樣的文藝片導演,電影巨匠溝口健二也涉獵過此類型片,即《元祿忠臣藏》。

《元祿忠臣藏》(1941)

到了平成時期,市川昆、大島渚、後起之秀北野武、三池崇史都有了他們各自的刀光劍影,也包括是枝裕和,但已輝煌不再。這一次,輪到了日本最富盛名的國民導演山田洋次。

2003,根據藤澤周平的小說改編的《黃昏清兵衛》,橫掃了日本當年所有的重要電影獎項。

有人甚至認爲,這部光線不足的影片會給劍戟片,重新帶來光明。顯然,言之過早。

《黃昏清兵衛》(2002)

很多人好奇,擅長拍家庭劇和無用之人的山田洋次,第一次執導時代劇,就選擇了剛性吃重的劍戟片。容我揣度的話,山田洋次在跟野村芳太郎學藝時,是曾對自己不能宏觀大氣的從社會學的角度概括人生,而一度迷惘過,但他很快找到了自己的用武之地。在他正式拍攝庶民劇之前,曾和橋本忍合作過《霧之旗》,那是部在視聽上相當有建樹的影片。他還和橋本忍聯合編劇過《砂器》。

《砂器》(1974)

我想,橋本忍這位劍戟片最重要的聖手,多少會給一派溫良的山田君傳輸些什麼。在爲山田洋次帶來持久性聲名的《寅次郎的故事》,頻頻會出現一個室外高人,不出手則已,一出手便能命中。

懷此絕學的出塵之流不是劍客,而是畫家或匠人。但山田洋次的寫法,完全是中國最傳統的武俠小說的路子。

《寅次郎的故事》(1969)

山田洋次與高倉健合作的《遠山的呼喚》和《幸福的黃手絹》中,我們都能看到,這個東亞最著名的硬漢,其優美而利落的技擊手段。我想說的是,山田洋次還是有着隱隱的英雄情結的,但山田洋次自是不願將人物最徹頭徹尾地英雄化,他知道真正的英雄,是要與自己開戰,是要戰勝人性的弱點。而這在山田洋次看來,大可不必。在凡人和英雄之間,山田洋次會毫不猶豫的選擇前者。

嚴格的武士道,是對死亡的覺悟。武士道的理想境界不是生存,而是死亡,田園終老的武士不是好武士,戰死沙場或者自殺才是理想的歸宿。而山田洋次顯然是不想歌頌這些的,爲某個集團盡忠,遠遠抵不上對某個具體的人的不忍、不捨。

《遠山的呼喚》(1980)

也有人說,沒有藤澤周平的小說,山田洋次大概連拍劍戟片的念頭都不會有。人們一般將藤澤周平的武士小說,當作是另一番上班族心情的寫照。朝九晚五是勤勉,但絕不是甘心,是利用各種方法去偷得半日閒,只是有時候,偷得着還不如偷不着。山田洋次倒不是特別心儀於這種傳統與現代的互置,讓他心潮翻滾的還是時代本身。

在武士三部曲之後,山田洋次推出的《母親》、《如果和母親在一起》、《小小的家》。都把目光投向了二戰時的日本。都在不可知的命運中,漸漸獲得一種極爲艱難的自知。

《小小的家》(2014)

藤澤周平的小說,幾乎所有的主人公,對於時代而言,都有些早慧,都不願跟上時代的節拍,但他們仍成爲時代的一份子。《黃昏清兵衛》也是如此,日本人那麼愛乾淨,清兵衛不修邊幅則到了讓人要掩住鼻息的地步。他和同僚不作交際,在上司面前,他也想掩飾掉自己曾作爲道場教習的顯赫過往。作爲一個公務員,他生怕周圍人知道,他是特別能勝任崗位的。

他的低調,是一種保護色,是對更喧鬧更飛黃的世俗的拒絕。但他偏偏要大隱隱於朝地立於人世間,在屬於自己的黃昏裡,回到親人身邊,也可以說是,回到自己身邊。但藤澤周平,或山田洋次想要告訴我們的是,黃昏只是一時,比黃昏更漫長的時刻,正等着你一點點的渡過。沒有超然世外這件事情,寅次郎是這樣,清兵衛也是如此。

《黃昏清兵衛》(2002)

每次看《黃昏清兵衛》,都不願意看到它結束的那一刻。早就知道它的沉着與深情,但看的時候,還是覺得時間過得很快。拒絕一個深愛的人,去殺一個幾乎和自己一樣的人,這樣的人生即使發生了重大的轉機,便能真的去守候內心的安寧嗎?這裡隱藏着一個最不幽默的山田,一個至少在視覺上,爲了配合片名,而最爲灰暗的山田。他要說的彷彿是,若獲得想像中的幸福,必須殺死過去的自己,這個自己由田中泯飾演的老武士來代替。

兩人都在爲主子賣命,都將不得善終。當清兵衛手刃這位老武士之時,在我看來,是一個更具精神性的切腹。真是不能免俗,和很多人一樣,最能讓我屏住呼吸的一段,還是真田廣之與田中泯的決鬥。

田中泯是面無人色且又能目露兇光,他餓極了,他非常優雅地吃起了女兒的骨灰,在臨死前,又將它撒了一地。而聲音的構成,是嗜血的蒼蠅在飛舞,還有那河面上順流而下的屍體,而武士們就在這河畔釣魚。你什麼時候見識過這樣去直面死亡的視聽,山田的心正因這兇狠,才更見其溫厚。

多年前看杜慶春關於這片的論述,記得他叫絕的是片中的愛情,他說那是真的愛情。愛情在這部影片裡是要形同螢火蟲的光芒嗎?在黑暗與光明交錯的時刻,黃昏來了,愛情也來了嗎?愛情在這部電影裡,是隨着目光而來的。

宮澤理惠扮演的朋江還未現身,清兵衛就感到背部有些灼熱,一轉身,佳人就在面前徐徐的展開。這是朋江的目光,而清兵衛的目光是有些癡了,朋江並不爲此羞赧,而是越發恬靜地迎着這目光。然後,我們看到月亮,在雲層裡顫巍巍的行走。

而當朋江離去時,清兵衛坐在檐下,整個眼神都在放空,他在想像朋江是怎麼撐着一把油紙傘,在雨中輕曼的轉身。真田廣之此刻的表演是真好,而宮澤理惠的美貌也完全配得上這樣專注而又失神的目光。

而在大戰之際,我還聽到了最動人的情話,出自清兵衛之口:他說朋江結婚之後,也包括他自己成婚之後,他對朋江的愛意也沒有爲此消散半分。也就是說,他們的愛情與婚姻制度無關,但他們仍然需要婚姻去維繫他們的愛情。這與清兵衛的武士身份形成了相當神奇的互文。

片尾,是朋江(宮澤理惠)去重塑真田廣之的形象,於是,男人在女人的目光中,更勇敢也更「功利」。山田的偉大之處,是既承認身陷世俗方能做真正的逃避,又對非秩序化的生活常懷蠢蠢欲動之念。

二者之間不存在涇渭分明,更多的時候是如影隨形,也是脣亡齒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