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愉快(下)──高信疆紙上風雲&阮義忠映象之旅
10月6日起宜蘭阮義忠故事館將展出高信疆紙上風雲&阮義忠映象之旅。(阮義忠臺灣故事館提供)
1987年,餘紀忠(左)參觀高信疆(右)的「當代中國造型象棋大展」。(本報資料照片)
1975年,高信疆主編《人間》,張愛玲海外來稿〈談看書後記〉。(本報資料照片)
2004年5月23日,臺北上海鄉村餐廳,《人間副刊》老同事爲高信疆預祝60大壽,前排右起柯元馨、高信疆、張大春;二排右起林崇漢、季季、羅智成;三排右起駱紳、高英軒、孫密德;四排右起餘範英、王泛森、陳雨航,蘇小歡;後排葉匡時。(柯元馨提供)
1985年,高信疆自《中國時報》退休,柯元馨手札記錄了餘紀忠贈詞,「凡熟悉過去二十年臺灣發展歷史的人,必知道你的貢獻」。(柯元馨提供)
高家公子士軒在由林崇漢繪圖、燒製,餘紀忠贈給高信疆的瓷盤前留影。(柯元馨提供)
1981年,《映象之旅》紀實節目工作團隊第一次出外景,後立者左一是作家雷驤,左二是阮義忠;前坐者左一是樑光明(舒凡),左二是杜可風。(阮義忠臺灣故事館提供)
高信疆讓副刊從平面走向立體。他在版外辦活動,包括時報文學周、藝術周、文化周、作家講座、學者對談、畫展、電影展、民歌演唱會等。《人間》寫下許多臺灣第一。
高信疆在《人間》,讓原本藏在民間某個角落,寂寂無名的洪通、林淵、侯金水等走向文化舞臺,曾以連續五個大版介紹朱銘,從此朱銘不再是苗栗通霄小鎮廟宇的雕刻師,成了登上國際的雕塑家;連續一週的專文掀起「洪通潮」,大排長龍的看展隊伍,他究竟是「瘋子」或「東方的畢卡索」,爭論不休。高信疆讓副刊從平面走向立體。他在版外辦活動,包括時報文學周、藝術周、文化周、作家講座、學者對談、傳統文化講座、攝影展、畫展、電影展、民歌演唱會等。《人間》寫下許多臺灣第一。
《人間》拉高的能見度,副刊不再是報紙的「附庸」、「報屁股」,躍爲主流閱讀,大大刺激了發行量。1974年,製作「當代中國小說大展」,轟動一時。季季記得,時報發行部開始接受讀者要求,只訂《人間》副刊,每月15元。禁忌的年代,《人間》前衛,敢衝:最早披露因二二八事件喪生的畫家陳澄波;發表黃春明、王拓、王禎和、楊青矗的鄉土小說;引入大陸傷痕文學,刊登陳若曦的文革小說〈尹縣長〉;李敖出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姿,臨時換版,讓他復出;柏楊出獄,爲他開專欄。
「在政治戒嚴的冰河時代裡,他扮演了某種媒體破冰船的角色;一紙副刊,彷彿成了一面思想文化的旗幟,一個社會議題的焦點,一條與官方說法風景殊異的創作大道」,柯元馨在〈高信疆生平行述〉寫道,「因此,備受打壓與圍剿」。
臺灣鄉土文學論戰沸沸揚揚之際,1977年8月29日起一連三天,國民黨在臺北劍潭青年活動中心召開第二次文藝會談,270多人蔘加,總統嚴家淦大聲疾呼,要作家們「堅持反共文學立場」。
會前已有來自國民黨文工會的風聲,《人間》主編與海外自由派學者走得近,屢「踩紅線」走在言論尺度的邊緣,又大量刊載在「匪區」的30年代作家作品,涉及「爲匪宣傳」,可能成爲文藝會談被批鬥的對象。
地雷未在明處炸開。餘紀忠先生指示,楊乃藩、高信疆代表時報出席文藝會談,當時接下《人間》主編的王健壯,寫在〈沒有人間,哪來鄉土〉文章裡的記憶,他們只能坐在臺下眼睜睜看着那位大詩人,站在臺上拐彎抹角批判鄉土文學,並且聽到警備總部專管文化的官員,嘴巴里說出這樣的警告:「對於那些不聽政府勸告的人,政府不是不辦,衹是時候未到!」
文藝會談後,高信疆回任《人間》主編,《幼獅文藝》的主編瘂弦自威斯康新大學進修一年學成歸國,1977年10月1日起接替馬各編《聯合副刊》,「從此煙硝四起,龍戰在野,我們兩個難兄難弟就打將起來,打得天昏地,丟盔卸甲,不可開交,差點兒賠了我半條老命」,許多年以後,瘂弦述說兩大報副刊競爭的慘烈戰事。
政治介入媒體的壓力一直都在。
在暗處,據傳警總施壓時報,必須處理高信疆。餘先生只得讓他二度離開《人間》主編職,暫到海外避風頭。1983年3月,高信疆追隨瘂弦的腳步,也到了威斯康辛大學擔任訪問學者。
高信疆出國前後,《美洲中國時報》創刊、停刊,又是政治因素,只在人間存活了兩年兩個月的報紙,將軍已不在戰場,遠離風暴中心,在距離紐約1千多公里外的威斯康辛「陌地生」(Madison)吞噬着孤寂,「兩年的陌城生活,寂寞早已成了我的知友。有時,夜半落雪,一人獨步,更是我生活中的一分清新的結晶。」在異國,高信疆極感性地寫給時任《南洋商報》副刊主編杜南發的一封長信,「有一種沉沉而龐大的落寞,伸展在我的前方」。
在《美洲中國時報》擔任藝文組主任的詹宏志,也來到陌城探訪高信疆,臨別時丟下一句,「信疆,我們都在臺北等你回來一起做大事!」
返臺後,高信疆與任職時報出版公司總經理的柯元馨,雙雙向餘先生遞出辭呈。
人生的黃金歲月都給了時報,與夫人柯元馨共同經營時報出版公司期間,也策劃出版《中國曆代經典寶庫》套書工程,一個月的現金劃撥就超過四千八百萬臺幣,從精裝、平裝、袖珍再到普及版,累積銷售破百萬冊,締造出版奇蹟。高信疆退休前夕,時報董事長餘紀忠請林崇漢繪畫,燒製了面巨大的瓷盤,在公開的惜別會上贈送,其中寫着:「凡熟悉過去二十年臺灣發展歷史的人,必知道你的貢獻。」
■彼岸他方
將軍就此失去了戰場?並不是。他想「讓中國象棋站起來!」
離開時報,高信疆自行創業,1986年11月,以寫詩的筆名成立上秦公司,開發造型象棋。他邀請了當年活躍在《人間》版面的朱銘、漢寶德、吳榮賜、侯金水、奚淞、鄭問、蔡志忠、席慕蓉、楊柏林等藝術家共同參與;甫出校門,學雕塑的詹素嬌,也設計了一款12生肖親子象棋。
造型象棋大展巡迴臺北、新加坡,造成媒體話題,但叫好不叫座,投資千萬的結果,造成上秦財務沉重負擔。「玩象棋」後的十年時間,高信疆協助陳映真創刊《人間雜誌》擔任總編;他也回到時報任職《中時晚報》社長,並找來羅智成主編《時代副刊》,兩岸開放之初,再次媒體先行,邀約詩人鄭愁予與攝影家柯錫傑從美國出發,聯手進入中國,以一個多月時間進駐閩南的廈門、南安、晉江、東山島及崇武島,進行《孿生的海岸》系列書寫,晨昏觀察羣島風雲幻變。
高信疆也推動創立「中時晚報電影獎」,也就是「臺北電影獎」前身;高家二公子高英軒在《色,戒》軋一角後,後來再演出驚悚恐怖電影《咒》而爆紅,榮獲第24屆臺北電影獎最佳男配角獎。
短暫歸隊,又很快離開時報。高信疆轉換了跑道,赴慈濟功德會任義工,編印《證嚴法師靜思語》,銷售百萬冊,不取分文稿酬,再協助靈鷲山心道法師規劃宗教博物館。沉潛、沉寂之後,高信疆再出發。
大馬《星洲日報》董事主席張曉卿收購金庸在香港創辦的《明報》,1996年,力邀高信疆出任《明報》集團編務總裁。
九七香港主權移交不到三個月,完成美國紐約《明報》創刊工程並開闢《明月副刊》後,高信疆向《明報》集團提出辭呈,在不愉快的氛圍中告別香江。
2001年,高信疆赴任《中國青年報》所屬的《京萃週刊》主編,力圖改版革新,把原本單純的人力資源管理刊物,延伸到相關觀念、技巧與知識領域的專業刊物,進一步刊登名家文章,在公車站打廣告,在地鐵站銷售,大幅拉開與另一分對手報的差距。
凝聚了文化界能量,吸引了讀者圈目光,《京萃》正要展翅高飛之際,卻受到外在環境中國通貨膨脹緊縮的循環,以及經濟陷入亞洲金融危機後另一個谷底的衝擊,原本每個月一百萬人民幣廣告被取消。出刊不到一年,《京萃》劃下休止符。
時任《亞洲週刊》總編輯邱立本觀察,高信疆「創造了北京一種新的文化現象,讓海外和臺港的名家,都可以在這刊物出現,豐富了全球華人的文化舞臺。但信疆最嚮往的是追尋中國更多的軟實力」。
高信疆在北京一待七年,「文化中國」的腳步漸漸站穩了。2008年初,高信疆身體暴瘦,卻遲未到醫院檢查,返臺時與李敖餐敘,李調侃高「你的文化意識是二十一世紀的,但你的健康意識仍然停留在十八世紀」,說畢,李掏出手機立即打電話到和信醫院找相熟的醫生,安排高入院看診。檢查結果:末期大腸癌,癌細胞已擴散到肝。
養病期間,與高信疆諧音的高行健來探視,兩人早於1985年在西柏林相識。未獲諾貝爾文學獎前,臺北文化圈對旅居巴黎的高行健很陌生,在臺北美術館的第一個畫展,得力於高信疆推薦;1999年,高行健的長篇小說《一個人的聖經》出版,「還沒有任何反應,我突然接到他從臺北深夜打來的電話,激動得不行,夜不能寐,說是沒讀過這樣令他震動的小說,信疆在電話中哭了,一位真性情心心相通的朋友。」高行健在〈悼念摯友〉文中,有這樣的描述。
在北京,透過電話,早午晚,一天三次,高信疆每天固定時間在越洋線上陪柯元馨讀《聖經》。一起呼出「阿門」和「感謝主」。讀經,禱告,已是生活的日常。
有次回臺灣,夫人陪同,高信疆和劉國鬆、周天瑞到李錫奇家打牌,牌桌已架好,高突問說大家願意先和元馨讀經,再一起打牌嗎?牌友相覷,欣然同意,同讀約翰福音九種人的需要,其中之一就是「乾渴人的需要」。
人生旅程的最後兩個月,高信疆受浸爲基督徒。
2009年5月5日,晚上9點24分,《驚人的恩典》詩歌頌讚聲中,柯元馨偕兩位公子士軒、英軒及教友陪伴下,高信疆安息主懷(1944~2009)。
「溫哥華的子夜,當電話那頭高信疆太太柯元馨告訴我信疆去世的噩耗,我再也無法入眠,對着窗外的黑暗,眼淚一直不停地流。我心裡說,信疆走了,爲了臺灣副刊事業跟我一起打拚的人走了,屬於我們的時代是真正的結束了。」在太平洋彼岸的瘂弦聞老友遠行而落淚,一字一句寫下〈高信疆與我〉。
■春風春風
2009年8月9日,《紙上風雲高信疆》新書發表暨追思會。
「春風,春風,一來生機動;河邊冰解,山頂雪花融;草增綠,花逗紅,渲染樹蔭濃。春風啊,春風啊,您有極大的功!」追思會的尾聲,一羣被點名的「高家軍」:林崇漢、季季、駱紳、張大春、羅智成、翁翁等人被推上臺合唱高家家歌,也曾是《人間》刊歌的《春風》。
我望了望追思會舞臺兩側,引自1971年,高信疆發表在《人間》的詩
作〈鷹〉的其中二行,「我尋不到一抹孤高的顏色」、「我是跨越無涯的一則傳說」。
追思會後。30年前爲高信疆迎娶柯元馨,在喜車上放出一串又一串鞭炮,少年將入花甲之年的阮義忠,這一回坐上的一部50人座卻只他一人入座的巴士,在山區外圍,翻山越嶺兩個鐘頭,終於來到陽明山高處,基督徒的天境墓園憑弔高公。
漂泊在外,阮義忠的足跡踏遍臺灣、偏鄉、離島,以及世界各個遙遠的角落,但他很少回故鄉。
2017年,宜蘭美術館「回.家──阮義忠影像回顧展」的機緣,他走上了回家的路;戰後老建築,雙層紅磚屋,2008年元旦,「阮義忠臺灣故事館」在宜蘭市中山路的「福州巷」內誕生,開館第一檔展覽以「黃春明《三卷底片》&阮義忠《有名人物無名氏》」爲名。
故事館外牆懸掛的巨幅肖像有黃春明、林懷民、楊麗花,入館展出過的人物有陳澄波、楊英風、蔣勳、霍榮齡,很多是昔年《人間》版面上的臉。
阮義忠退伍回來後,高信疆與黃春明介紹他到《漢聲雜誌》工作,高又在《人間》大篇幅刊登、介紹《映象之旅》,讓更多人打開電視親近鄉土,也改變了他的影像人生。
「映象之旅」的阮義忠心心念念要爲「紙上風雲」的高信疆辦個展,他想找回故事館失落的一張拼圖。等了這麼多年,直到他回到家,高公回到天家以後,故事館的第24檔展覽才得以實現放在心頭的盼望。
「人與人之間,無論多近多遠,多親多疏,都有模糊之處」,展場一塊看板,阮義忠貼上自己一篇文章〈理想仍在,天地就在〉。
在模糊中清晰。〈人間愉快〉,我爲高公寫下。
(「高信疆《紙上風雲》&阮義忠《映象之旅》」展覽,10月6日在宜蘭阮義忠臺灣故事館登場,展至12月24日)